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乡记

5月30号逃离大都市回到故乡,三个月来一直在驻马店呆着。驻马店是我的故乡但不是家乡,我的家乡是上蔡,隶属驻马店,上蔡才是我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这次终于回家乡是三弟喜抱孙子回去送礼。待客安排在中秋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三弟电话里抱怨,之所以放在节后的工作日而没安排在假期,当然是YQ的原因,上面有规定,节假日非必要不外出,不聚集,不大宴宾客。

小妹家也在市里,我和小妹妹夫约好提前一天前往,这样可以帮助三弟做些待客方面的准备,有时间看看左邻右舍。出发的早上天气晴朗,我因为做核酸耽误了点时间,上路已经九点多了。妹夫开着车,我坐副驾驶。新修的柏油路宽阔敞亮,一路上对面来车不多,大众迈腾B6的蓝宝音响真心不错,我听着周杰伦的新歌,百余公里的路,感觉就是一瞬间。记得当年我市里读高中可不是这样,周末搭长途客车返家回校,总嫌路途遥远,一趟坐车三个小时都不止。参加工作后每回家一次,感觉路途近一次。在县城内徒步行走也是,小时候从北大街的家去一次十字街头的商场,感觉好远的路,现在逛完商场超市回家,没走几步就到家了,一不小心就走过了胡同口,就仿佛两点之间的距离比过去缩短了一般,其实这怎么可能呢?妹夫说是因为小时候我们还没长大,脚小,步子小。其实随着年龄增长,真正变大的不是我们的身体,而是我们的视野和我们的认知,眼界开阔了,你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就缩短了。就像我们一开始不知道的东西,觉得深奥和神秘,可是一旦知道了,就会觉得,“噢,原来这么简单!”道理是一样的。

如今上蔡是河南省的一个拥有150万人口的大县。我童年居住的县城,现在叫蔡都镇,是一个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蔡国古城。历史上,孔子周游列国误会弟子颜回偷吃米饭,感叹“眼睛看到的也不可靠”的典故,就发生在蔡国古城。还有,小时候因厕所里的老鼠而悟出人生,走出家乡,最后成了秦国丞相的李斯,也是楚国上蔡人。“上蔡东门狡兔肥”的典故,说的就是他曾与儿子牵着黄犬出上蔡东门追猎兔子。李斯离家到秦国辅佐秦王嬴政统一六国,出任秦朝宰相,贡献很大。后来李斯在与赵高的争斗中失败,在被腰斩于咸阳,与其儿子同赴极刑的时刻,他想起了出仕前在老家上蔡的幸福时光,对其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李斯一生不断追逐权和利,不甘过简单生活的人,临死前非常想念当年和儿子在故乡牵黄狗抓野兔的平淡日子,可是,为时已晚矣。这对如今某些一心想升官发财的人,是不是一种警示呢?

家乡的古城墙,始建于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初期,到了春秋晚期,楚灵王灭蔡,对故城又进行了重新修建。我记事的时候,古城墙遗址尚存。遗憾的是,已看不到一块墙砖,而是足有三层楼高的又宽又长的土岭。小时候贪玩,我曾环着城墙走过数次,整个城墙围成一个长方形,东西两边稍长。那时站在城墙上,看城内和城外,完全是不同的景象:城内是破败的民舍和横七竖八的街道,城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和曲曲弯弯网状一般延展的河流,街道上、田地间的人渺小如蚁。

好好的一座城墙,拆除得连一块砖都不剩,保留到现在成为景点供人参观多好,为什么拆除?什么时候拆除的?我曾经十分好奇地问过多位老人,他们一概回答是“解放前”,“解放前”是个有终无始的概念,我对这个答案当然不满意。后来查资料,资料记载历史上大规模拆除城墙有过多次,但我认为抗日战争初期最为可能。后来我读孙犁描写抗战的小说《风云初记》,书中关于拆城墙有大量的描写,印证了我的猜想:“我们不能固守着城池作战,我们要高度的分散和机动,敌人可能占领县城,我们把城拆除,使它没有屏障,我们好进行袭击。”这显然是由当时我党我军的战略方针确定的,我们是游击战,是农村包围城市。

