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以来,范继宁一直惶惶不安,都察院早已接到谕令:五城兵马司对外城义和团的灭洋乱行不得干涉,放任其自流。
义和团在外城放火杀人的行径令他坐立不安,时常夜不能寐,从兵马司抽调了一些人手驻在家里,以防不测。过了几日,又将妻子和两个儿子送回了太平庄老家。
这一天,他坐轿从皮革胡同往西拐上前门大街,听见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咔咔作响,十分齐整,似是军队行伍,掀开帷帘一瞧,不禁一惊,只见两队戴着头盔的西洋士兵肩扛长枪朝北而行,看起来在一百人以上。
仔细回忆一下近日的传闻,料知这些洋兵是各国公使召来保护使馆所用。
他当即叫住轿夫,返回胡同里等待。
洋兵一会儿到了正阳门,会拐向哈德门,从那儿进入东交民巷,待他们过了这段路再说。
乘轿到了旧刑部街,范继宁和几个同僚议论街上的乱势,过不多时,左都御史英年大人从宫里回到都察院,召集了大小官吏到庭院中,宣读圣谕:
“上谕:自今日起,大清国与英吉利、美利坚、法兰西、德意志、义大利、日本、俄罗斯、西班牙、比利时、荷兰、奥匈帝国等十一国,断绝邦交关系,同时宣战。各衙门各品官吏务必恪尽职守,忠于朝廷,一致抗敌——”
嗡的一声,一众跪地俯身的官吏议论声四起。
范继宁随众抬头起身,庭院里腾起一片壮烈气氛。
一个老年堂官大叫道:“断了也好,洋人欺压我大清几十年,如今也让他们尝尝厉害!”
那堂官周围的同僚与属下们跟着叫喊,发泄心中的愤恨。
一众人尚在激昂痛陈,已有几个官吏闻风冲出大门,左都御史英年在院里喝止不住,众人也逐渐跟着出门,英年犹豫不定,最后追了出去。
范继宁夹在人群中涌到街上,见街边有差役在贴告示,走近一阅,是朝廷发的悬赏令:“杀一洋人赏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心下先是痛快,继而沉重。
一众官吏倒不稀罕那些银两,只是急切地想要观看那些打击洋人的场面,有的听见了对于奖赏的议论声,也置若罔闻地冲向前方。
范继宁踌躇不定地走了一段,终而止步,望着众人的背影,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又折回了都察院。
临近东交民巷的大街、胡同水泄不通,清兵和义和团拥塞了道路。
各国先前派驻北京的士兵在使馆区外的路口上架起路障建设工事,支起了火炮和机枪。
英国时称日不落帝国,威望遍及世界,英国公使窦纳乐自然被推举为总指挥。
窦纳乐巡视了一圈防御工事,回到英国使馆,一连向各国卫兵分队发号施令。
紧张的战争气氛笼罩了东交民巷。
冲到长安街上的都察院官吏越来越少,街上不见一个洋人和中国百姓,只见一拨一拨的义和团民。
官吏们听见东交民巷爆出密集的枪声,又折身返回。
清兵驱赶义和团充当前锋,手执大刀长矛的义和团不忘点燃咒符,从西、北、东三面的各个路口攻向外国使馆。
卓淦率领的团民从东交民巷的东面发起进攻,一队又一队冲锋上前,全都在机枪声中倒地不起。
冲锋者身上迸溅的血花子令其他团民既恐惧又愤怒。
清兵躲在民房里,逼迫义和团继续冲锋,团民们的尸体堆积得比洋兵的工事还要高。
卓淦见手下的人越来越少,折身躲回民舍院内。
一个清兵指挥见状喝令:“怎么临阵畏逃?!”
卓淦愤怒地说:“我只剩十几个师弟了,要拼光吗?你们也该出动了!”
那指挥说:“行了!你先在此休整!”说完出门而去。
卓淦跟出去一看,那指挥不去战场,而是带人走进通往东北方向的一条胡同,心里狐疑不定,又深感替人上阵的寒心。
他叫出院里的师弟们,说:“准备撤!留在这儿杀不了洋人,只能送死!”
正要抽身离开,听见西侧的大街上又是一阵喊杀声,凭经验就知道是其他坛口的义和团。
卓淦摇头叹气,说:“我们走!”
十几人拐进临近的胡同,迎面撞上一个差役,那差役盯着卓淦瞅了片刻,问:“是卓淦卓大师兄吗?”
卓淦犹疑片刻,答道:“正是。有什么事?”
那差役说:“庄亲王差奴才前来请您,有要事相托。”
卓淦反问道:“该不是去送死吧?”
差役一愣,解释说:“您误会深了。庄亲王请您前去,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办。”
卓淦更加狐疑,问:“天大的事?”
差役说:“到了您就知道了。”
一等人跟着差役到了步军衙门。
卓淦进了庄亲王、九门提督载勋的正堂,见另有几位王爷坐在桌边,义和团北京总坛的闫大师兄也在,忙跪拜行礼。
庄亲王对他说:“闫大师兄非得叫上你,你们先通一通气。”然后瞅一眼闫大师兄。
闫大师兄说:“进京以来,我们天天想着杀了那一龙二虎,今日朝廷有令,命几位王爷带领我们前去瀛台,手弑废帝载湉。另几个坛口的人一到,我们就出发。”
所谓一龙,是指光绪帝。二虎,是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
义和团进京以后,出了一个口号,说是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
三百羊,指的是朝中反对义和团灭洋的众官员。
光绪帝素与各国公使关系良好,为义和团所敌视。
李鸿章签署了几个丧权辱国的条约,成为众矢之的。
庆亲王奕劻是主和派中的领班者,也为义和团忌恨。
卓淦闻言大惊,愣怔片刻,拱手领命。
起身后,正不知所措,门里又进来几位义和团首领,庄亲王一一招呼,然后下令:“诸位随我同去!”
一众人骑马到了金水桥,下了马,留下几人看管,又都通过了天安门,进了午门,庄亲王急匆匆赶往西太后的体和殿。
卓淦一等人在甬道上等候。
不到一刻钟,庄亲王又急匆匆奔过来,对三个王爷说:“太后召你们过去。”
然后对卓淦等人说:“太后有旨,若有人再胆敢冒犯皇上,格杀勿论。你们先出宫去,如无下脚之地,可随闫大师兄去本王府上。”
卓淦等人面面相觑。
几位王爷转身急往体和殿赶去。
北京总坛闫大师兄说:“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大家跟我走!”
一众人出了天安门。
卓淦瞅一眼那些马匹,心烦意乱,不知该去哪里,东交民巷方向仍然有枪声传来。
正惆怅间,闫大师兄对众人说:“诸位若有意,可随我到庄王府去,那里眼下是处决洋教徒的刑场,不如我们抓些洋人押到王府,也有赏金。如何?”
卓淦对王公大臣已失去信心,拒绝了闫大师兄,独自骑马去寻找留在步军衙门等候自己的十几个师弟。
十几人重聚后,卓淦带着他们在街上搜寻洋人。
遇见一路义和团民,拦住一人询问去向,那人说:“西什库教堂藏了上千个教徒,还有洋传教士,其他坛口正在那儿围攻。”便跟着一路同去,快到西什库教堂时,远远望见胡同里密密麻麻的义和团民像蚂蚁一样蠕动拥挤,密不透风的人群叫喊声连成一片,却不见朝前冲锋。
教堂方向不时响起枪声,一众义和团又骚动一阵儿,久久不见大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