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姐姐打电话来,说姐夫要来拿钥匙,问我买面条了吗?我说买了,那你下稀点,又说,不知道在那里吃不吃哩,你不要管他。

姐夫叫门,进来坐下,从进来到走,他一动不动,就像上课时候老师说好好坐着的小孩子一样,他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动的。当我醒来,他还坐在那里,我说你咋不去那屋歇一会儿,他说马上就走了。我看着他两腿绊着,腿上一个手机,手里一个手机,想必是还在卖玉。等我上厕所时候,他走了,没和我打招呼。

在我看来,姐夫和我们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当初,他愿意在我姐上班的附近买房子,14万,房子买了,也就定了。那时候,姐夫常年在郑州。他是卖前列腺、性药的,我亲眼见过,他的手机上收到的消息:谢谢你,真有效果,我勃起有力了;谢谢,不流水了;还有他收到的红包。那时候,他在郑州,我要转车,姐姐让我去郑州住下。我到了郑州,姐夫住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屋子里东西很乱,第二天,他带我去吃了河南烩面,20块钱。还没结婚时候,他给我发过四百的红包,想让我当我爸妈的说客。“有钱时候就多给点,没钱时候就少给点。”这是姐姐抱怨他给弟弟孩子钱,他反驳道。这时候的他歪着眼,就像斗鸡一样。

我去医院看小外甥,拿了鹌鹑蛋和西瓜。进了屋,他抬起眼,你来啦,我要给小外甥吃鹌鹑蛋,他说啥也不敢吃,一下子把我堵回去。姐姐拿来午饭,他只吃两口,说我要去喝牛肉汤,自己去了,也不说给我、我姐买一碗。以往他嘴上可是勤快的,给妹妹买一碗牛肉汤就好了,值啥了(不费时间的意思)。刚做的兑碗面,我将碗摔碎了,姐姐骂我,姐夫说姐姐,不就一个碗吗……

在我看来,我姐夫不错。虽然我爸爸在买房子时候添了五万块钱,但是这还是人家的房子,我爸在这里住了几年,我妈一到冬天也会过来住,我呢,从学校回来,过年,也都住在这里。我姐夫从无怨言。这个房子还没买时候,我爸没地方住,住在我姐家,我姐夫从郑州回来了,我爸嫌我姐夫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嫌我姐脏,邋遢,嫌我姐夫老对着电脑不给他做饭,矛盾多了,这才买了另外一套房,我爸搬了过来。

瘦得像竹竿,说话时候从不抬眼看人,眼神闪闪烁烁,一般不笑,戴着眼镜。他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象莫过于,坐在床上,看着手机,不是在抢红包,就是在看哪里有红包……他穿着外裤,就坐在床上,或者是靠在被子上,好在我姐姐也不讲究这些。早上起来,蹲马桶要半个小时。他不懒,但是对于家务,比如修马桶、换灯泡、换马桶盖、扫地、拖地、收拾床铺、洗衣服……他不爱干,他就喜欢盯着手机,手机就是钱的来源,丢下手机,那还不是要了他的命。在他的身上,我能切切实实感觉到钱对人的奴役。除了钱,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对,还有儿子,只对儿子有兴趣。他吃完饭,总是起身去把自己的碗洗了。总是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话多,声音小。卷发,没有花尖,头皮屑多,白净,土黄色棉袄,酒红色条绒裤,板鞋。他的脚臭,他解释生下来就这样。我说,小婴儿生下来不可能就是脚臭。他一直说,我妈生我就这样。阴森地傻笑,嘴上总是挂着钱,抢红包,还到处撺掇人抢红包,抢送的话费。亲眼看到他打电话让家乡的亲戚怎么抢红包(打给弟弟,再让弟弟教另外一个亲戚,真是不怕麻烦),为的是自己能有分享费,积攒多了,100可以提现。他不爱玩、旅行,认为浪费钱,他目标很小,天天吃好吃的,赚钱赚钱就够了。姐姐想玩游乐园的海盗船,他认为浪费钱,姐姐去上海旅行,他说,我家人不像你家人爱出去玩。他是个无趣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规规矩矩,守着自己的家,平凡又寂寞。买了一个猪蹄,他直接烧了一锅水就炖,说没味,那能有味吗?他曾经爱吃猪头肉,家里常常买。不爱吃菜,很爱吃兑碗面、饺子。就是汤要放点酱油、葱花、香菜、小葱什么的,调成咸汤。

他会突然冒出一些很奇怪的话。“一个人一个命,郑州有个男人他总是自残,打电话让儿子来看他,时间长了,他儿子也不来了,他老是那样,谁受得了。”

