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瑟瑟对赵世玄说,“哥哥,明天起你教我骑射吧。”
赵世玄奇道,“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学这个?”
瑟瑟笑道,“只要是翊王喜欢的事情,我都要学。我只有学会了,下次在围场,才能和翊王并肩驰骋。”
赵家对女子的教养,完全恪守当时社会的主流礼仪规范,就是从小让瑟瑟熟读《女诫》、《女论语》、《列女传》等典籍,又以针黹女工佐之,与小枫在西州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散养着长大完全不同。赵家之所以这样教导女儿,除了有当时社会风俗就是如此的缘故以外,还有就是作为朝廷中被边缘化的非望族出身,赵家尤其喜欢借对女儿的严格教养来显示自己家族不逊于其他任何世族大家的家庭风尚,从而赢得上流社会的认同感,掩饰赵家内心深处的自卑。所以说,赵世玄才觉得瑟瑟一个姑娘家,学骑射很奇怪。
与瑟瑟相比,永宁、珞熙都是公主,她们虽然也是饱读诗书,张口闭口就可以联诗作对,但是,她们在马背上的功夫也是很不错的。小枫作为西州的嫡公主,被如珠似玉地呵护着养大,骑马射箭更不在话下。这代表着,真正出身显贵的女子,反而不会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而刻意压制自己的天性,去迎合社会。小枫不通的,是中原的文字,这是作为一个异乡人,到了陌生环境中大家都会遇到的情况,瑟瑟也是看不懂西州字的。而且,我们客观一点来说,小枫她只是心地淳善,没有害别人的心思,但是假如她想要袒护一个人,办成一件事,哪怕只是凭着急智,也是可以做成的,这一点,从后面小枫从顾剑那里回来,面对皇帝的那一番滴水不漏的谈话就能看得来。小枫她一点儿都不傻兮兮,她就是待人以诚而已。
瑟瑟告诉自己的哥哥,骑射是翊王喜欢的,为了能喝翊王一起游猎,她非学不可。这一点,和李承鄞待小枫的感情完全相同。李承鄞为了讨好小枫,也是一直在做小枫喜欢做的事(只不过李承鄞会的太多,他用不着临时抱佛脚去学一样东西而已),李承鄞知道小枫对船稀奇,便带着小枫七夕时泛舟湖上;李承鄞知道小枫喜欢去逛鸣玉坊,便非要小枫带他去“开开眼界”,好趁机培养培养与小枫的感情。书鄞甚至是小枫的作品,他在小枫身上学会了爱一个人就是要成全她爱其所爱,只不过,这一切发生在小枫自杀以后。
但是,瑟瑟还是掩盖了重要理由,那就是,刚刚李承鄞把小枫抱回骊宫,慌张到根本没看到瑟瑟,给瑟瑟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瑟瑟开始觉得,她不能因为不会骑射,而让翊王不得不离开自己,而让别的女子有了可以和翊王培养感情的机会。
赵世玄打趣自己的妹妹道,“哎呀,妹妹对翊王殿下可真上心。”一句话把瑟瑟都给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心事沉沉的赵敬禹终于忍不住了,他打断了自己一双儿女的谈话,道,“行啦!赶紧上车!”赵世玄和瑟瑟只能悻悻地跟着父亲回府去了。
此时赵世玄对瑟瑟的感情,像极了伊莫延对小枫的感情。当初,小枫在自己阿翁面前帮着小五要赏赐,伊莫延就打趣小枫说,“你怎么对这小子这么好?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小枫也是这样,立刻扭捏不安,不好意思起来,微微呵斥伊莫延道,“表哥!别瞎说!”伊莫延还觉得他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在那里偷笑来着。所以说,出于对瑟瑟的感情,李承鄞把赵世玄利用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和伊莫延惨烈地战死一模一样。
只不过,赵世玄对瑟瑟的感情,就不像铁达尔王对小枫了。铁达尔王担心的,不过是顾小五对小枫不是真心,他才不是利用小枫给顾小五施恩,好让自己在权位上更进一层呢。赵敬禹一路上这么心事重重,也不过是因为刚刚参加完皇室宴会的他,突然觉得很矛盾,一方面觉得皇帝会为了自己的权力立宣德王为太子,另一方面又觉得李承鄞也极有可能登上太子之位,他怕站错队。
到了晚上,皇帝来到了皇后的清宁宫过夜。皇后亲手给皇帝制了香,奉给陛下以后,又体贴地问道,“陛下,近日您这头疼之症可好些了?”
