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日,有人把自己埋起来了!

巷口的张大壮死了。

我对于他的死是很震惊的,这就像《霸王别姬》中段小楼看到袁四爷被绑出去枪毙一样震惊。他在我眼里向来是最嚣张、最强壮、最横行无忌的恶人,他这样的祸害,说遗祸千年都不为过,怎么么会突然死去?

我突然觉得又有一股解脱感,盖因为我受他欺压太久了。

我自幼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进医院,身体又瘦又小,永远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学校里,我畏畏缩缩的,像个鹌鹑,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我说话,和我一块玩。我只好天天躲在座位上,羡慕地看着周围的同学闹来闹去。我最害怕的,是张大壮来学校的时候。他大摇大摆的来到学校,趁老师不在的时候钻进教室,欺负同学,抢同学的东西。每当这时候,我都会悄悄把头低下去,猫着腰,让自己显得即卑微又渺小。然而,他依然会揪出我来,把我提留到讲台上,然后在老师的讲座上高高的摞起来两张椅子,把我放到最高的椅子上,看着我惊慌失措、鬼哭狼嚎,他乐得哈哈大笑,下边的同学也乐得前仰后合。

下课放学后,我依然逃脱不了他的欺负。

“站住,小萝卜!”他在巷子口堵到我了。

“咋啦?大壮哥?”我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

“这倒霉孩子,老师没教你懂礼貌吗?见了面咋不跟你哥问好?”大壮气势汹汹地看着我。

我快哭了,“大壮哥下午好!你吃饭了没?”

“少他妈跟我废话,你背后藏的什么?”大壮发现我把手藏在背后,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立即大声喝问我。

“没什么......没啥......”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结结巴巴的回他。

他抢一步迈过来,伸手把我的胳膊拽到前面来,我手里藏着的雪糕立即暴露在他眼前。

“拿过来!快点!”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我下了命令。我看着他威武雄壮、顶我两个高的身躯,咽了口唾沫,乖乖的把雪糕递给了他。

他张大嘴,使劲咬了一口雪糕,含在嘴里,又立马吐出来了,他冰到腮帮子了!使劲呼了几口气后,他突然一巴掌甩过来,“啪”的一声,打了我脑袋一下,“倒霉孩子,看到你我就来气,”他似乎气恼我的雪糕冰到他的嘴巴了。

我泪眼婆娑的走向家里,雪糕被抢,我也不敢告诉家人,这么丢脸的事情我一向是不愿意和家人说的。

住在我家东院的潘楠看见我哭着进来,急忙把我领进了她的小屋里。

潘楠租我家房子已经有一年了,她是附近高中的学生,听说上了五年高中了,还没有升到大学。她身材高挑,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喜欢穿一件夹克衬衫,解开衣扣,把衣服的下摆系在腰间。妈妈说她是假小子,天天不务正业,让我少和她接触。可是她从不把我当小孩子看,会耐心的和我说话,陪我一块玩,我喜欢和她待在一块。

潘楠的丝袜放在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扔的到处都是,我以为她正在换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她无所谓的把丝袜收起来,邀请我坐到床上。低声慢语的问我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潘楠的讲话方式很奇怪,慢条斯理,一个一个字往外蹦,还经常说着说着话就停下,发呆的望着一个地方,若是不提醒她,她会自己看上小半天。

我最喜欢她向我讲述金鱼的故事,那是她八岁时的事情。他一直不明白金鱼的嘴为什么会一张一张的。她待在自家的金鱼缸前面看了一个下午,始终不明白,后来她把金鱼用手捞了出来,放在手心里看:金鱼睁着无助的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尾巴一跳一跳的。她观察了半天,没有得出什么结论,金鱼也死了。“呵......太遗憾了,不过,看到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消失,我的心中都会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每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会攥着手,万分期待的听到她说这句话,她眼睛里的光彩,木木的面孔,都让我这个小小的听众入了迷。

我把张大壮欺负我的事情向她说了。

她一边帮我擦掉眼泪,一边问道:“张大壮没有少欺负你吧?”

