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车手杨云青

被誉为“映秀好人”的杨云青前日在睡梦中去世,今天安葬在映秀二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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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写《汶川地震168小时》一书时,我在映秀的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杨云青家的临时板房。无论是作为重要当事人接受采访,还是作为本地通为我介绍其他受访者,以及作为“映秀好人”为我提供生活帮助,我都受惠太多。

2013年专著出版,我邀请他去北京参加新书发布会。后来在他开的震中饭店,看到他把北京发布会的照片挂在门口,向各路游客展示了我们共同的一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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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他在地震中的故事,我在书中有多处涉及。书中与他相关的片段,我摘录在此,以作纪念。


一、

  12号是星期一,这天上午,家在小学大门旁边的小河边村民杨云青像往常一样听到操场上的国歌声,一面国旗升到杆顶。这些活泼的小家伙和杨云青都很熟,总是礼貌地叫“杨爷爷”,“杨爷爷”开车在路上时也就经常捎他们一把。不过,他们和杨云青的妻子袁秀芳应该更熟一些,她在大门旁摆了个小摊,卖些小孩儿们爱吃爱玩的东西。下午上课之前,这些小家伙总喜欢把书包往小摊前的竹椅子上一扔就去玩耍。这一天,杨云青看到有20多个书包在那,然后校门打开,他们拿起书包跑进教室。

二、

小河边的杨云青养在二河的上万斤珍贵的白鱼接近收获期,他那有17个房间的鱼庄将在竞争中处于优势。至于他的吊装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两台私人拥有的吊车,这笔资产可不小。除了他,就只有实力雄厚的电厂还能拥有两台吊车——起吊重量还没有他的吊车大。20年前他就在木材储运站开吊车,那时候,上游深山里的大木头被砍伐后,扔进岷江漂流而下,在映秀附近被拦截后再用车运出。这门生意在1998年政府禁止砍伐后结束,杨云青先在交警队开吊车,然后单干。


三、

当李福军腾空中向中段观看时,在供销社大楼前的街道上,一个人和他相对,在腾空中向西段观看,那是小学生们喜欢的“杨爷爷”。

杨云青今天不能捎带小孩儿了,他的车前一段出了事故,这天正在保险公司办理理赔手续。保险公司营业厅设在供销社大楼的底层,这个时候只有杨云青、公司经理和两个村民。地震前一分钟,杨云青看到妻子从玻璃门外走了过去,她提着不少东西,他知道这是她为小学校门旁小摊进的货。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妻子。

  营业厅的4个人都跑了出来。刚到街道中间,杨云青就被摇翻在地,他“四肢伸开像蛤蟆一样趴着”,但仍然被上下抖动的地面不断抛起,摔下,他的膝盖都被地面撞青。他看到“邮局的两层楼像纸糊的,三摇两摇就塌了”。

四、

镇区只能依靠自己。电厂汽车队有不少车辆,包括两台吊车。停车场在二河边,车辆全都完好,但出入道路被电厂一堆一堆的废墟堵住了,它们自己可顶不开这些东西。本来,村民杨云青的吊车可以立即开到小学,它平时就停在小学旁边的烟草物流中心。杨云青常常免费为物流中心吊装一些东西,从而获准在仓库前面停车,他在那里已经停了快两年。

5月11号的晚上,他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的现场后,遇到了烦恼事:回来时大门锁上了。他恼怒得想撞开,但最后控制住了自己。12号,他的吊车停在汽车修理厂的车间里,顶棚掉下来砸住了车。他两台车的起吊重量和臂长都是全镇最大,而最得力的工具就这样缺席了救援。

五、

吊车先是电厂司机樊绪国开,杨云青在边上看着,这个开了20多年吊车的老司机最后忍不住了,他说:“小樊,我来替你一下。”他接管了这辆吊车,在此后9天,这就是他的阵地。

不是义务,而是情感让这个58岁的老人进入忘我状态。他穿着背心、光着臂膀守在吊车上。晚上,晒得通红掉皮的后背都不敢挨着床,就坐着,让边上人扶着睡会。9天下来,每天基本只睡3、4个小时,连饭都在吊车上吃,眼睛发红、声音嘶哑地干活。

六、

没有人来宣布什么消息或通知,大批等候的家长议论纷纷。杨云青安慰他们:“救出一个人就要歇一歇,大家等一下。”过了一点钟,小学仍然没有动静,杨云青也坐不住了。他找到上海特勤参谋长陆敏强,说:“参谋长,小学肯定还是要救,不救不得行哦,你看看家长那个消极的样子。再怎么样,你安排几个人帮我捆扎,我来吊。”陆敏强同意这个顾全大局的建议,他派出几名队员协助杨云青。

救援刚刚重启,电厂的卡车开了过来,消息说电厂区域发现了新的幸存者。所有的器材装上卡车,刚派来的几名队员也跳上去,一溜烟走了。杨云青的儿子杨和建也奉命驾驶一台吊车过去支援。

七、

队员们尽量绕开粗壮的横梁,专心对付能够砸开的东西,分解后杨云青就用吊车吊开。不过,这天上午杨云青短暂离开了小学,他要完成一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送别妻子。

地震后第二天,他和儿子杨和建在派出所附近找到了袁秀芳的尸体。他用毯子仔细包好,杨和建撒上两瓶白酒,将尸体摆放在球场坝坡道的下边。在小学的忙碌让父子俩顾不上安葬的事情,但上午亲家跑来告诉他:“尸体被人抬走了。”这一天,全镇的尸体开始大规模集中掩埋。

杨云青向李大军请假,李大军说:“这个时候怎么能请假呢?”他对送别妻子的理由将信将疑,于是陪着杨云青去寻找。他想,我得早点把他弄回来干活。李大军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志愿服务的村民,他一直以为杨云青父子是指挥部派来的工作人员。