皇帝一边闻着这熏香,一边说道,“太医给我的这些药方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呐!也只有你的熏香,才能缓解朕的头痛啊!”
从皇帝与皇后之间的对话来看,他俩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是还是相敬如宾的成分多,相爱相亲的成分少(甚至可以忽略为无)。皇后尊称皇帝为“陛下”,并说“您”,皇帝在皇后面前,虽然有拉近关系的“你”、“我”这几个词,但是仍然自称“朕”,高高在上。
这是李承鄞与小枫他们夫妻二人完全不同的地方。小枫在嫁给李承鄞以后,可从来没有在李承鄞面前称呼过他“您”、“殿下”,而是一概地直呼他的名讳“李承鄞”,李承鄞也一直都在唤他的挚爱“小枫”,自称“我”。他们两个处得可是随意多了,用李承鄞的话就是,“我偏不与她相敬如宾,我要与她情深意长,相爱相亲!”
同时,皇帝为什么要对皇后说她的熏香可以缓解自己的头痛呢?这熏香如果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他后来为什么就毫不犹疑地废弃了皇后呢?还不是因为他想要安抚皇后,拉拢高相一党,皇帝明白,前朝与后宫是紧密相连的,既然他下定了觉得立宣德王为太子,就必须这么做。
皇后听到皇帝说自己头痛,便关心皇帝道,“陛下整日都在为国事操劳,您还是应该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您安康,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皇后和皇帝的相处日常,非常像瑟瑟与李承鄞的关系。瑟瑟在关心李承鄞的时候,也是喜欢说一些假大空的话的。而李承鄞在小枫失踪,敷衍瑟瑟的时候,也是对提及小枫下落的瑟瑟说,“是她(小枫)没福分,领受不了百姓的爱戴。”
这一点,和李承鄞与小枫之间完全不同。小枫在关心李承鄞的时候,就是在成全他的心愿而已,才不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李承鄞发高烧,拉着小枫不放手,她身子都麻了,连饭都吃不得,还是任由李承鄞拉着她,好能叫他睡得安稳了;李承鄞遇刺后,小枫听到李承鄞喊“娘”,立刻进宫去把皇后叫来了,李承鄞推开皇后的手,皇后踉跄而去后,小枫还觉得很失落,她觉得不能满足李承鄞的心愿,于是又把被软禁的赵良娣放了出来,她觉得李承鄞内心深处一定想见到自己最爱的女人,她能成全李承鄞的,也只有这个了。
皇帝叹道,“朕虽然坐拥江山,可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朕只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保住朕的江山哪!”