我委屈的点了点头,把学校里他欺负我的事也讲了。

潘楠呆呆的看着墙角的蜘蛛网,嘴里说道:“不能这么白白的被他欺负,我们要报仇,我们要让他也常常被欺负的滋味。”

我有些胆怯了,张大壮长得又高又壮,我打不过他呀。

潘楠又接着说道:“我们不能力敌,要智取。比如可以挖一个陷阱,一个很深的陷阱,陷阱里放些脏东西。然后把他引进去,让他尝尝狗吃屎的滋味。”

我听着潘楠一字一语的讲出作弄人的办法,想着张大壮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我们又商量在哪里挖陷阱,我提议在学校的后院里挖,那里平常去的人不多,方便我们施工,张大胆也经常去后院里乱转,让他踩上去也不算很困难。

第二日我放学后,便到家中和潘楠汇合,一起执行我们的计划了。

潘楠正在洗头,弯着腰,利落的短发占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我们要先买一些工具,钉子、草席,铲子‘、绳子,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会我们到百货商店去买吧。”

我与她肩并肩,一边数着布袋里刚购买的工具,一边迎着夕阳的余晖,向学校后院走去。

使劲推开后院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我们悄悄的走了进来。后院里立着几间杂货屋,和一个焚烧炉。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混合着铁器的腐蚀味味道,让我心里突然觉得惆怅起来。空荡荡的破落无人的小院里,再混着殷红的夕阳余晖,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萧索和衰败。

潘楠不理会正在多愁善感的我,她把布袋放在地上,掏出铲子,使劲吭哧吭哧挖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马上蹲在地上,用小铲子,帮助她把坑里的土移到地面上。

潘楠干的很认真,她不说一言,挥动着铲子,一下一下使劲的挖掘着,她眼里的光芒执着而又炫目,仿佛这正是他最期待、最乐意做的工作。

寂静的院子里,只有“嗤嗤”的挖土的声音。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天空转黑了。潘楠停止了工作,坑已经挖的有半米深了,长方形的坑洞被她挖的很是标准,笔直不曲。

“我们挖出来的土放到哪里去?”我看了满地的黄土,有些傻眼。

潘楠指了指空空无人的值班室,说道:“焚烧炉就在值班室后边,我们把土都藏到那里去。”

接下来,我们又坑坑吭哧地把土堆到席子上,一起把席子架起来,将土全部倒入了焚烧炉。

第三日,放学后,我们依然来到后院,继续我们的挖坑大业。

今天潘楠穿了身青灰色的牛仔裤,才挖了半刻钟,裤子就被汗水沾湿了。她上了地面,用手拍了拍着粘到裤子上的泥土,然后示意我下去挖,我不情愿地跳下去,用沉重的铲子挖着泥土,和上面的潘楠说着话。

我挖了半天,突然觉得现在有点安静了。原来是潘楠已经好久没说话了。我扔下铲子,惊慌的上了陷坑,发觉她不见了。绕着围墙转了几圈,终于在焚烧炉旁发现了她。

她双手攀在高高地炉子铁杆上,双腿微微的抬起,整个身子悬空,背对着我,听到我急促的脚步声,故意粗着嗓子说:“我已经死了!烈火已经焚烧了我,我再也不从这天地间存在了!”我呆呆地看着她,眼里仿佛看到了烈火从炉子中燃起,红红的烈火很快烧红了炉子,然后从炉子中窜出来,很快,把她吞噬了。

她哈哈笑着从高炉上跳下来,然后牵着我的手,跑到陷坑前,跳下去,继续挖掘。

第四日,我们终于把陷坑挖掘完成了。陷坑挖的有一人多高,潘楠跳下去之后,也会被完全没住,还需顺着绳子爬上来。我拍着手,看着眼前的深坑,一股自得的情绪油然而生,这是我们费了好了好久的功夫才制作完成的,它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共同心血。

潘楠把席子铺到陷坑上面,用钉子把席子钉住,然后在上面盖上薄薄的黄土,轻轻用铲子培了培土。

我兴高采烈的和潘楠一起回家去。夜里,我怀着对于明天作弄张大壮的期待,入了眠。我想,在梦里,我也肯定乐得笑出了声吧。

第五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愈来愈响,直接把我吵醒了。我揉着朦胧的睡眼,问妈妈怎么了。妈妈一脸戚戚的说:“巷口的张大壮死了。”我的睡意立马全消,磕磕巴巴的看着妈妈:“妈妈......那他是怎么死的?”我话语里的颤抖即使是妈妈也听得出,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道:“听人说,他是昨夜喝了酒,在河边走,不小心滑进去了。我告诉你啊,你以后可不能到河边去玩......”