杨云青沿途询问搬运尸体的武警学员,没有找到。他跟着他们到渔子溪的掩埋坑,看到100多米长的坑里已经摆了不少裹尸袋。他径直跳到5米深的坑里,将裹尸袋一个个拉开,查看七八具后找到了袁秀芳。想起当年分家时,他只获得一升苞谷面,那就是他全部的财产,妻子跟着辛苦了一辈子,日子好过一点后也从不休息。他边给袁秀芳擦脸边流泪:“老婆,委屈你了。”看到袁秀芳头朝山脚躺着,觉得这姿势会不舒服,他将尸体摆正,然后跪下磕头告别。他记下了尸体的位置:前面有一棵茶树,便和李大军回到小学。

杨和建还在吊车上,杨云青叫下他,说:“给你妈磕个头。”杨和建在操场平静地跪下,面朝渔子溪方向恭敬地磕了3个头,说:“妈,我不能送你了。”然后回到吊车继续作业。旁观的李大军看着杨和建自然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丝毫的做作或夸张,这景象冲击了他。他也终于知道了这对父子的身份,这让他再也忍受不住,这个没有在满操场尸体前流过泪的人走到篮球架下,开始痛痛快快地放声而哭,将地震后几天压抑的情感彻底宣泄。

八、

在宾馆前楼,这一天也发现了一名幸存者,一对姐妹在那里守候,姐姐的丈夫就在废墟中。上午,杨和建就从小学开出一台吊车在此救援。下午4点,还在小学的杨云青没有等到儿子回来,于是来看看究竟,特勤支队参谋长陆敏强马上抓住了他:“老杨,你来吊,你的技术比你儿子的好。”

斜坡一样的废墟北面十分宽广,吊车臂伸到极限后,起吊重量降到800公斤,只有最大值的十分之一。这仍然到不了蒋雨航的位置,需要用钢丝绳绑着水泥块,一边回拉起吊,一边慢慢缩臂。杨云青耐心操作,将吊车在宾馆的两个救援点之间来回移动。5点多钟,两边都进入关键阶段,液压破碎镐吊上了蒋雨航的救援点,两名抢险班长周庆阳和王永强再次出动,吊车开始固定在这里起吊。

渐渐西沉的太阳在告诉所有等候的人:时间不多了。吊车是两姐妹叫来的,她们对这样的安排颇为不满。龙金玉也着急了,说:“求求你们,这边快要出来了,再吊一会吧。请你们再坚持一下。”选择权交在了特勤支队副支队长姜奕山手中,这是残酷的二选一,只有一台吊车,破拆、起吊的时间漫长,在天黑之前很可能只能保证一个人的救援。姜奕山想了想,说:“蒋雨航的生命迹象要强一些。”

姐妹俩抛出了硬币,但希望也随着它坠落,命运没有站在她们这一边。即使向总队长陈飞下跪哀求,也无法改变决定了,她们的唯一希望只能是蒋雨航的救援尽快结束。龙金玉的丈夫和妹妹已从成都赶来,她和妹妹死死挽着手,紧张地看着废墟上的操作。

楼板被一层层破开起吊,斜面上的操作也充满风险,当它被慢慢挖成一口大锅的形状时,高处的废墟支撑减少,很容易坍塌滑落。一些志愿者也在上面忙碌着,协助挖掘和运送。挖到最后一层楼板,蒋雨航能够看到照进去的手电光,也能看见消防员们橘红色的裤脚。他向上伸出一只手,赵凤良从缝隙中塞给他一瓶水,他的获救已经没有悬念。

消防员没有触碰那块楼板,而是用剪扩器破开边上的一扇铝合金窗,打开了一个小洞,蒋雨航就在下方约一米处。仍然由小个子的周庆阳完成最后的操作。他倒挂入洞,两个人抓着他的脚,已经上到废墟的杨云青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腰带。看到铝合金窗剪切后的锋利尖角,杨云青将另一只手放在上面挡着,防止周庆阳的后背戳到它。在废墟下待了5天之后,蒋雨航第一次看到了一张脸,它看起来有些奇怪,因为是倒立着。这无关紧要,一个活人的出现已经够让他兴奋。他的手脚已经自由,只是身体被棕榈床垫、胶合木床板和被子缠住。周庆阳用菜刀将这些东西一点点破碎,6点10分,蒋雨航脱离了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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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在电厂办公大楼废墟上,拯救者也全体肃立:李大军、姜奕山、陆敏强、周庆阳、王永强、宫治华、尹春龙、杨云青……他们的心情更加不同。那是准备对救援方案作出根本调整的时刻,李大军记得,他没有感到悲伤,而是十分着急,觉得默哀时间怎么这么长。这群人有大致相同的心思,他们全神贯注,思考着如何拯救深深废墟下,那个已经坚持了7天7夜的羌族人。

此时,映秀的废墟下,还掩埋着数千人。他们中的一些可能还活着,但再也无法像幸运的蒋雨航那样,听到妈妈的呼唤了。

10个小时后,马元江被救出,他成为映秀最后一名废墟下的幸存者。


任何记录都只能反映局部,有一些故事,将永远属于我和他了,那是远比流传中“家中十人遇难仍奋力救人的映秀好人故事”更值得记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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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五周年的时候,我和杨云青去映秀公墓,为他在遇难妻子的碑前拍了几张照片。

他身后就是他当初做了记号的树,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对面就是二台山。今天,他葬在那里,和妻子遥遥相对。

这就是一个中国普通农民的故事,我有幸记录了一些。

也有幸认识你,杨大爷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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