皇帝怎么突然之间说起自己的继承人来了呢?除了由他的头疼病症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就是,他是在故意给皇后放风,他认定的继承人必须符合的标准,那就是,要保住他的江山。
这就是这个故事中权力运行的悖论。一方面,拥有最高权力的人需要一个继承人,否则,他死后,会出现权力真空,不利于权力的传承与稳定;另一方面,一旦有了一个继承人以后,假如这个继承人有能力保住权力,就会出现第二权力中心,直接撼动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宣德王说,“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谋逆。”)假如他没有能力保住权力,是不会撼动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便还是会权力让落入他人之手,江山最终易主,这还是对曾经最高权力拥有者的背叛。
所以说,只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被某个人私有,必然会陷入这个悖论,然后,这架权力运行的绞肉机,绞灭一切与它有关的人与事,直至最后崩溃、离散。编剧借权谋线,讲了这么一大篇故事,不过是在痛斥权力私有后的罪孽而已。
皇后听到陛下提及他的继承人,便立刻帮着承鄞说好话了。皇后笑道,“今日承鄞在继德殿说的那番话,妾身听了心里十分开心。承鄞这孩子,还真是重情重义。”
皇后对承鄞的心意,当真是不掺假的,她一听皇帝希望得到一个能保住他江山的继承人,便立刻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的儿子吹风。她暗示皇帝,承鄞重情重义,将来一定是一位仁君,得到百姓真心爱戴的他,一定可以保得陛下的江山。
编剧给皇室举行宴会之所取名为继德殿,暗示此时故事的主角李承鄞,仍然处于他人生的前期,他可以继承他皇长兄、先太子的品德,并没有成为一个刻薄寡恩、心狠手辣之徒。当然,这也代表着,李承鄞他登不上太子之位。
皇帝当然知道皇后为什么突然提及承鄞了,但是他也不会彻底灭了皇后的念想,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道,“承鄞从西境回来之后,真的是长进了不少。”
皇帝为什么就是不想立李承鄞为太子呢?除了他要顾虑高相一党的权势以外(这一点其实并不那么要紧,因为后来皇帝曾经借草药试探过李承鄞,就立刻笃定要立承鄞为太子了),还有就是,皇帝一直被李承鄞从小装出来的小狐狸的样子给骗了。他觉得李承鄞虽然很聪明,从西境回来以后也长进了不少,但是他骨子里还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也不懂得舞弄权术,根本就保不住他的江山。
皇后笑道,“妾身还担心,没有调教好承鄞,辜负了陛下呢!”
皇帝适时说道,“他是你一手抚养长大的,你也一直都视他为己出,朕明白,也很感激。”
编剧在这里提及了皇后与皇帝共同利益之所在,那就是承鄞。承鄞毕竟是皇帝最珍爱的顾淑妃给他生下的儿子啊!当初,皇帝答应把承鄞托付给皇后抚养,也必然是在为他考虑,为他做了最好的打算的。皇后非但有高相一党的帮衬,还是他的结发妻子,皇帝为了自己的体面,也不会随随便便废掉皇后。承鄞有了这个嫡子的身份,可以说不会受任何委屈,也不会被任何人轻蔑。(承鄞的际遇,可以和荣王、允王相对比。)所以说,皇帝说的“朕明白,也很感激”,这绝对是真话。只不过,皇帝没有偏爱李承鄞偏爱到重过他的江山而已。
皇帝与皇后在对子女的态度上,也和李承鄞与小枫完全不同。之前就已经分析过,因为小枫深爱李承鄞,所以她会珍爱李承鄞的每一个孩子,哪怕这孩子不是她生的。而深爱小枫的李承鄞,一直都在想着让小枫生下他的皇位继承人,所以,他独宠瑟瑟三年,而不准瑟瑟有孕;又一边讨好小枫,一边让太医来帮着小枫调理身体,以求得小枫能够顺利生下子嗣。
