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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八期写作征文
记得那年夏天,老师跟寺庙方丈借了他们在后山的一方天地,几间茅亭。于是我们几十个师兄师妹那一星期都跟着老师在山上共修、打坐、参禅。
有一天接近黄昏,一天中已然打完七坐的我在第七坐下坐之后,一阵山风袭来,人困马乏,居然席地而眠。隐约里,似睡非睡的边界,竟听得萧萧马鸣,战鼓声声,杀声阵阵。石涯边亭子里的我,一时间宛如翻下了万丈悬崖,恍惚间竟进入了一片古战场。
身着夏季单衣的我只觉得一阵寒气彻骨,极目四望,只见一片玄色的穹苍中繁星点点,一弯清冷的新月悬挂在高天,在呼啸的风里如一柄冰冷的弯刀。一望无垠的荒野上远远传来一声声低低的狼嚎,悲怆而凄厉。逶迤的河流绵延千里,月光照在一望无际的河面泛着冷冷的寒光。
荒原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仿佛一床巨大的白色棉被。隐隐约约看见密密匝匝的小小的白色帐篷与白茫茫的大地连为一体,帐篷中人影绰绰,窃窃私语,灯火如豆,在寒夜的风中仿佛一簇簇飘摇的磷火。在微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雪地上刀枪剑戟林立,飘扬的战旗残破若丝缕。显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兵马大战,即使霜雪大面积覆盖住了刚发生过的痕迹,但在萧瑟的风中依然能闻到重重的火油味以及新鲜浓烈的血腥气息。想来我那梦中的萧萧马鸣,杀声震天便来自于这里。
此刻的我无疑是懵懂混沌的,然而却又有三分是清醒的,那就是我虽不知道今夕何年,却知道此刻的自己身处何方。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我无数次在书里见过的地方。眼前是绵延起伏的太行山脉,这里是上党要塞,是几千年前秦赵长平大决战的古战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中记挂着那杀敌无数的大秦名将——战神白起。他为大秦披肝沥胆,拿下城池无数,一生杀尽百万强敌,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却是一柄秦剑,命断杜邮,一缕英魂就那般飘然而去。原本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他完全可以傲视一切,将一切功名利禄尽收囊中,他原本可以一飞冲天,风风光光地活着,却又为何独独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即使在后来的史书中他被后人编在了战国名将之列,但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纷纷觉得白起杀戮太重,不配称“名将”,甚至不配拥有“战神”之名,只把“杀神”二字轻率地安在他的头上。几千载之后的我为他扼腕叹息,为他一腔幽怨,我一直想飞越几千年去找他讨个说法,我想听听他的心声,问他是否心有不甘?我还想问:辉煌如他,悲壮如他,这样的他如何看待生死?如何定义活着的意义?
可是我又如何能见得到他呢?我的心中激动异常,原本单薄的身体愈发寒冷地颤抖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向那些帐篷走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山洞透出灯光来,便抖抖索索地走了过去,找到一个不易觉察的角落坐了下来,想借着里边倾泻出来的微光取暖。但见许多兵士将领行色匆匆地走来走去,进进出出的。洞口左边插着一面黑色中军大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他们在明,我在暗,所以我心中窃喜,以为自己一直隐藏得很好。
不曾想过了一会儿,有个兵士拿着一盆水匆匆忙忙往外一泼,冷不防有一部分泼到了我的腿上,彻骨的寒冷让我不禁发出一声尖叫。“何方女子,来此作甚?”那兵士也紧张得大叫起来,听声音是个年岁很轻,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何人在外喧哗?带进来。”里面有人威严地大声呵斥,声如洪钟。小兵士连推带搡地把我带进帐篷里。“启禀主帅,有个不明身份的女子躲在帐外。”听到“主帅”二字,我的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自己竟心随所愿地误入了中军幕府?