那一段时间,他没有工作。

姐夫开始扫起地来,他实在没事做,他先叠了被子,铺了床,又开始擦桌子,扫地了。他说,实在无聊,昨天才开了电脑,今天不开了,我也不想去发传单,老觉得没有人一起似的,也不想去送外卖快递,什么也不想干。他是个实在的人,又有点懒,姐姐说,我养你,搂搂他的肩。他们相处倒是和睦的,他在弄她的唇膏,她说,拿过来。他却一直抠来抠去,于是把所有的抠出来了。姐姐便生气了,过去,抓着他的头,闪他一头,让你别弄,你非弄。他也不生气,笑着,任凭她发泄。

姐夫总是唠叨,她说,不想给你说话,你能不能嘴夹一会儿。姐夫总是解释,又瞪着,较真又斩钉截铁。

“人都是命呀,我那个朋友之前打过三次胎,现在生了一个宝宝,你看咱这又没打过胎,现在想要孩子没有。所以以后你结婚了要早一点要孩子,否则以后会很难。”

“你姐之前切除了一个输卵管,因为卵巢囊肿。”

姐姐把房子卖了,家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姐夫要睡觉,姐姐一直唠叨,于是姐夫不耐烦地说,我要睡了,你想说去和你妺妹说。一直絮絮叨叨,已经睡下了,姐姐又起来下楼去拿电动车充电器,风呼呼地刮着,真吓人,她爬上楼刚躺下,又起来蹲厕所,我也一直睡不着。早上天还没亮,她们已经开始讨论了。

“你辞职咱们就散伙。”

“散伙就散伙。”

早上姐姐冲奶粉,问姐夫,你喝不喝。那喝不喝凉粉,给他做。他说,我吃啥你不用管。出门了。我和姐姐吃饭,我说,他要和你离婚。她说,离都离,早上也吃不到一块儿。姐夫回来对她说,今天晚上你住咱爸妈那,七天之后,我们都冷静冷静,看看要不要离婚。他又说,就像咱妈说的,卖房子的钱买不到同样的房子。你别住这了,我不想看见你。

我姐也说,我也不想看见你,我不去,你去吧。

他又过来了,说,你去看,怎么样也买不到这样的房子了。一脸埋怨。

我姐又开始说,以后有小孩了,隔壁一个小间什么也放不下,多不方便,小孩也不想住,我什么都考虑了。

她们便不停地搜索是不是卖亏了,是不是有更便宜的好房子,打电话联系,想去看房,姐夫又一直埋怨她。

姐夫发信息来说,姐姐已经认识到了错误,一天赔了一万五。

最后房子没卖。

中午我要去洗菜,姐夫说,他去下汤,我以为他要做汤面,我便没理会做饭的事。中午姐姐回来,嫌弃面条没有菜,我说,姐夫不让炒菜,他便生气冲动了,要钱回家,声音凶狠,皱着眉头,他是受了冤枉而愤怒。

第二天晩上,姐夫的弟弟打电话来借钱,他们突然吵得不可开交,姐姐扇姐夫一巴掌,他们嚷着散伙,拿出了结婚证,房产证,户口簿,银行卡,开始计算财产分配问题,姐夫表情狰狞,嘴歪眼歪脸皱,他又一个劲儿喝水,大吼被姐姐逼得头痛要发疯,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收拾东西要睡沙发。姐姐和姐夫分房睡,姐姐又跑到他的房间听他打电话,又吵起来,不一会儿,姐夫又气势汹汹地过来,她们又吵了一架,好久以后,姐夫摔门而去,姐姐还关心他被子一个太少,他们继续两个房间打电话聊,一直到关灯后,姐夫说明天中午我在你的医院门口等着去办离婚手续。

中午姐姐回来买些好吃的,说,吃吧,不要生气了。姐夫不吃,收拾东西摔门而去。下午又回来了,尽管已经开始交流,并叫她昵称,胖,但是这场风波并没有平息,依然时不时地在吵借钱的事。

活着真没意思,他感叹。天天盯着手机,在屋里闷坐着,他的头上头皮屑盛开在前额,我看了有点恶心,他的脸松弛,软软的,虚虚囊囊的,像丝瓜里的瓤。穿着脏棉袄,红色的裤子,他的脚臭的逼人。他坚持早上刷牙,晚上用凉水洗脚。说他应该晚上刷牙,他说,习惯了。他的口气总是一副强加解释,固执如便秘黏糊糊的口吻。姐姐说他口臭,他说,她也口臭,晚上不洗脸不洗脚,不像女生。姐姐说,被窝里全是你放屁的臭味。他说,难道你不放屁。说他炒的凉粉不好吃,他让我炒,他去切,我说,我来切,他说,切着很慢,我三下五去二切好了,我炒的凉粉他说凉粉里面没有融进去咸味。他切羊肉,细丝一样,极慢。