不要怀疑,假如小枫愿意生下李承鄞的儿子,他一定会立小枫的儿子为太子。后来,书鄞把朝阳当作是他和小枫的女儿,是多宠惯她啊!恨不能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朝阳面前来。到了故事的结尾,为什么李承鄞非要小枫委身于他,非要杀死顾剑,把小枫关在他的东宫里呢?李承鄞一定想过,他希望有一个孩子可以来缓解与小枫的关系,让小枫可以认命,看在孩子的份儿,待在他的身边,不再离开他。只不过,小枫身体不好,他俩也只有一次肌肤之亲,小枫不会怀孕;只不过,杀死顾剑以后,李承鄞越来越不敢胁迫小枫了,他才不敢硬在承恩殿留宿呢;只不过,小枫很快就自杀了,李承鄞期待孩子可以打破僵局,只能是痴人说梦。
皇后一听皇帝对自己说这样客气的话,便忙忙地表白道,“陛下,你说这番话可就见外了。我对承鄞好,不是只为了他的生母,我是真的心疼这孩子。”
李承鄞是皇后一手抚养起来的,虽然为了承鄞和自己的未来,她在承鄞小时候对他很严苛,但不代表皇后对承鄞的感情是假的。看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慢慢长成了身长玉立、即将登上太子之位的五皇子,皇后对李承鄞这个养子的心意怎么可能掺假呢?这么多年养成的感情,绝不会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了的。
这也是皇后最后悲剧收场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她身上的母性与她的利益是相违背的。在这个故事中,有权力的都是男人,女人不过是被利用、被践踏的可怜人。(男权社会对女子的践踏,除了有洗脑教育、利益引诱等手段以外,女人本身的母性也是她们被人利用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皇帝利用皇后的母性,让她好好抚养承鄞;又利用施舍给皇后的那一点子权力,勾着皇后为他卖命(皇后一直以为,她好好抚养承鄞,就会让承鄞得到太子位,这是在保住自己的尊荣)。可是,皇帝对皇后的感情,甚至不如差点被皇后杀死的承鄞对皇后的感情。若想保住个人意志,克服与生俱来的母性,一个女人只能不成婚、不生育,所以,永宁小公主才能活得自由自在,她才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利用,逃脱了权力笼罩下的皇室。
皇帝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伸出手来摸了摸皇后的脸。皇后觉得皇帝这样与自己亲近,非常欣喜,她也终于握住了皇帝的手。
这里出现2个细节。1.皇帝与皇后各自对对方的态度。很明显,皇帝不爱皇后(正如李承鄞对瑟瑟),对皇后也没有多少真心,他此时是挺感动的,才伸手摸了摸皇后的脸,但是作为皇帝,他的这份感动十分廉价,他很容易就会抛弃的。而皇后对皇帝却是真心的(正如瑟瑟对李承鄞),她看重自己的丈夫,也十分感激自己的丈夫与自己亲近。(李承鄞在小枫失踪后,就是不来青鸾殿,瑟瑟就一直在胡想,觉得她要被李承鄞抛弃了,所以,她才紧紧地搂着李承鄞睡,而李承鄞却为了小枫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2.因为皇帝坐拥后宫三千佳丽,从来都是他来临幸女子,哪怕是皇后,他的结发妻子,都不敢随意去触碰他,免得惹他不耐烦。皇后其实出于对皇帝的爱,很想亲近皇帝,但是为了矜持,为了体面,为了陛下,她绝不会主动,这一点,和瑟瑟对李承鄞的感情完全相同。
这一点,也是李承鄞对小枫完全相同的地方。李承鄞其实很想亲近小枫,在小枫还没有失踪的时候,他就想过很多次了,但是他不敢,他怕惹小枫发怒。所以,他才在见到小枫穿着比较暴露的睡衣的时候,偷瞄了小枫好几眼;才在定制骑装的时候,非要亲手给小枫量尺寸;才在给珞熙赐婚以后,当他晚上连发冠都摘了,把衣服都脱了,坐在小枫的床上等着小枫;才对小枫说大话,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想跟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承鄞对小枫的真心,恰恰就体现在,作为一个男人,还是小枫名正言顺地丈夫,他明明很想,明明可以胁迫小枫,却一直什么都做不成,直到他为顾剑带小枫离开自己而炸了毛。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拿出少年人刚刚得了与挚爱的鱼水之欢,食髓知味的模样,非要巴着小枫不放不可,他也很快就收敛好自己的言行举动了,那一晚以后,他再也没有做过胁迫小枫委身于他的事,他知道自己太混账了,小枫一定身心俱伤,受惊严重。
