橘子红了

过了那么久没有写点什么,我想,即便现在再写,应该也没多少人会看了吧,不过也无妨,反正我也早已经过了非要有人与自己共鸣的年纪。

已经处暑后了,但是这个中部城市的天气一点不减夏季的溽热,这几天倒是偶尔能见到一两朵随心所欲的乌云,但好像它丝毫没有要在这里下一场雨的意思,常常只是轻轻地挥挥手,没留下一点云彩。少时读闲书,了解到人生四大喜事,后三种都能够理解,唯独排行第一的“久旱逢甘霖”,一直觉得是古人找不到其他的,牵强附会上的,如今经历了近两个月的干旱,每天守着窗户巴巴地望着天上的云能够恩赐一点雨水,求之不得方突然清楚了它的妙处。

我素来不喜往人多的地方去,加上这几年反反复复的疫情和今年突如其来的高温,近来的生活愈加足不出户。昨日休息,难得去了一趟离家二公里的超市,也没什么必须要买的,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闲逛着,没想到竟遇到了今年第一批成熟的橘子。许是今年干旱的原因,那橘子的皮带着一种缺水的不健康的黄色,像是被晒黄的坏果,瑟缩着躲在一众热带水果的中间,孤零零地,一点也勾不起旁人的食欲。

对橘子,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结,谈不上特别喜欢吃,但我却能以我的人格(如果它还有一点的话)担保,那是我吃过的最多的水果。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在北方的一个小城市,一到这个季节,天气就慢慢变冷,过不多久天就开始下雪了,等到南方的橘子贩卖到哪个城市的时候,已经下过几场小雪。不像后来生活的地方,水果店都是精装修过的,门口挂着一个硕大的广告牌,店里的果子无论有没有客人,售货员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个城市里的小店有一种带着烟火气的美,厚厚的棉布帘,开了暖气却还是会觉得冷的逼仄阴暗的小房间,一堆一堆的橘子被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标注了一个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价格。多少次我都站在那些橘子前发怔,小时候街头巷尾卖得大家都不吃的果子,辗转一些地方,就拥有了我意料之外的价格,但即便这样,我还是会买上一些,但鲜少吃到非常满意的橘子,许是家乡情节,许是为了储存,往外运的果子还没来得及全熟就采摘了,总觉得在外面吃到的橘子,要么酸味太重,要么汁水寡淡,多少缺了点现采现吃时的香甜。有时候想想,之所以这样的口味还是禁不住会去购买,不过因为远离了曾经的故乡,拿一点熟悉的味道,慰藉一下自己那颗干涸的思念之心罢了。而今,倒是又回到了盛产橘子的地方,糊里糊涂生活了三四年,真正自己买橘子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兴许是真的,能够拥有的多了,也就不觉得珍贵了。

家乡的人其实都挺喜欢吃橘子,说来也怪,明明一种能够从八九月就开始吃,一直能吃到第二年正月结束的水果,为什么家乡人怎么都吃不腻。每到年关将近的时候,每家每户总是会买上百十来斤橘子,用来当做家人团聚的零食或者正月里招待客人的果礼。

大二那年寒假,回到家度过农历新年,还没到家前就和父亲约好,要去一个很远的集市购买当地的橘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家附近那些盛产橘子的地方,就那片的橘子口味最佳。出发的前一天还艳阳高照,睡了一晚上起来,屋前屋后的箸叶上都集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许是雪下得太大,家里的电也停了。母亲一边热水一边问我和父亲还去不去,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小孩子心性,看了看父亲,然后斩钉截铁地对母亲说:“去!决定好的事情,怎么能因为一点困难就不去了呢?”

我不知道父亲是被我的决心感染了,还是仅仅想陪我胡闹,我们换上衣服就出发了。长长的路上,厚厚的雪如同一张没有边际的棉被,轻轻踩下去,鞋头就陷进雪里看不见了,周围雾蒙蒙的,只能看见旁边的树上结满了透明的冰碴子。我和父亲亦步亦趋地走着,苍茫的大地上看不见来人,亦不见有人走过的痕迹。我问父亲:“老爸你说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时候?”,他看了看我,然后笑着说:“慢慢走总会到的。”