他刚见到你不说话,一旦时间久了,他便开始说起“事业”上的事情,我那同事心狠,不像我心太软,在郑州买了十几套房了。他在大张上货,那个时候其实还能干,就是不敢干了,不是有孩子了嘛。他卖玉,我那老板一个月流水都是几千万,我那同事有的一个月能发两万多,好的客户都给他们了。我姐说艳红(表姐)那男人就是比于建国(我姐夫)好,艳红要成富太太了。我跟着他过还有啥意思,我也想有个高端朋友,不是要来家里来往吗?于建国那死人,水壶倒了怕扶,马桶盖坏了一个月不修,不上厕所也不修。死不叫卖房,你看我们住的那地方,难受不。

姐夫常常会提起曾经的“辉煌事业”——使他买了两套房的资本。那时候也是查得严,谁被抓了,我把帖子全部删了;上回,我打算再干,一个月至少能挣6000呢,有孩子了嘛,还是算了……这个之后,他卖过一段时间的酸奶,那时恰逢姐姐怀孕。之后,他去大张做上货员。我和妈去大张买东西,他似乎没脸见人似的不敢和我们打招呼,即使抬起头也显得格外尴尬,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我们去大张尽量躲着他,这样免得看到他那痛苦的不笑的脸,也许见面,他恐怕脸会抽搐。

他去大张上货那段时间,有朋友说他老得可怕,看着就像五六十的人,其实他才30出头。一回来,穿着大张的那个红色外套就往床上一滚。脸就像剔了肉的排骨,而且剔得很干净。下巴就像削了一样。

进了姐姐家,门后挂着的毛巾也不知道是擦脚的、擦脸的、擦屁股的,想怎么使就怎么使。都是黑黢黢的,中间那区域最黑,毛巾有一股馊味。卫生间厕所,马桶长年也不刷。冰箱内常年不清理不擦洗,剩菜剩饭往里一端,管它底部还带着啥,带泥土的也往里塞,厨房呢,本来就是狭长的一条。这边是水管,也放着脸盆,可以洗头洗脸刷牙。这边做饭,案板上搁着锅,不管锅底脏净;案板下是菜屑,蒜臼里还有几个月前捣的蒜末,锅盖上常年不洗,就往案板上一放……汤溢出来的汁水没有擦洗的灶。客厅里,那塌陷的沙发,那桌上摆着的药膏、孩子玩具,半个馒头搁在塑料袋上,一个舀了东西的勺子搁在桌子上,都不怕脏,还有一双臭袜子……什么都往桌子上放。那朝东的小窗帘自从住进去就没拿下来洗过。那卧室呢,桌子上的灰,一抹一手,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放。柜子里散发着一股热热的腐臭味——不干不净的衣服散发出来的。最脏的是那件毛绒绒的睡衣睡裤,黑的厉害。那床上的被单被套枕巾都是买来好好的,却不被好好对待。洗头水里稍微一揉就随便往阳台上的绳子上一搭。那绳子正好遮挡住人,那阳台上也是摆满了杂物,窗户外彻底堆满杂物,哪还需要看风景的视线?反正姐姐和姐夫也都是低头看手机,忙着抢红包,想着怎么增加银行卡上的数字,至于怎么教育孩子,那都是学校的事。“赶紧送学,这娃可gudong(不懂事)。”

人家孩子会走路时候,小外甥迟迟不会走,去打营养针,去医院做护理,后来,头歪到一边,看着没力气,摇头,又老是感冒发烧。她俩也吃尽了苦头。小外甥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姐姐姐夫的一生是不会有啥太大变化了。

买啥不中,买个雪糕,真是脑子有问题。我姐对我诉苦。孩子病还没好利索,就给儿子买雪糕。儿子住院,姐姐去了,看了药方,说两种药就行了,不必开第三种药。姐夫说她到哪里都要干涉医生看病。姐姐脾气坏,一激动就骂起来,你这鳖孙,孬孙。姐夫不发作。

我家修厕所、割麦子……他从没问过,也没回去帮过忙。爸爸说,人家对自己妈都没啥亲气,你还指望他啥哩。听我爸说,他一生气是赶着他妈走的,说话也死难听。我姐的婆婆三天两头回家,想必是在他家也不开心。

2021年7月22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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