镜头转到了揽月阁。小枫参加完游猎之后,当然要继续跟着方尚仪学习礼仪了。只见永娘和阿渡都担心地瞧着小枫,惟恐小枫出什么意外,原来,小枫正头顶着一碗水,一边走路,一边听着方尚仪训导呢。
方尚仪道,”《尔雅》曰,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
《尔雅》是儒家传统典籍”十三经“中的一种,”尔“即”迩“(”近“的古体字),趋近之意;”雅“为雅正之意。”尔雅“合起来,便是”趋近雅正“,也就是教导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符合雅正规范之意。
《尔雅》中,对行走这个动作,在不同的场所做出了不同的规定。在内室时,人应当缓步徐行(谓之时);在厅堂时,人应当安步而行(谓之行);在堂下(厅堂的台阶之下)时,人应当迈步而行(为之步);在门外时,人应当快步而行(谓之趋);在中庭(庭院)时,人应当慢跑前行(谓之走);在大路时,人应当快跑前行(谓之奔)。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较宽泛的行为规范,对有身份的贵族士人来说,只需要做到从内室到大路,行进速度慢慢加快即可,是用不着跑步的。所以说,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尔雅》中提及的这种种说法,只是给人提供多种有关”行“的雅正古语(时、行、步、趋、走、奔),它帮助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贵族士人阶层,在不同的时候使用不同的雅正之言,以体现自己独特的身份、地位。
就拿本剧来说,他们皇室之人,越有身份的人,越不会跑步,最多只会做到快步而行(趋)这一层级。李承鄞在承天门放火,他赶回自己的父皇身边,提醒自己的父皇,带着高贵妃快快回宫。皇帝和高贵妃也只是快步而走,仍然坚持着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与皇帝相比,李承鄞可就慌张多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快的跑步速度(上一次李承鄞这么跑,还是为了把巴吐尔的画像送入宫中),跑到自己玄色的太子服制都要掉下来的程度,以奔向小枫的身边,留住马上就像云一样消失的挚爱。这可是一颗非常明显的糖了,就是来自这《尔雅》。
那么,小枫对于这一套皇室贵族的礼法教导,是什么态度呢?她只是觉得惊诧而已,小枫懵懂地扬起了自己的那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惟恐这碗水落下来——你们中原人可真奇怪,走个路,还有这么多规矩,头上还要顶碗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得出这么稀奇古怪的折磨人的办法的?
方尚仪见小枫做得不错,十分满意,朗声道,“停!”小枫立刻稳稳地停了下来。于是方尚仪又吩咐道,“退。”小枫只得听从方尚仪的命令,僵着脖子,顶着这碗水,又缓步往后退去。
方尚仪继续说道,“公主如今身在室中,当安步徐行,端庄从容,如此才是贵人之行入水流下,身重而脚轻……”说着,方尚仪示意小枫慢慢转身,小枫也便立刻照做了。
方尚仪终于向小枫解释了她为什么非要小枫顶着这碗水了,原来,她是刻意让小枫在兼顾这碗水不要栽下来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记住此时这份“安步徐行,端庄从容”的感觉,将来,再取下这碗水,小枫也便好像是一直顶着这碗水一样,“安步徐行,端庄从容”了。
只不过,小枫她毕竟是自由自在、像风一样的女子啊!她哪里顶得住这碗水呢?在方尚仪刚刚说到“贵人之行如水流下”这一句时,小枫就真的做了一次贵人,叫这碗水从脑袋上栽了下来,飞流而下了。
小枫吓坏了,她下意识地就去接这碗水,可惜没接住,玉碗落在了地上,水泼了一地。小枫的情绪还传递给了一旁古板至极的方尚仪,把方尚仪也给吓了一跳。