八年抗战,我们中华民族损失的太多太多。

现在的孩子多么幸福啊,居住的小区里有滑梯,有秋千,出了小区有公园,有游乐场。那个时候没有这些,城墙就是我们的游乐场,城墙就是我们的童年,小城的土城墙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家在城北街路东,距离东北面城墙非常近,十分钟就能走到。童年时邻居多是生产队的社员,家里养牛养羊,爸爸受影响也买了几只绵羊,不图吃肉,只为剪羊毛增加家庭收入。童年放了学不是去城墙下放羊,就是上城墙上割草。城墙顶上的地,犁的一垅一垅的,等待播种。我们特喜欢站在城墙上面搬大土块往城墙下滚,看土块滚下城墙的壮观,听土块撞到城墙下油厂的大油桶发出的咣咣咣的声响。那时候从来没想到过危险,看到城墙下面的人远远地吆喝我们,我们反而嗷嗷嗷地起哄回应。城墙半坡有大片大片的酸枣树,也不知到那些酸枣树是怎么来的,秋天酸枣子红了熟了,越是险要的地方越多越诱人,我们常常为摘酸枣被摔得遍体鳞伤,扎的手上脚上都是刺,但我们陶醉于冒险和贪吃里,依然乐此不疲。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因病去世。出殡的日子,我们兄弟姊妹还有老表们,总之都是孩子,我们披麻带孝,跟在妈妈棺材后面哭天喊地了一路,大队人马绕了一个大弯,最后我妈妈竟然是安葬在城墙东北角外沿的半坡上我们经常割草放羊的地方。从此,城墙更是成了我们家的一部分,妈妈时常能见到我们,但我们却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悲伤,不知道思念,有的,只是莫名其妙的害怕,不敢近前。改革开放之后,县城一扩再扩,大部分土城墙早已不复存在,但只有妈妈墓地所在的城墙那一隅之地,才一如当年地完好保存下来。

每一次回家乡我都要去城墙上走一走,这一次也不例外。说是去城墙,其实就是去妈妈坟上看看,拔拔坟头四周的杂草,守着妈妈坐一会,想想不可挽回的过去,想想不久以后的将来,想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在这搁一块地,也会惹哭几个亲人。

这次是和三弟、小妹一起上墓地的。妈妈墓前的斜坡上有棵大柳树,后来我们坐在柳树下回忆过往。小妹说那时候粗茶淡饭,没有假冒伪劣食品,妈妈不应该生病。我说那是解放初期,刚经历过长期的战争,政府鼓励生育,多生早生对身体摧残很大。三弟说,那个时候搞运动,妈妈是批斗对象,先是精神受了刺激,还有爸爸在妈妈生病后治疗上的犹豫。

我们还一致声讨(善意的哦!)了我哥和舅舅。

我哥在乡下劳动锻炼时,私下里处了一个对象,后来家里知道了是谁家的姑娘,我奶奶坚决不同意,原因是这女孩她姨,曾经是运动中迫害我妈的带头人。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哥哥要娶的是有杀母之仇的生死冤家的女儿,这怎么可以呢?可是,我哥优柔寡断,直到他考上大学那一年,本来这档子事已经黄了。可是半路里又杀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舅,我舅真是奇了怪了,竟然撺掇那女孩追着我哥不放。这两个人啊,一个是我妈的亲生儿子、大儿子,一个是我妈的亲弟弟,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是如此的没心没肺,他们如何对得起妈妈的在天之灵。

都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痛,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释怀。

在柳树下坐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回家,我忽然感到左胳膊小臂上毛烘烘的痒,低头一看是只小毛毛虫。我没有伤害这只毛毛虫,而是径自走到妈妈坟前,抬手把它轻轻弹到了妈妈坟头的青草上。我想它应该是妈妈的朋友,是妈妈孤寂时的陪伴吧。它爬到我身上或许是为了听清楚我说的话,好把我们说的话转达给妈妈。

妈妈若在天有灵,听了我们说的这些,应该会十分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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