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连载5——点亮心灯

在那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在一种连死都不能的绝望里，您是我唯一的光明，是您让我感受到希望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想想看真奇怪，当时我明明不认识您，但脑海里浮现出的却只有您的名字。我颤抖着手指拿出您的名片，拨通您的号码时，本来是深呼吸了好几口，想要表现得镇定一些优雅一些的，但随着手机听筒里响起“嘟嘟”的声音，我的心理防线就像遭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重锤出击。它每响一下，我的心就紧上一点，我多怕您没有时间听电话，或是没有带手机啊……当您的声音终于响起的那一刻，我拼命伪装的一切瞬间就被击碎了，我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父母面前宣泄那样，对着您嚎啕大哭，潜意识里有一种想把三十年来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哭出来的感觉……在公众场合那样歇斯底里地痛哭，对象还是一个陌生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您呢？您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对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说自己是谁，就大哭了起来，有没有把您吓了一跳？现在想来，您真的太慈悲了，要是换了别人，可能马上就把电话给挂断了。可您，您不但没有挂断我的电话，还一直在等我平静下来。

当时，我的心底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希望您告诉我，我不用动手术，还有别的治法，结果跟那个医生说的不一样，但您没有跟我说这些，您关心的好像不是我的病情，而是我的信念。您说，人总是要死的，早一点晚一点都一样，人活着，要有尊严。当我们不能改变命运时，可以改变我们面对命运的态度，按老顺的话说，就是“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然后您问我，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我说，我很害怕，全身像冻僵了一样冷，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脑子里一片空白。您又说，好，你就安住在这片空白里，观察你的恐惧。你会发现，恐惧只是个念头，你认真观察它时，它就消失了。以后，你也要这样，每当觉得恐惧时，你就观察它，日子久了，你自然会明白恐惧只是念头，烦恼也只是念头，只要是念头，就会像霜一样，禁不起智慧太阳的朗照。很奇怪，您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就会跟着您的引导去做，然后我心里的乌云突然就没有了，心里有一种欢喜和清凉，就像泉水那样往外冒出来。

挂断电话时，我一直在回忆您说过的话，尝试用您说的“观察”去保持听您说话时的那种状态。突然，我竟收到了您的短信，您说您的普通话不标准，有很重的西北口音，您怕我听不清您的话，所以把电话里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但如此，您还专门写了一首偈子发给我，让我常看常念，就算看不懂也没关系。您也许不知道，您的周到和关爱让我非常感动。二十九年来，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出现过第二个您这样的人。我甚至忘掉了我们还没有见过面，这通电话之前，我们仍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您当时发给我的那首偈子：“恐惧摄诸念，彼时空荡荡。无法亦无我，空寂而明朗。无执亦无舍，如梦更如幻。于此觉受中，警觉并宽坦。祈请并聆听，放下诸尘缘。认知自心性，法身已绚烂。悟道见法性，登堂渐入殿。修道保任之，忆持光明相。本然无造作，宽坦暖日中。明朗入梦幻，离戏更空灵。提起警觉处，督摄吾六根。如哑尝诸味，倾诉不由心。聆听大空寂，如聋闻诸声。如盲张视物，诸相无影踪。如士品茶味，妙觉净中生。不著于相时，了了却分明。此中有真意，如如不动心。”

您还说：“逆缘即顺缘，烦恼即菩提。在智者眼中，整个世界都只是我们调心的道具！人生的好运厄运皆是调炼心性的良机。”“觉悟的本质不是为了躲避痛苦，而是无论外人眼中多大的痛苦，都不能动摇那如如不动的真心。觉悟是真心面对妄相的那份坦然。人的尊严和价值，正是在生死攸关时才能体现出来。无论兴衰苦乐，我永远跟你们同在！”

这些，您还记得吗？

要是没有您为我点亮心灯，也许我早就痛苦地死去了吧？

有时，我甚至会产生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癌症，我的家庭，我的婚姻，我前半生所有的经历，都是在为这一刻的相遇做铺垫吗？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好像一切痛苦、失落和委屈都消失了，一切的厄运都有了一个神圣的理由。原来，人心一旦变了，他的世界真的会改变的。

因为您，我愿意把这个病当成生命升华的契机，慢慢地参透玄机。而我也渐渐地越来越明白您的话了，生也好，死也好，真的不过是幻觉罢了。建立在生命之上的很多东西，包括我曾经失去理智地贪恋的所谓爱情，也不过是幻觉。也许，这抗癌的过程虽然艰辛，却不过是为了给我提供一个跟智慧相遇的契机，让我能有足够的动力和警觉，放下生命中那些其实没有重量的东西。

但有时，我还是会不知不觉地陷入灰色情绪中，忘掉领悟，忘掉您给我的清凉和明白。甚至就在收到您第一条短信的那天晚上，我也只睡到凌晨两点就醒来了。我想起了医院开给我的那张临床诊断单上的代号——舌CA。这个代号，在我的大脑里从此便扎根了。一想到它，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它有一种死神般的冰冷。在那个无人的夜半，我的身心就沉浸在那种冰冷的感觉之中，全身的血液都像冻结了，每一个念头的生起都异常艰辛，还会发出刺耳的涩涩的声音。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像夺命的符咒一样吞噬我的生命；像筛网一样，把我与我所拥有的一切剥离；像一把残酷的锐剑，瞬间刺穿现实的美好；像致幻剂，让我原本踏实的世界变得虚幻不已……我像被凝固了一样，竟然不知疲倦地看着那一切，直到天亮。

我还记得那个清晨，广州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被浓浓的雨雾给笼罩了。古诗里会怎么形容这样的天气呢？也许是“乍暖还寒”吧。呵呵，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我的诗意也没有被榨干，我算不算也有一点了不起呢？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代号，还有那个曾经陌生，如今却跟我紧密相关的字——癌。但我竟然没有像大多数电视剧的剧情那样，立马晕倒或嚎哭不已，更没有要生要死。我的天似乎没有塌下来。我当然知道它的严重性，却已提不起什么精力来恐惧了。老实说，那时，我还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我要接受什么样的治疗。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可能会很快死掉，就像那个医生说的，“大概还有几个月吧”。我还想到以前听人说过，得了癌症会很痛很痛。我好像不太害怕死亡了，却有些怕痛，也怕亲人痛，更遗憾自己没有好好地对待过家人。我又拿出那张检查报告，反反复复地看，心有些麻木了，但那“CA”的字样偶或还是会让我有些刺痛。就在这时，我收到了您回复我的短信，顷刻间，我竟泪如泉涌。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的眼泪不是在宣泄伤心和恐惧，虽然其中还有一点委屈的成分，但我更多的是在宣泄着感动和感恩——您也许不知道，在那个阴冷的清晨，您的短信给了我怎样的温暖。如果没有您，我不知道我的天是否还能不塌下来。

内心有过多少的煎熬与纠结，一层又一层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幸好一路上有您。

恩师，您已成了我的镇定剂。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卑微与自闭都无法阻挡安抚灵魂的寻觅，还有对温暖生命的渴求。感恩您。

我也想感谢那个送给我《空空之外》，还给了我您的名片的朋友。如果没有她最初的善意，您和我，或许这辈子都只是陌生人，在茫茫人海中擦身而过也认不出彼此。但也许，我们的相遇是宿命中早已注定的？那天的您，是否早就在等待着我的电话呢？

   (连载5——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雪漠新作

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中国文化部中国文化品牌协会“2015年度中国文化十大品牌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爱不落下》；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全八卷)、《佛陀的智慧》(全三卷)、“光明大手印”系列(全十本)、“雪漠心学”系列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