永娘和阿渡在一旁看着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也都惊呆了。负责伺候小枫的永娘立刻奔了上来,问道,“公主,你怎么样?没事吧?”永娘她那么仔细,惟恐小枫被碗砸到,再受伤。
小枫还沉浸在被吓一跳的情绪里,一旁的方尚仪却很快地把情绪收敛好了,她再次露出了“孺子不可教”的神情,觉得九公主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九公主这样顽劣的女子?连路都走不好,我还说不得什么,因为,太皇太后叫我不要呵斥她啊!方尚仪只能白眼望青天去了。
小枫在把“身处室中,安步徐行,端庄从容”搞砸了以后,方尚仪开始教导小枫学习“空首”之礼。方尚仪一边演示,一边说道,“轻提群裳,右腿下跪,左腿跟跪,双手平伸,于胸前交叠,俯首至手,即为空首。”
空首之礼,是“九拜”之礼(稽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凶拜、奇拜、褒拜、肃拜)中的第三等。与稽首(以头顿地,留止良久)、顿首(以头顿地,触地而起)等臣子拜见主上的大礼不同,空首一般用于在正式场合中,主上对向自己行稽首、顿首大礼的臣子的回礼(而且很少行)。小枫身为豊朝未来的太子正妃,身份尊贵,她是用不着像臣子拜见主上一样,行稽首、顿首这样的大礼的(就连对皇帝皇后、对太皇太后、对太子都用不着),只需在随着太子出席正式场合时,跟着太子略微行一下这空首之礼即可。方尚仪明白小枫的身份,故而根本就没教小枫稽首、顿首之礼,因为根本不必要。
事实上是,李承鄞为了体贴小枫不役于物的心意,他根本不曾带小枫出席过任何正式场合,让小枫随着他反复行这个空首之礼(浴佛节时,李承鄞带瑟瑟去,瑟瑟绝对没少行这个礼,累到腰酸背痛,回来还被罚跪佛堂)。李承鄞对小枫的迁就,已经到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便不做什么”的程度,哪怕将来李承鄞即位,他都不会拿这种仪式上的东西来使役小枫。
小枫小马驹一样的性子,哪里会行这么繁复的礼啊?她跟着方尚仪往下拜,就不小心没保持住平衡,差点行成了顿首的大礼。瞧着小枫以手撑地,刚刚维持住平衡的样子,方尚仪苦口婆心道,“稳重!”小枫只得立刻听从指令,稳住了身子,又偷瞄了方尚仪一眼,跟着方尚仪继续行起礼来。
方尚仪道,“起身。”然后继续示范道,“轻提群裳,右腿先起,左腿再起。”小枫跟着方尚仪起身的时候,裙摆又让她维持不住平衡了,她抖了好几抖,差点把鞋子掉下来,才勉强站住了身子。方尚仪又苦口婆心道,“稳重!”小枫被呵斥2回,还只能怏怏地听着。
小枫行礼不能稳重的缺点,代表着她行事也不能稳重的性子。后来爱上小枫的李承鄞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小枫任何有关前朝的消息呢?剧枫甚至不如书枫,书枫还曾经对书鄞说,“你从前和高相走得最近,现如今你却说他是谋逆之徒。”剧枫不要说不知道高相,她连赵家最后的结局都不知道。李承鄞眼中小枫不够稳重的性子,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剧鄞眼中,瑟瑟可是比小枫稳重得多,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赵家来对付高家,也不必担心瑟瑟会坏了他的事。在设计叫赵敬禹得到镇守丹蚩的权位时,瑟瑟可是演得一出好戏的,她的确比较和李承鄞般配,可是李承鄞却根本就不爱她,只是为了利用她而已。
学完了空首之礼,方尚仪开始带着小枫练习与太子共行时的礼仪。小枫跟着扮作太子的方尚仪往前走,觉得方尚仪走得太慢了,不知不觉就超过了方尚仪去。于是方尚仪立刻喝令道,“公主,您不能走在前面!”
小枫奇道,“为什么?”
方尚仪解释道,“太子是您的夫君,夫为尊,无论何时与太子同行,您都要走在太子的后面!”
豊朝奉行男尊女卑的社会规范,小枫身为太子的正妃,虽然身份比所有的太子侧妃都要尊贵,但是,从礼法上来说,她还是不如太子尊贵的。所以,她应该跟着太子身后走,绝不可越雷池一步。
小枫听了,大惑不解,说道,“为什么呀?在我们西境很多地方,那都是女尊男卑!很多事情都是女人说了算的。”
方尚仪又喝令道,“这里是豊朝,不是西境!豊朝有豊朝的礼制和规矩,公主照做就是!”