被推入山洞的我茫然四顾,看到洞壁正中挂着一面大大的羊皮地图,一块突出嶙峋的大石板上插着一面黑色令箭,另有一个铜匣置于其上,上面写着红色的“兵符”二字,我猜大概是就地取材的帅案了。案旁搁一支长达丈许的闪闪发光的青黑色重型长剑。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两道浓黑剑眉直插入斑白的云鬓,鼻梁高挺,一身黑色重铁甲胄威风凛凛,黑色金丝披风置于案后,一片冰冷肃杀之气在他的周边弥漫开来。只见他的左手臂受了刀伤,白色的中衣袖上渗着鲜红的血迹。他听到兵士的禀报没有言语,只是用他凌厉的眼光带着疑问看着我,那样子不怒自威,让人不寒而栗。慌乱间,我一低头不知如何是好,我问自己:我该说我来自不同的时间空间吗?答案明显是“不能。”我匍匐在地急中生智,随便编了个理由说:“民女乃是附近的牧羊女,因了父亲夫君战死,只剩孤身一人,又冷又饿,流落至此。”那将军听了,沉默良久,大手一挥说:“带下去……,一句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飞溅出一丈之外,人就晕了过去。
所有的将士一时慌了手脚,派了兵士赶紧跑出去找军医。听边上的将领说伤兵太多,主帅把随军的大夫都赶去给伤兵治伤了,此刻他们正忙不迭在各处帐篷治疗伤兵,一时间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家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候,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拿出身上常备的银针,一针扎水沟,两针神门,两针隐白。那将军闷哼一声,我便一个踉跄,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到一缕肉香,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始觉得腹中饥肠辘辘。看到面前一案的美味佳肴,伸过双手抓了一块羊肉狼吞虎咽起来。边上有双手捧了一蛊喷香的汤过来,我看也没看抢过来就喝,只听得爽朗的“噗嗤”一声笑说:“妹妹真是饿坏了,慢慢咥,别噎着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吃了,没注意到边上有人 ,于是转头认真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发现是一个十分俏丽的女子,虽然皮肤有些黑,但眉眼之间却带着一股英气煞是好看。我一时没回过神来,只顾愣愣地打量着她。她看着我微笑着说:“谢谢你救了白起,帮他止住了血。我已经狠狠骂过王陵了,他不该那么鲁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晕了你。”我一听跳了起来:“如何如何,我救的是战神白起,武安君大人?”“是的是的,多谢恩公,正是正是。”那您就是他的夫人荆梅了。”武安君夫人一脸错愕的表情。我发现自己说多了赶紧闭嘴。好在夫人并没有对我表示好奇,她只是很诚恳地说:“我看你颇懂得医理,又听兵士说你孤身一人,若是方便从此往后就留在府中如何?”我一听正中下怀,真是天赐良机,就岂有不答应之理了。
武安君自从拔营回朝,没几天就生病了,一直发着高烧。有一回不知道为啥半夜时分在自家后院湖边睡了一宿,病情就更严重了,一会儿高烧,一会儿发冷。荆梅夫人经常在半夜叫上我一起去武安君的房里轮流守着他。他总是上半夜发热下半夜发冷,常常在梦中惊醒,一头暴汗,本来威武健壮的一个人日渐消瘦,形销骨立。
来自几千年后的我心里十分清楚他的病因,武安君得的是心病。一直睿智决断,战场上呼风唤雨的武安君何以得此怪病?因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为了大秦的黎民百姓,武安君一个人担了所有的罪,一个人背负了天下的骂名。即便他自诩为战场而生,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杀降二十万,亦并非他的本意。长平大决,赵军归降了二十万,武安君上书朝廷决断,秦昭王在关键时刻不闻不问,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武安君。在那样的时代,无论如何都没有条件安顿这么大数量的精壮武士,哪怕吃食,哪怕衣物,哪怕空间都不能够。那一刻,白起别无选择,只能杀降。但是一个人怎么能担得那么重的担子呢?那个杀降二十万的罪名像座大山一样压着他,夜夜噩梦难断。
