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游戏

我拉开停尸间的巨大冰柜,先是露出了那个人稀疏且花白杂乱的头发,然后眉间清晰可见的伤疤和紧闭的双眼就呼之欲出了。我不忍心再往下看,虽然已经看过了无数遍。

浑身上下,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应该是与人搏斗和最终被制服后殴打造成的。致命伤则是脑后的顿挫伤和前颈处的刀伤。

从警这些年来,我已参与破获各类刑事案件,这桩案子与其他案子相比,实在是太普通不过,甚至连善后都很简单。

死者是年近八十的老者,在网络上查不到任何的户籍信息,随身物品和老人的住处——垃圾场旁的一处简易搭盖的窝棚内,也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老人身份的证件。他在社会上,可以被当作是透明人。案发已经是一个星期了,没有人来认领尸体,可以预见,即使抓到凶手,也没有打官司、要赔偿金这一类的繁琐问题。但案子是一定要破的,这是明面话,相比于其他所谓社会价值更高的案子,我的上级已经打过招呼,说是先以影响力强的案子为重。我明白,这意味着要我们放弃,眼看着它变成无人问津的悬案。

我无数次的端详死者,几乎成了这几天来我必做的工作。我决心帮助他,因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是拥有社会证件的透明人。不必多说我的生平,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表达一切了吧。

利用工作之余,我在偷偷调查这个案子。我已经是垃圾场的常客,无论白天或夜晚,只要有空,我都会去老人生前待过的地方走走。同事绝不会质疑为什么平时我都不见人,抛去我的警察身份,我的地位可以跟打扫卫生的大爷大妈平起平坐。

老人的社会关系也是简单的可怜,报案人是其中之一——同为捡破烂为生的另一位老人,发现死者好久没有出来捡破烂了,便登门拜访,不料发现死者惨死家中。这个捡破烂铁三角中的另一位成员,也是老人最后一位朋友,成了报案人的不在场证人。这微妙的关系令我都不禁汗颜。

但值得庆幸的是,通过几天的走访,我最终取得了这两位关键人物的信任。如果我能够早点明白,金钱和物质是办事效率提高的不二法则,在见面的第一天,我就会给二位带上几张毛票和和新买的烟酒,而不是白白浪费这几天的宝贵时间。

有这些钱物的支撑,我和两位拾荒者的友好关系得以维持。他们每天都会给我提供死者的一些新的情报,我当然会假装不知道他们是怕我认为他们不再有利用价值而消失进而他们的钱路也会被阻断。

我必须承认,我其实是非常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的,他们会带给我不同于警局工作环境的感觉。在我们几个的关系中,我就像是雇人的老总,一旦我雇的员工不再有工作价值我就可以随便把他们炒鱿鱼,而我发的工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支柱。他们当然会像普通职场里那样,给我拍拍马屁,夸奖我是舍己为人,一身正气的好警察。    话题的中心常常是围绕我来展开,而我也是决定我们聊些什么的决策人。每当说到一些话题,我都自以为是的故意开一些令人发笑的玩笑,身边也都会传来复合的笑声,这令我心情舒畅,虽然常常闻到这两个歪瓜裂枣嘴里发出的口臭令我有些出戏,但总体来说感觉不错。

不知是否是经常与这两位一起交谈的缘故,我感觉我的社交能力有了大幅度的提高,甚至可以说是零的飞跃。从来不会与我这个透明人有所交集的小警花在某一天的擦身而过后突然叫住我,向我传达亲切的关心与慰问。

她说,请你好好洗洗澡吧,你简直是个移动的垃圾场。

那一瞬间我如沐春风,心中似有新生的小草破土而出,强大的生命力差点让我透不过气,我停留在这种欢快里,身边人传出羡慕的笑声都听不见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影响力颇大的人物体现出对你一点点的特殊关怀,你就会被善妒之人排外。自从小警花攀谈我的那天起,我就更加的被孤立了,这让我更渴望我的那两个老伙计。

从案发到现在,我与他们认识了十来天了。虽然每天都在了解案情,但实际上我压根没在听。像我这样的人,是一定不会有工作热情的,我只是喜欢被陪伴的感觉。他们说话时我通常在发呆,而我也迫切的把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英雄事迹安插到我身上,例如只身追匪徒啦,飞车截货啦,我也会不时的表达这个世道是多么的不太平和幸亏有我这样的人在维持社会秩序此类的观点。

