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生日

早上母亲给我发微信过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要记得自己煮几个鸡蛋吃。

我在忙乎客户发来的修改需求,只有草草的回应了她一下。

我现在是一个独立设计师,这自然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如果说得难听,那就是个打零工的无业游民。所有的收入都来自于兼职所得,若是运气好些,接到几个logo和画册的设计,这个月就显得安心一点;若是运气不佳,久久碰不到一个客户,便会陷入无边的焦虑中。焦虑的时候我就会不停的胡乱写东西,我不确定这些东西是否有价值,如果不去写,我就会陷入更大的焦虑当中。

修改完客户的需求,我坐在椅子上长吁了一口气,时间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肚子忽然饿了起来。我在冰箱里翻出昨晚剩下的饭菜,匆匆的应付了一下。

在我起身洗碗的时候,忽地又想到早上母亲给我发的微信,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看了看冰箱里空空的鸡蛋瘘,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生日吃煮鸡蛋这个习俗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在我家里,自打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时候但凡家里有人过生日,姥姥就会煮上一锅鸡蛋,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是按照人头来煮的,在五个人的时候她会煮十个,后来有了弟弟,就会煮十二个。

鸡蛋都是早饭时煮好的,那时姥爷和父亲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半天,姥姥和母亲准备好了早饭,我和弟弟被从被窝里薅出来,如果我这时候抬眼看墙上挂的挂钟,我猜它一定没超过七点。这个是我们家不成文的家风,自来不许年轻人有赖床的毛病,我的赖床完全是从离开家上大学之后逐渐养成的,现在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了。

等到我晃晃悠悠洗过脸之后,全家人就围在炕上的一个小桌上吃饭,一盆热气腾腾的鸡蛋被端上来,每个人都必须要吃上一两个,算是沾了点生日的喜气。我是不爱吃煮鸡蛋的,便推拖着不吃,姥姥就把鸡蛋剥好,沾了酱油一点一点的喂我。接着就进入像是家庭会议一般的早餐环节,姥姥和姥爷交流着哪块菜地需要浇水了,哪块菜地需要打药了,母亲偶尔会插一两句嘴,父亲是从来不说话的,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寡言的人,小时候我并不理解父亲的行为,如今长大了,我才逐步明白,那应该是作为入赘女婿所有的烦恼吧!

现在流行的生日蛋糕,那时候自然是没有的,当然也没有现在孩子这般像样的生日礼物。我印象里最深的,是我八岁那年,得到的一个小礼物。

那天的下午,母亲一如往常的骑车下班到家,我在大门前摘着裤子上沾满的刺刺(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黑色的,在一种植物上,只要一路过就会挂满一身)。姥姥在屋里做着晚饭,母亲把自行车挺好,就喊我过来。一般这个时候都是母亲包里有好吃的,让我自己去找,我还没摘完刺刺,就颠颠达达的跑了过去,母亲从车筐里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来,递给我。我接过来,如获至宝,马上拿来小板凳,做到姥姥面前,打开第一页开始读起来。

说是唐诗三百首,其实那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现在回忆起来应该只有三十四首,每一页都有插图和汉语拼音,姥姥教过我汉语拼音,我也认得一些字,于是就坐在那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姥姥一边做饭,一边夸我读得好。她说,你好好读,将来准能考上个好大学。

我后来只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学校,书读得也不算用功,不过也算是邻居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了,这也着实让家人为之骄傲一阵。姥姥并不识得大学分什么一本二本,她觉得她带大的外孙能有出息,她就能开心一辈子了。这句话是我上大学后回家的一个晚上她对我说的,那时老房子已经在高速公路规划中被占了,他们租住在一个亲戚的小房子中,在我要走的前一天夜里,姥姥从褥子下面掏出五百块钱递给我说,只要你能有出息,我跟你姥爷这一辈子就算高兴了。

那本唐诗三百首在后来的搬家中弄丢了,不过册子里的每一首诗,我都深深的记在了脑子里,我记得第二首是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就是读到这首的时候,做饭的姥姥夸我读得好!

上过厕所洗手的时候,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三十二岁的自己,眼角已经开始爬出细纹,嘴边胡茬里钻了好几个由于焦躁而生出的火泡,脸型慢慢由长变圆,身材也早已走了样。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并没有如姥姥所想的会变成一个有出息的人,而是这般深居简出、潦草混世、碌碌无为。

在我大学毕业之后的那几年,我每年回家的次数都在逐渐减少,几乎只会在重要节日回家,在家过的生日想在回想起来,似乎只有那一次。

那年母亲生了场病,要做一个手术,我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回家里。那时候姥姥的老年痴呆症已经很严重了,时常记不起人来,耳朵也变得不大好用。我白天在医院照顾母亲,晚上父亲来替我回去,我回去后再给姥姥姥爷做饭。如此折腾了一周多,直到母亲手术成功出院回家。

我的生日也是在那段时间过的,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母亲说,明天是你生日了,自己煮几个鸡蛋吃。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学着姥姥煮了十二个鸡蛋,每人两个,我把剥好的蛋清沾了酱油给姥姥吃,一如二十年前她喂我一般。姥姥推着我手里的鸡蛋说,好吃,你吃!我说,我吃,咱们都吃,吃了就变好了!

再到后来,姥姥病情恶化,几乎不再认得什么人,话也说不出了。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也不再过来拉我的手,只是呆呆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仍然是记得我的,一如以前那三十来个春夏秋冬时时念着我一般的记得我。那时候我给她擦脸擦手,我拉着她的手说话,我坚信她都一直记得我是谁的,我就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外孙啊!

如今姥姥不在了,我生日的时候也不一定会再吃鸡蛋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在小房子的小窗户向外看去,满世界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川流不息的汽车、,拔地而起的高楼,三五成群急急忙忙奔走的人们,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被人期盼作有出息的人呢!

太阳已经慢慢落进水泥丛林里,我此刻所想的,只有姥姥的那座坟,在渐入寒冬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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