其实他原本谋划好了,杀降之后,带着将士退入河内修整一冬,来春再兵出安阳,夹击邯郸,大举灭赵,做他征战生涯的最后一战,然后带着夫人荆梅解甲归田。谁知世事难料,秦昭王却因为恐杀降一事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竟颁一纸诏书仓促命白起班师回朝。这一回朝,大秦失去了战机,白起再也无力扳回大局。遗憾加上对二十万赵卒的愧疚夹杂于胸,人非草木,一时间如何能不病。
这之后,秦昭王变得反复无常。他因为反悔错失了战机,先是在酷暑时节,白起依然病重时去见白起,想让白起秋时带病带兵攻赵,遭到白起拒绝。后派王陵为将统兵二十万攻赵,不巧遇到赵王与平原君亲自坐镇邯郸,上下朝野一心。即使久经沙场善战如王陵也一时奈何不得,反失去了五万兵马。
秦昭王于是再次请白起出征,但白起觉得战机已失,不宜再战,主张撤军以保存秦军实力。秦昭王愤愤而去,他一意孤行,再派王龁为将,率十万步骑北上邯郸,然而又遇到魏国信陵君与楚国春申君各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合力攻秦军后背,秦军大败,损失惨重,数十万军士伤亡逃散。
仓惶中,秦昭王又听信锱铢必较的丞相范睢的安排,派范睢的恩人郑安平为将率仅存的两万铁骑攻赵。结果郑安平兵败即降了赵国,两万铁骑几乎全军覆没。真是人倒霉时,喝水都塞牙缝,谁让秦昭王不纳忠言,他仿佛一个赌桌上的赌徒,输得彻彻底底。竟又把白起辛辛苦苦为他打下的万里江山,山河无数拱手送了人家,自己犯下的错却又迁怒与武安君。他认为秦人历来上下一心,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白起身为统帅居然拒绝出战,屡屡抗命不尊,不惩不足以正秦法,他下了一道诏书,罢黜了白起一切职务爵位。
这边重病中的武安君顾不得自己的病情和处境。先是王陵战败,接着是王龁再接着是郑安平的投降,这接连着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让白起揪心。白起对长平之战后判若两人一错再错的秦昭王也十分心寒。白起性格耿直,一心一意为了江山社稷好,有一说一,从来不会惺惺作态,不会给秦昭王台阶下,为了邦国兴亡,将士的性命,常常据理力争。将士们在打了一连的败战之后,一齐联名写了血书上告朝廷,上写着:“白起无过,还我大将,固我山河。”虽然秦昭王看到了三军的心声,明白了是自己的决断错误,却也加深了对白起的怨怒。历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臣下功高盖主,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想来秦昭王早就欲除白起而后快了。
果不其然,过几天,函谷关军情又告急,三军将士又向朝廷要求武安君复位领军。秦昭王虽然因此相信了彼时确实是不宜征战的时机,却又在当日派了老总管带着五百甲士下诏武安君府。只见顷刻间五百甲士突然涌进大院。武安君早已知晓三军联名的事,他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是希望能借此让秦昭王不再坚持出兵,以保存将士性命,不做白白牺牲,到如今他已经得到他要的结果,也就无憾了。他微笑着听老总管颤巍巍地念:“大秦国运不系一将之身,着老卒白起,即日流放咸阳。”武安君安然接过诏书并让老总管转告秦昭王:“立即换蒙骜领兵,可保不败,切记!”老总管听了泪眼婆娑地点头去了。夫人追了出去对老总管说:“白起重病在身,天色已晚,无论如何请秦昭王允许白起明日赴刑。”老总管一拱手:“夫人尽管放心,老身以性命担保恳请我王,延缓一日。”