雪太厚,走着走着还要掸一掸鞋底黏上的雪,听父亲说,从前他和母亲一起走只要三小时的路,那天我们父女俩足足走了四个半小时,等我们走到集市上的时候,已经快散场了,饥肠辘辘,找了一个苍蝇馆子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那时我已经成年,但那是我第一次背20斤橘子从那么远的地方走回家,篾条编织的背篓(湘西一带特有的背负重物的工具)被重重地压在我的背上,纵然穿着很厚的大衣,还是硌得生疼。我像个小孩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地问父亲,为什么明明背负的橘子明明才20斤,为什么走不了多远却觉得那么沉?他倒是很淡定,挑着两倍重的橘子,悠悠然说“因为你总在想,如果你不用背着它就好了,你背着橘子走肯定要比你自己走困难,但你要知道,等你回到家,你的橘子就是你的收获。”我当然能听懂父亲简单话语里的教诲,但是我还是很讨厌地加了一句:“老爸,这个时候不是人前训子的时候。”此话一出,周遭一同赶集回去的陌生老乡都咯咯笑了起来。

兴许是因为我们不是和他们同一个乡,那些老乡们走着走着都回到家了,有长长的一段山路,需要我和父亲独自走回去。那时候我已经没多少力气了,父亲负重,总希望快点走好到家了休息,我告诉他让他先走,我循着他的脚印总会走回家的。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们脚下的土地,信誓旦旦地说:“别怕,我知道一条小路,马上我们就能抄近道回家了!”我问他为什么知道小路,明明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再一次看了看我,眼神里满是坚定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以前是我太爷爷的地盘,小时候我跟我爷爷回来祭祖回来过。你跟着我走,没多久就到家了。”说完,他便挑着橘子快速往前走远了,我背着橘子跟着他的脚印慢慢爬,不一会儿,他就把我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过一条田埂又走了一条田埂,过了一个山头又过了一个山头,终于在某个小山丘的顶上,看见了气定神闲地坐在扁担上吃橘子的父亲,看旁边那一堆橘子壳儿至少吃了三四个了,见我来,父亲马上就笑了,正在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父亲开口便道:“嘿嘿,我走错了!”我放下背篓,看了看已经擦黑的天,再看了看一脸淡定的父亲,试探地问道:“嗯,可是爸爸你为什么要等我也走到这里的时候才告诉我呢?”父亲这时候站了起来,将原本放在地上的橘子再次挑到了肩上,再一次颇具哲理的说了一句:“兴许走错的路,再走走就会发现新的出路呢?”

我无法反驳父亲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走,脑子里不断地回忆起他说的以前他陪他爷爷回来祭祖过,再仔细想想,方才发现他说的话有多不可靠,因为我恍惚间想起来我的爷爷告诉我,他爹去世的时候,我父亲才三四岁左右……

兴许正是因为橘子的身上写满了太多的我与家人之间的故事,所以我才会在每当这个季节来临的时候,感受到一点不一样的味道,它像开启记忆的钥匙,也像一缕存在于脑海深处的乡愁,只要一想起来,心就不知不觉的会飞到小时候去。

祖母晚年的时候在三个儿子家轮流生活,我那时在本地的小县城上中学,寄宿制学校,一个月回家一次,那时候去学校要经过大伯家,大伯农忙,并不常去赶集,祖母要吃橘子难免会麻烦些。那时我便经常在回家的时候,提一些橘子回家,路过大伯家的时候,还在他家楼下的公路上就大声喊祖母,祖母那时候眼睛已经全看不见了,左手也因为意外落下残疾,但只要我一叫,祖母便会在房间里大声应着。等我们走到大伯家的时候,祖母也从房间里摸索着走到院子里来了,我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跟我也远比其他孙子孙女亲切,祖母时常趁着这个时候,让我帮忙给她剪头发。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拿着剪刀慢慢地给祖母修剪着那些短短的头发,祖母慢慢吃着我买给她的橘子,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她总是有好多好多积攒的话要同我讲,我从未觉得她烦,我只是遗憾,如今再要同她讲讲话,问她新买回来的橘子好不好吃,需要提前好长时间计划,走好长的路,才能走到她身边,她成了别人路过提心吊胆害怕的鬼,却也成了我心心念念再也见不到的人。从前读季羡林的散文,知道了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如今,我也算真真实实的体会了这一遭。

而今,橘子依旧年年红,而我,却已经漂泊在外多时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橘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