起先他们是带着吃惊与羡慕的神情听我讲这些或编或造的故事,逐渐的也表现出无聊和不懈,多年的办案经验也让我察觉了他们在质疑为何我总是与他们厮混在一起而不是去破案。于是我先他们一步,在他们表达疑惑之前我便告诉他们,我了解的情况已经足够了,我得去抓住凶手。

他们像我表达了惋惜并祝福我早日抓住那个混蛋,我点点头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其实应该毫无不舍,这与开除员工毫无两样不是么。

我离开那个经常与他们会面的小广场,来到老者的那个窝棚,我不想来这,实际上我无处可去。记得第一次来着的时候我被刺鼻的气味呛得无法呼吸,现在已经没什么反应了。我像平日里那样,带上手套,在杂乱的家里翻翻找找,但没有一点头绪。有头绪才是怪事,虽然我参与破获了众多案件,但那都是我不辞辛劳端茶送水的努力之下得来的结果。

我站在狭小空间里愣神了好一会,在意识到周围只有我一个人,不必装模作样摆架子,我便身子一摊躺在死者的床板上。无人陪伴的日子我陷入漫长的发呆,开始胡思乱想,像现在这样。我开始在脑中勾画凶手的模样,床上油腻的被褥传来厚重的头油和灰尘味,助长了我的想象。

孤寡贫穷的拾荒者在简陋的家中被害,凶手绝不是为财杀人;也没听说老头有什么相好的情人;与那两个老伙计谈了这么多天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所以也应该不是仇杀。案发是在傍晚,正是死者回家的时候,不排除凶手尾随死者的可能,而且此处非常偏僻,窝棚也像是一堆垃圾,在偌大的垃圾厂里很难发现窝棚的位置,因此凶手很有可能是有计划的实施作案。此外这个凶手极有可能人高马大,能够轻易的把老者垂死……

我把当时出现场打杂时旁听到的初步分析在脑海中串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为我高超过人的推理能力所折服,但我无法进行接下来的判断,因为这已经是我的级别所不能达到的地步。我只能重放这些现有的信息,并把它当作是第一次推理得来的。

我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种新鲜感欢呼雀跃。

可是多次的重放之后,注意力便开始涣散,我脑海里出现的不再是情景再现,而是老者遇害时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凶手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清晰,我开始害怕起来,因为我发现,那个凶手的形象开始逐渐向我靠近。

我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从警局出来,像往常一样垂头丧气。他是这个世界的透明人,身边所有人都当他是不存在的,也无需在意他的感受。他是多么寂寞,多么需要别人的陪伴。当这种感受慢慢集聚,他萌生了一个念头。

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在这个游戏里,只有我是决策者,所有人都要听我差遣。

于是他开始寻找目标。有天下班,在路上碰见一个拾荒者,穿梭在大街小巷,点头哈腰的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在那个老者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一路尾随,看老者走进了垃圾场内的一个简易搭建的小窝棚。此后他经常光顾,与老者拉呱聊天。老者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从谈话里他得知,老者经商失败,众叛亲离,起初还能打零工讨生活,年龄大了只能捡垃圾,人们都瞧不起他。

他觉得他和老者何其相似,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必要曲意逢迎,但不主动投靠,就意味最终被人排外。悲从中来,他想,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那么,就由我来帮助你吧。

他抽出早已准备的匕首,趁其不备,勒住了老者的脖子。随后两人扭打在一起,老人因失血过多开始昏迷,他拿起屋内随意放置的砖头,向老者后脑重击。

之后他找到了老者的朋友,也在那里得到了短暂的陪伴。

我最终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在这期间我无数次的回忆起事件的始末,但我都假装这一切并不是我做的,好让我的游戏能够继续下去。我从口袋里拿出老者的身份证,盯着上面的照片细细端详,死人和活人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那两个拾荒者走进来,说是一猜就知道我在这里,有重要的情况向我反映。他们说记起了老者生前曾提过一嘴,有个警察经常来找他们聊天。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站了起来,去把门关上,拿出了那把匕首。

深夜里,谁会在垃圾场附近徘徊呢,不会有人的。对了,我也不能马虎,三张身份证,一张都不能丢。

是我说了算的,我还没说结束,游戏怎能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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