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我出生在农村,在我们村,爸爸的妈妈不叫奶奶,叫娘娘。我就是在娘娘的百般疼爱中长大。

        娘娘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出生地被称作梁外,贫穷逼仄的代名词。家中姊妹众多,又逢乱世,除了应付饥寒交迫,还整日介东躲西藏,等到来滩上寻一门亲时,她已经20多岁,在那个年代,属高龄未婚。爷爷的父母早亡,兵荒马乱的年景,活命已属不易,成家更是难上加难,遇到娘娘时,他也二十好几了。俩个大龄青年惺惺相惜,简单成家,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温馨。娘娘温良聪慧,没读过书,却能习得生计所需技能,算账绸缪,是爷爷的好帮手,更在日常琐事中用心经营,吃苦耐劳,尊老爱幼,是子女们的为人榜样。爷爷有俩个兄长,传统的观念里,父母不在,长兄为父。不论兄嫂如何苛待,娘娘始终敬如长辈,分家时好东西尽数被拿走,也不抱怨,用有限的家当,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用度,洗涮缝补,不让家人在外丢了颜面。常记得小时候,爷爷的二嫂,我们叫二娘娘,总是在午饭将熟时,柱着拐杖坐在娘娘家的碗柜前拉话,饭熟了便一起吃。那时觉得这个老太太点儿掐得真准,现在想想,其实是娘娘算得准,她理解这个嫂子生活的不易,尽管自家米面不足,也想办法多做一点,那一碗吃食中,饱含善良和厚道。

        我在同辈中第一个出生,虽是女娃娃,却倍受关注和呵护,尤其是娘娘,倾其所能给我疼爱。妈妈身体不好,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没了奶水。在那个物资严重缺乏的年代,大人吃饱已属勉强,要喂养一个没奶的婴儿可真是难坏了父母家人,偏偏我又嘴刁,自己没长牙不会嚼食,大人咬过的东西却断然不肯吃。娘娘想尽办法不让我挨饿,从牙缝里省出米面,磨成粉末,再蒸熟炒香,做成米糊面糊喂养。为了不让我缺了营养,娘娘让爷爷去几十里外的包头买奶粉。现在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那时骑着自行车,来回可算的上是路途遥远。奶粉接济不上,娘娘就在别人家的羊群中,找刚生过羊羔的母羊挤奶,从小羊羔的嘴里给我抢食,最后,在娘娘的坚持下,爷爷狠了狠心,买一只奶山羊供我喝奶。我十四个月大的时候,弟弟出生了。在农村,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对我却没有丝毫影响,娘娘更是对我呵护有加。晚间听到我在隔壁屋子里哭闹,娘娘就担心爸妈会不会因为有了儿子便不管我,想开门出去看,又怕门闩的声音太大被听见,就爬窗户。那时农村盖房,为了省钱,在一米四五高的土墙上装一层玻璃取亮,玻璃上边又加一层木质窗框,糊上浅色老纸充作玻璃,窗户中间一格是可以打开的,为了夏日通风驱热。娘娘身高不过一米五多点,利索地爬出去,站在外面的窗台上,通过隔壁门上面小小的玻璃窗打探我是否被虐待。后来,妈妈实在照看不过来两个小孩,娘娘就顺理成章地把我接到了她的屋子里,从此,我霸占了娘娘的被窝,霸占了她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从她的后背到身前身后,从锅台四周到田间地头,从牙牙学语到读书识字,娘娘的爱一寸一寸地将我包裹,我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偏爱:为数不多的白面馍馍是我的,抹了油烤在锅里的窝窝是我的,少见的糖果更是我的。四爹(爸爸的四弟)是娘娘最小的孩子,比我年长七岁,我在娘娘的身边独享宠爱的时候,他也正是需要母亲各种怜爱的年龄,因为有个我,他便心有不甘地自动升格成大人,偶尔也背着娘娘对我怒目:那本来是我妈,你为甚占住不还?