我长舒了一口气,为张大壮不是跌进我的陷阱摔死而庆幸。而后,又有一股子难受,张大壮虽然很坏,但我也不希望他就此死去,如今他忽然没了,我心里除了有些微的难受外,还升起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我跑到潘楠的屋里去,屋里寂寂无声,只落下几缕初晨的阳光,她不在屋里。兴许她是出去玩了,我这样想着,慢腾腾的挪出屋,洗漱了一番,吃了早饭,去上学了。

学校里,大家都在议论张大壮的死。我低着头,情绪不高,一直都在想着潘楠,老师的讲课也没听进去几分。好容易捱到放学了,我一路小跑着到家里,去找潘楠。

东屋里依旧空空如也,不见潘楠的人影。我有些失落,倚在墙边,觉得好似丢了什么东西,心里堵堵的。待到黑夜完全拢住大地,潘楠的屋里依然没有亮起灯,黑漆漆一片。我扒拉着米饭,听着妈妈在一旁数落,“这个潘楠,一定是跑了,两个月的房租都没交了,我看他还是个学生,就没有催她。没想到她直接跑路了,连声招呼也不打,一点良心都没有。以后再也不能把房子租给这种人了......”我听着听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妈妈依旧在数落她:“我看她就不三不四的,一个女生打扮的跟个假小子一样,也不去上学,跟个野孩子一样,你以后可别跟这种女孩来往啊!”妈妈的眼睛看过来,我急忙端起碗,把眼睛挡住,含混的“唔”了一声。

第六日,潘楠依旧不在。她好像真的走了。自放学后我一直坐在她门口,直到月上三竿,她还是没有回来。屋里的东西都还在,可是人影邈邈。

第七日,放学后。我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路狂奔到后院,推开铁门,来到我们之前挖陷阱的地方。在值班室与杂物室之间的这块空地,在这块平平无奇、与其他地面并无不同的空地前,我愣愣的站着,仿佛失了魂。

“我和潘楠挖的陷阱呢?这么大一块,怎么没了?”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用手扒拉着地面的土,坚硬粗糙,只是普普通通的地面。我嘴里呢喃着,又站起来在地上跑了几圈,陷阱还是没有,仿佛根本不存在过似的。

值班室钻出来一个大爷,看我一个人又蹦又跳的,很是讶异。我见有人出来,连忙跑过去,喘着粗气问大爷,有没有看见我的陷阱?大爷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我急了眼,把他拽到我们原来挖陷阱的地方,指着对他说道:“就在这儿啊,就是这儿。我和潘楠挖的,挖得很深,潘楠跳下去还差点摔伤了的。”大爷看着我,半晌后摇了摇头,“这儿从来没有什么陷阱,你看,地面都是平平整整的”。

我又想起了我们挖的泥土,我跑到焚烧炉前,探头往里面看,里面黄土的痕迹已经消失了。我哭着对大爷说:“是你把里面的土扔了?我和潘楠就是把挖陷阱的土扔到里面去的,都快堆满了,我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全没了?你这个骗子!为什么要这样?”

妈妈到学校来,把我领走了。她在路上安慰着我,她也不相信,我曾经和潘楠一起挖了个巨大的陷阱,想要作弄张大壮。

那个夏天,我和潘楠挖了一个陷阱,想要作弄张大壮。可是,张大壮死了,潘楠不见了。后来,我想,她一定是把自己埋进去了吧。像冬眠的熊一样,藏起来,然后在合适的季节出来。可是,我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又有几分可能,会再遇见她呢?她会不会知道,我,一直,很想念他呢?一直很想念,那个明媚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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