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荼苦?其甘如荠
我醒来时是在午后,
殿中燃着清逸幽雅的醴香,郁郁春光透过阁楼雕花的窗棂倾泻下来,错落有致地铺洒在冰凉的石青地砖上,影影绰绰地,似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这几日我闭门谢客,专心养病,宫中也一片寂静,沉默的有些可怕。
身子却还是倦乏的很,
我缓缓起身,想俯身去拾绣鞋。
吱呀——,殿门开了,苏荷和几个宫娥快步走进,见我动作,忙阻止道:“娘娘,您身子虚,千万别下地。”
“我没事。”我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看着她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地都不说话了。”
“回娘娘,今、今日是嘉平公主的满月之喜,陛下大赦天下,庆六宫祥和,四海升平。”一名宫娥怯怯喏喏答道。
我心下了然,若不是为了那个小丫头,谁会如此大张旗鼓呢?就连我这素来冷清的栖梧宫,都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我上一次去看小姑娘时,她正安静地熟睡着,粉嘟嘟的小手扒拉着精致的老虎头,小嘴微撅,绽放甜甜的小酒窝,仿佛做了一个梦好的梦,一如当年她娘亲的可爱。
我也永远也忘不了在哄逗了那个小姑娘后,他匆匆待着宫人赶来,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隐约可见一丝裂缝。
曾经,我也天真地,想成为他幽静无波眼神里,那独一无二的心事。可惜造化弄人。
他微微瞩目,抬眸,薄唇翕动,吩咐宫人道:“皇后身体欠佳,以后没什么大事,还是少走动为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断绝了我出宫门的念头。可是他错了,我不可能对一个弱不胜衣,尚在襁褓的婴儿痛下毒手,更何况,那是他的孩子,是他捧在心里,都怕融化了的宝贝。
也许在他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心冷似铁,不择手段的薄凉女人吧。
我自嘲般笑笑,纤纤玉指翻来覆去地摩挲着手中白河寒秋缠枝凤纹手帕——那还是上元灯会上我赠予他的,绣着预示着之子于归,琴瑟和鸣的连理枝。点点滴滴,时至今日,不过流光一瞬,犹如梦境,又如在昨日。
十一岁那年,我随嫡母到宫中拜见当朝皇后。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皇宫。区区绕绕的长廊尽头,飞檐拱瓦融在暮色之中,琉璃瓦在日暮里泛着赤金,落角瓦上的檐铃叮当作响。
秋风拂槛,鳞次环绕,朱墙绿瓦深处,紫薇的柔荑花序也已长了出来,空气中裹挟着馥郁的芳香。菱丝蔓蔓,竹木婓婓。面容姣好的宫娥紫绮为衣,缃绮为襦,手持玉盘,鱼贯而出。
十一岁的我正值贪玩的年纪,对一旁不断的拿璆琳奇珍奉承讨好我的几个皇子烦不胜烦,于是便趁着空闲逃也似的溜出宫殿。
偌大的皇宫,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徘徊了一圈又一圈,不幸的是,我迷路了。
傍晚的皇宫静悄悄的,四下无人,我大着胆子向树丛深处摸索着。
“——你是什么人?”稚嫩的男声响起,若是放在平时,我定要吓得尖叫出声来。可当我看到他手中散落一地的纸钱时,我呆呆地怔住了。
眼前的少年身姿单薄而又屹立,朦胧的面容在夜色无边里瞧不太真切,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似乎在掩盖方才的慌张,一身宦官打扮,并不合体的衣服随意的耷拉着,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是为谁祭奠?要知道,宫中私自祭拜可是大忌。
我俩相顾无言,我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你别轻举妄动,我、我的侍女很快就要来找我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睃巡片刻,良久,他踉跄爬起,笨拙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作嘘声态,战战兢兢,细声细语地恳求我道:“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玹儿在这儿,玹儿只是想母妃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若是我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定要以为他是个善良纯洁的少年,但事实证明,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喜欢伪装成纯真无害的样子,喜欢在暗处蛰伏,冷隽藏锋,伺机而动。
我不知所措地朝他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他对我的的心慈手软。
簌簌火光照着少年的脸庞,一如那晚的月色般皎洁美好,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在轮回中辗转了千百年,只是为了这样一双眼瞳。
那一刻时间静止,我仿佛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小姐,你在哪儿?”
苏荷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惊起却回头,哪里还有那个少年的身影?不过徒留一地香纸灰烬,雏湮弥漫。
我这才猛然发现,刚才他的身后,竟是一大片芦苇荡,晚风吹行舟,涟漪泛起,散而不乱,涣然而和,芦花参差披拂,摇曳生姿。比起我旧居院后岑溪那一溪芦苇,竟还要多上三分。棹月行云,不议人间醒醉。
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回后来我才明白,有时一眼,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