        八岁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家也需要搬到几里外的村子。搬家那天,我抱着自己的被子不放,说什么也不肯同走,爸妈无奈,留下了我,后用了一年的时间,好说歹说外加好吃好玩儿的诱惑,我才最终转了学,离开了娘娘的被窝,回到了爸妈家里。可每逢周五,一放学,我就跟弟弟一起,直接从学校步行几里到娘娘家,翻箱倒柜找好吃的,每每都不会落空,因为我知道,娘娘肯定会给我留着。再后来,爸爸调到了镇里,我们也随着进了城,寒暑假又成了新的盼望。期末考完试,通知书也等不上领,缠着爸妈送我回娘娘家,或者干脆自己坐班车,急切地要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子,回到娘娘身边。又一转眼的功夫,我已大学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生活,爷爷和娘娘也离开了农村,住到了城里。每逢节假日,我就买一大包娘娘喜欢吃的东西,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得意地看着她满脸的欣喜。

        生活的琐碎和忧愁从未忘记谁,生老病死的规律也从未饶过谁,娘娘也不例外。娘娘老了,亲人的生死离别也来了。先是爷爷离她而去,一年后,二爹离世。那是个深秋,住在老村的二爹已到肝癌晚期,为了让娘娘少一些遗憾,爸爸接她去看看二爹,我跟妹妹陪着。之后,一行人去邻村大姑家吃午饭,饭没吃完就接到消息,二爹走了。爸爸赶紧打发司机送娘娘回城,免得她知道详情。老村是回城的必经之路,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娘娘路过村子时的样子,车门打不开,双手焦急地四处摸索,祈求而又无助地看着我,嘴里念叨着:就让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回到家里,她不哭,只是不停地跟我说:我知道你二爹不好了,为甚不让我再看一眼?我也想,为什么不能让娘娘再看一眼?她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带到这世间,陪着他长大成熟,看着他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如今这生命即将离去,她作为母亲陪在身边,也许会给他一些安慰,也许那离去的路上会少一些恐惧呢?

        至亲相继去世,娘娘看上去一切都好,依旧是和善的笑容、忙前忙后的身影,只是变得越来越安静。抽空回去看她时,还是张罗着做我喜欢吃的饭,离开时也越来越不舍,站在房子的拐角处,嘱咐我注意安全,看着我离开。走出好远了,一回头,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那里,小得让人揪心。终于,衰老不再遮遮掩掩,老年人最常发生的脑萎缩,让娘娘在家的周围迷了路,然后开始走路跌跤,再然后,常常认不出陪着她的子女。我去看她时,脸上却是孩子般单纯的笑,说:我孙女儿回来了。再一次见到娘娘时,她已躺在了炕上,因为一次严重摔伤,娘娘不再挣扎着行走,而且一只胳膊脱臼,由于年龄大,无法接上,一直到她去世,也不得不带着那痛,想到此,真是心疼死我了,心疼死我了。

        2010年底,我被公派去美国学习,走之前去看娘娘,给她洗脸洗脚,剪了指甲,陪她说话。听说我过年也不在,从不磨人的娘娘说:那个地方是不可远了?要不不要走了。我离开时逗她:你要听话,我过完年就回来看你。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一走,竟也是生死离别。娘娘于腊月二十六去世,爸爸知道瞒不住我,在娘娘出殡前告诉了我这个消息,那一刻,我蒙住了,不哭不说话,不相信。好心的房东带我去了当地教堂,买了蜡烛教我怎么点亮祈祷,可那是西方的仪式,无论我在那烛前站多久,都无法表达我内心的悲伤。即使回国后到娘娘坟前,摸着冰凉的墓碑,我依然不能实实在在地体会到,我亲爱的娘娘,没了。祖孙一场,多么深的缘份,就这么断了,没有好好说说心里话,没有好好告别,没有亲眼看见她下葬,她怎么就没了?之后好长好长的时间,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我还会提醒自己该去看望娘娘了,看见可口的点心,还会想那是娘娘爱吃的,兴冲冲地打算买时,才想起老人家已经没机会吃了,直到再次回到娘娘住过的地方,房子还是那座房子,人已经不是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接受,娘娘就这么走了,走得如此彻底,连梦里也不来。

        娘娘走后这些年,我只梦见过她一次。那是一段艰难的时日,自己心脏手术后恢复不好,工作没了方向,爱情没有回应,医生要给已出院的爸爸下病危通知,那样的日子可真是恓惶。就在那期间的一个晚上,娘娘来到了我的梦里,像小时候一样揽我在怀里,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不说话。我想向她诉说心中的诸多苦闷,可怎么也开不了口,情急之下醒了过来,眼前漆黑一片,娘娘不在身边,唯有泪水打湿的枕头。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真的没了,我的娘娘再也回不来了。

        传统文化的内敛,让“爱”字甚难说出口,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人。“想你了”便代表着爱,也多数加以玩笑的口吻。娘娘跟我那么亲,我却从未对她说过“想你了”,更别提“爱”字。娘娘的爱却一直伴随着我,那爱,给了我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温暖我的童年,滋养我的骄傲和自信,给予我勇气和力量,不论生活如何为难,也有足够的底气去相信,一切总会好的。

        娘娘,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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