小枫只得悻悻地垂下了头。
小枫虽然身在上京,但还是奉守着西州的风俗习惯。书枫在酒家喝酒,被一群羽林郎挑事,阿渡把他们摆平之后,夺过了其中一个羽林郎的刀。因为按照西州的规矩,比武赢了的人,是可以收走输家的佩刀的。小枫后来也对李承鄞说过,按照西州的习俗,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她又哭道,“可是你死了,我又能嫁给谁呢?”“你放心,你死,我随你一起死!”把刚刚清醒过来的李承鄞感动得不行。
这西境女尊男卑的规矩,的确存在,因为西境很多部落甚至保留了母系氏族社会的风俗。这一点,从小枫的阿爹、阿娘的日常开怼中就能看得出来。这一点,是和豊朝完全不同的。
因而,这里再次出现了一颗很明显的糖,就是出于李承鄞对小枫的爱,他从来不曾要求小枫恪守男尊女卑的豊朝规矩,与瑟瑟永远跟着李承鄞后面走相对的,是李承鄞一直在追随着小枫的脚步。他甚至把不能及时追随小枫的脚步、解救小枫当作是自己的错误,于是狠狠地吃了一把总是能及时出现、救小枫于水火的裴照的醋。李承鄞与小枫同行的时候,也总是和她并排着往前走的,这代表着他们婚姻中明面上平等的地位(只要不要触及小枫与他婚姻破裂这一底线)。
方尚仪道,“接下来,我们要学习婚典上夫妻对拜之礼。公主,请跟我行高叠手礼!”小枫跟着方尚仪学了这么久的礼仪,当然知道什么是高叠手礼,于是她立刻完美地做出了行高叠手礼的样子。
这一点,和小枫当初与小五在丹蚩共拜天地的时候,对高叠手礼不甚了了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的小枫,和小五行夫妻对拜礼的时候,行的比较接近于她们西州的礼仪——双臂叠于一起,而非双手叠于一起。
方尚仪道,“夫妻对拜!”小枫听着就往下拜。可是,小枫立刻发觉了不妥的地方,便扬起头来,问道,“你为什么不拜啊?”
方尚仪喝令道,“公主先拜!”
小枫奇道,“为什么?”
方尚仪只得继续解释道,“与太子殿下行对拜礼时,公主的头一定要比太子殿下低!等太子殿下起身时,公主再缓缓起!”
这里是小枫潜意识中仍然记得李承鄞的直接证据——她仍然记得扮作顾小五的李承鄞与她一起行过夫妻对拜之礼,所以下意识地指出了方尚仪所做的不合礼法之处。要知道,此时的小枫根本就没学过夫妻对拜之礼,应该根本就不懂这个礼怎么行才对。
小枫又追问道,“为什么?”
方尚仪被小枫这么反复地问“为什么”给问怒了,便说道,“这是宫规!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小枫本来就对方尚仪这么折腾自己不忿了,现如今方尚仪还这么没耐心,颐指气使的,她便想要捉弄起方尚仪来。
只听方尚仪道,“公主跟着婢子再做一遍!行高叠手礼!”小枫立刻按照标准行了高叠手礼,在听到方尚仪说“夫妻对拜”以后,小枫立刻便拜了下去,代表太子的方尚仪轻轻地弯腰不足30°,觉得小枫拜得不够深,便又指证小枫道,“公主的头要低一些!”小枫噘着嘴,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她还是又鞠深了一些。方尚仪又道,“再低一些!”小枫只得又低了一些,恨不能鞠躬超过了90°了。
此时的小枫已经不是委屈了,而是开始觉得恼怒——凭什么我要这么低,而太子要这么高!凭什么方尚仪这么喝令我做这么不公正的礼仪呢?因为小枫鞠躬鞠得太低,她散落在身后的头发落了下来,只得伸出手来扶住了头发。方尚仪又喝令道,“公主不能动!”潜台词不过是,公主要对太子足够恭敬,不准随便动!于是小枫只得放下了扶着头发的手。
方尚仪终于满意了,她缓缓道,“起!”本来就想要捉弄方尚仪的小枫,故意忘记方尚仪让她缓缓起的话,猛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就把方尚仪给撞倒在了地上。
小枫见到方尚仪倒地了,立刻假意慌张道,“方尚仪!方尚仪你怎么了?对不起啊!没事吧?”一旁的永娘见了,也连忙跑了过来,想要搀扶方尚仪,只有阿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枫这一下可是实打实撞的,一点儿都没心软,方尚仪被撞出了鼻血,眼泪都出来了。小枫开始发挥急智,装无辜,于是对永娘辩解道,“对不起啊,永娘!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是方尚仪让我起来,我才起来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呀!”