那一夜,月光照在院子里,我正在阶前煎药,武安君夫人让我把煎好的汤药端到院子里,她接过了汤药服侍武安君服下了。大秦的天空真是纯净啊!月光真好!我远远地找个青石凳坐下,阶前的海棠廊下的腊梅开得正旺。秦时明月汉时关,那是我心中曾经多么向往的画面。
荆梅夫人曾对我说过,武安君是个武痴,他常年征战沙场,他们夫妻一起二十年加起来相聚的时光不过一年,因此做为墨家弟子的她经常去到山里和师兄师弟们一起习武苦行。她原想着等着等着总算等着了,等着白起打败了赵国解甲归田,过老两口的悠闲日子,事到如今,怕是难了。
我忧伤地看着他们两人牵手坐在院子里。听夫人温柔地拉着武安君的手心疼地说对他说:“白起啊,你是天生的战将,可你是一点儿都不知为官之道啊!你就不能不管征战的事了吗?你已经征战多年,也该到了休息的时候”。白起听了,拿眼瞪着夫人说:“夫人儿戏了,关乎邦国兴亡,将士性命,为将者如何能撒手不管了?世上的事有分可为和不可为,为行可为之事,即使与王命相抗,又如何?”夫人戳着武安君的额头说:“你呀你,你就不能多为自己打算了?”武安君说:“古来征战,多的是马革裹尸,人纵要一死,我如今已近花甲,若是生而无憾,又何必拘泥何种死法了?”荆梅夫人一时沉默了。他俩从小在墨家学习,青梅竹马,直至白起十五岁出山从军做了百夫长开始直至上将军至今几十载了,她太知道夫君的性子了。只要他认为对的事,必须要做的事,哪怕是陪上身家性命他也是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四周寂静清冷,冬夜的寒气沏骨,武安君夫妇就这样长夜相伴,静默无语。
长夜寂寂,武安君夫妇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想我所有的疑惑都已经有了答案。事先知道结局的我开始默默流泪,冰凉如水。隐隐听到边上有啜泣的声音,原来是和我一样倚在廊下听到武安君夫妇说话的已两鬓白霜的家老,我走过去轻轻抚着他已佝偻的背与他一起默默站着。抬头看着那大秦的天空,那一闪一闪的遥遥相望的参与商。
第二天一早,天幕低垂着,阴沉得恐怖,昨夜的风也不见了。武安君早早就起来了,他叫来家老,让他转告夫人,说他先走一步,在前面的杜邮亭等她。接着他坐上牛蓬车,一队甲士跟随着就往咸阳西门方向去了。我已经煎好了药汤,看他没喝就走了,心里隐约不安,赶紧去禀报了夫人。夫人正忙着收拾行李,嘱我快快带着药汤先行前往。我用羊皮囊子装了药汤,骑上一匹快马赶去,很快赶上了队伍。只见前面武安君的牛蓬车和甲士都走得缓慢,谁也没说话,甲士们脸上仿佛都罩着一层霜,一脸肃穆。我不敢往前赶了,只好在边上慢慢跟着。
快到杜邮亭的时候,听到后面有许多脚步声,老总管带着一千甲士到了,他的手上还抱着个盒子。武安君稳稳跳下车来,神态自若地远远一拱手问:“君上采纳我的建议了吗?”老总管含着眼泪颤巍巍地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了。武安君说:“拿来吧。”老总管忍不住哭了。武安君伸手拿过盒子,打开了,取出一柄短剑,他再明白不过了,那是一把杀将用的镇秦剑。他安慰说:“老总管莫要伤怀,人早晚固有一死,白起此生死而无憾,只是白起原打算回到自己的家乡嵋县终老,却不知老天也恨我至极,硬是不遂我愿,怪只怪白起杀戮太重,赵国降卒,白起还命来了。”接着只见他一反手,短剑毫不犹豫插入了自己的小腹中。身子却昂然立于天地之间。于此同时天空中一声雷霆霹雳,漫天大雪纷纷而下。老管家和众甲士扑通一声同时跪在雪地里哭喊着:“武安君一路走好,我们一起送你回家乡。”只见从远处赶来的荆梅夫人一声惊呼,纵马赶到武安君身旁,跌下马去一把抱住武安君号啕大哭得撕心裂肺:“我的老师哥啊!你为何不等我,为何不等我啊!”武安君闻声软软倒在夫人怀中。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虽然我早已知道结局,但我不知道事情发展得这样快,依然惊愕地从马上跌落下来。
倏忽醒来,不顾师长在侧,嚎啕大哭了一场,哭完了抬头望向长空,耳旁依然是武安君的长叹:“奈何上天恨我至极……只怪白起杀戮太重……”眼前大雪纷飞,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