小枫知道,她若是直接向方尚仪辩解,方尚仪是受害者,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于是她先拉过自己的友军——永娘来,让她帮着自己说项。
方尚仪那么聪明,她怎么可能看不明白九公主的那点子小心机,但是她囿于身份,也不能说九公主什么,毕竟,九公主都说她不是故意的了。方尚仪只能含着眼泪,流着鼻血,忿忿地瞧了九公主一眼。
小枫忙忙地、软和和地又对方尚仪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方尚仪……”小枫拿出了自己懵懂不知的姿态来,在捉弄完方尚仪后,又试图和稀泥,把这件事描补过去。
这时候的小枫,因为忘记了国仇家恨,非常开朗、明媚,她甚至还有心思来捉弄方尚仪。李承鄞为什么那么容易就陷入了对小枫的爱恋呢?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在小枫身上感觉到了他初初与小枫相遇时小枫的模样,那么开朗活泼、明媚动人。李承鄞其实一直很看重小枫身上的这份开朗与明媚,所以他才那样想保护小枫的天性,所以他把小枫指着鼻子骂他、和他吵架当作是甜蜜的事情。(“我想,你也不会忘记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么多美好的事情,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永娘那么袒护小枫,便连忙帮着小枫在即将发怒的方尚仪面前说起情来,“方尚仪,欲速则不达。我看这些礼仪,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永娘瞧了小枫一眼,又说道,“公主今天也累了,要不方尚仪先回去歇息几个时辰,我先教公主练会儿字,如何?”
永娘当然明白,小枫这是彻底够了,才这样故意捉弄方尚仪的。她那么袒护小枫,哪里舍得方尚仪再对小枫发怒啊?于是立刻提出了一向中和的选项——公主是学礼仪学累了,不如让公主休息一下,先练会儿字;您呢,都受伤了,还是先去您自己的院子,好好歇息一阵子吧!这里就交给我。
小枫见永娘这么维护自己,又立刻拿出了自己认错的端正态度来,”你没事吧,方尚仪?“说着就递上了自己的手帕,”方尚仪,你擦一擦!“然后便又装作自己悔不当初的样子,哎呀,我怎么这么不稳重呢!让教导我的师父都受伤了!
方尚仪当然不敢真的对小枫发怒了,她只能悻悻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慢慢地站起身来,小枫也立刻扶着方尚仪站了起来,又道歉道,”对不起啊,方尚仪……“说完,又连说了三个”对不起!“说完这些,小枫实在是忍不住了,在不对着方尚仪的方向,露出了小心机得逞的笑容。
方尚仪当然明白了,她是被小枫捉弄了。不好直接对小枫发怒的她,甩开了小枫的手,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恪守宫规道,“婢子告退!”说完便拂袖而去。小枫是做戏做到底了,连忙陪着笑脸追了出去,把方尚仪送出了门,高声道,“对不起啊,方尚仪!”
其实,方尚仪的待遇,可是比李承鄞强多了。小枫为了绪娘自尽的事甩了李承鄞一个耳光,还要李承鄞上赶着来跟她解释,绪娘是假死;上赶着来对小枫撒娇,说自己委屈,“你打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心疼啊?”小枫把方尚仪撞出了鼻血,还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对着李承鄞,是只有巴掌,没有甜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