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时光

新世纪伊始,我们工程处在外没接到啥业务,于是都回到老家县城的公司上班。一个会计,一个釆购,一个预算员,加上我们领导,平时待办公室,正好凑一桌。我当时是会计,预算员是位帅气的小哥,小伊,省城工程院校正规科班出身,刚娶了媳妇儿,骑一辆酒红色踏板摩托车,很拉风;釆购员吕叔,五十多岁,行伍出身,但人很瘦,两鬓白发,人显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领导,姓段,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人很精神,走路带风儿。

那时候上班不紧,稀稀拉拉,九点半十点的样子,人能凑齐。我去的比较早,洒扫庭除、烧好开水候着。不多会儿,吕叔从公司大门口一步跟一步,飘然若仙地走来。坐办公桌前,我帮他泡一杯茶,他戴上老花镜,开始忙活他要报销的单据。我的工作不怎么忙,也就月底平帐的时候干个一天半天,足够应付了,平时收收单据,做做凭证,空暇时间,也会力所能及,担负工程处其他琐事儿。这时候领导骑一辆小木兰停在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下,与院子里的人打打招呼、开开玩笑,就进了屋子。领导没啥其他的爱好,除了扑克。我帮他泡杯绿茶,他边喝茶边打电话,有业务方面的,有联络酒局的,有催收帐款的……,一拔电话下来,小伊姗姗来迟,摩托车停在公司门口的车棚里,把玩着车钥匙扣上的挂件儿,款步走来。

“打一把”,领导说,半是招呼半是命令。四个人开始打升级,领导和吕叔搭手,我与小伊一伙儿。我的牌技很差,隔壁办公室来人串门,我会识趣地马上让贤,端茶倒水伺候他们。

时有外面来客拜访,有领导的同学、亲戚、生意伙伴,同乡旧谊等等,这需要安排酒局,熟客儿或者一般情谊,会在公司门口的小店,金发酒家或者银发菜馆吃,金发去的多,老板姓刘,老夫妻张罗生意,主要来客是我们公司各科室人员,以及酒店毗邻的农业银行。领导喜欢吃老刘做的咸鱼炖茄子、虾酱炒蓬篙、猪皮肴肉、葱丝儿狗肉,老刘老婆做的臭豆腐、韭花酱好吃,每次吃饭,她总是送两碟上桌。银发也去过几次,老板是个年轻人,每次去态度不咸不淡,加上菜也没啥特色,后来招了三两个陪酒的小姑娘,价格上去了,我们也就不去了。

有时候县里面科局委办头头脑脑或者重要客户来,招待会安排在科技大酒店——科委开办的招待所,后来也被人承包了。这家酒店装饰新潮、典雅奢华。服务人员受过专门培训,统一着装、面含微笑、举止得体,讲普通话。再加上厨师是从外面请来的传统鲁菜大厨,手艺精湛、菜品考究,周围单位的重要接待大都放在科技大酒店。重要来客也需要重要的人来陪,才显得有面子上档次,每次重要酒宴,领导会站在窗前,满面含春,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拔通有身份的大人物的电话:“喂,领导,讲话方便吗?想请您吃个饭呐,谁谁谁在呢!主要他想见您。”“喂,领导,到哪儿啦?烫上酒了,不急不急,等您等您!”“领导,一定来啊!到到场就很给兄弟面子了,来,少喝盅儿,就一盅还不行啊!”大多情况领导会来捧捧场,喝三杯两杯,表达情谊,转而奔赴下一个场。也会有不来的时候,领导们日理万机,还是忙的时候多。酒足饭饱之后,剩下的事就由我来操办,到服务台看看菜单儿,核查一遍,准确无误,大笔一挥,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落上我的大名。结帐一般会在年末岁尾,我要用脑袋记住每一次招待的缘起和过程,以及都有谁来过,领导脾气火爆、对待费用报销异常苛刻,答不上来,只能自己掏包消化,那时候工资不高,一个月有时候不值一餐饭钱。

我们领导虽然个性暴烈,但从不欠帐,一到年底,材料费、人工费、招待费立地结清、决不含糊,所以在周边的商户那儿,极有口碑,除了饭店,还有两家做特产的,跟我们工程处有往来,一家姓公,是一位三十几岁的胖少妇开的,她的对象在县里给领导开车,人脉广、路子多,所以小公的生意很火,另一家老板姓胡,五十多岁的下岗职工,人很谦和,东西实惠,老两口做人也客气,逢年过节会灌几斤香肠送给我们。我们每逢节令走访客户会到这两家拿货,我记得通常是边家干煸辣肉丝、蒙山全蝎酒、银麦啤酒、蒙山妹子小抓鸡、孟良崮酱菜、巩氏蜂蜜、王家麻油等几个品种据多。

我那时候县城的同学多,大都在不死不活的单位上班,工资不高,日子清苦,常到我这儿来打牙祭,估计是有吃大户之嫌,他们可能认为,我吃饭拿东西能签单(可是签单不代表可报销啊!),金发的老刘很体谅我,切盘儿猪头肉,炖盆丸子汤,送盘臭豆腐、一碟韭花酱,帮我应付过去。也有同学走亲访友没钱,我和老胡打招呼赊给他们,老胡生意尚可,做人爽气,对我一向有求必应,很给面子。

年底我会拿年终工资与金发老刘结酒钱,再到卖特产的老胡那儿釆购些过年礼品,手里的活泛银子就不多了,累了一年,兜比脸干净,心里空落落的,我想起当年曹雪芹的不堪,我又何尝不是“举家食粥酒常赊”呢?

第二年小伊辞职,拉起一帮队伍在济南干得风生水起,吕叔去了北京,吕叔儿子争气,当兵没几年就考上了军校,毕业后担任中央国家机关的警卫工作,女婿在北京开展工程项目,做得很有声有色。吕叔和孩子们在一起,生活很幸福。我被派往上海,我们领导在松江接了工程,我负责财务和后勤。

2014年,我辞职应聘了上海一家消防器材公司,从零开始做销售。那时候三十几岁,不为别的,只想换一种活法,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只想搏一搏仅此而已。辞职后的那一年的冬天,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班车,回到老家,晚上美美地睡了一觉,一夜酣甜的梦如同忘情水,把一年的辛酸与疲劳,冲洗得一干二净,推开窗,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夜里下了场厚厚大雪。我听到院子外摩托车的声音,接着是一位顶着一头白霜的老人走了进来,老胡站在院子里,提溜着头盔,哈着热汽,紧裹着一件黄军大衣,打了护膝,牛皮翻毛皮鞋上沾满了白雪,竟然是老胡。

老胡从县城冒雪驱车几十公里,来到我乡下的老家,中途不知问了多少人。老胡是找我要钱来了,一笔900多元的欠条儿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名字签的是我的名字,字迹却丁点儿不像,“你有个同学来拿的,他以前也和你一起来过店里。”老胡说。我想起了谁的字体,我也想起谁来了。“当时我应该问问你,但没找到你的联系电话。”老胡很愧疚。

“没事儿,老胡,这钱我来给。”我把老胡邀到堂屋,母亲和妻子早已备好了饭菜,老胡一下张惶无措,执意不肯坐下吃饭。

“胡大哥,一定喝杯热乎酒,这么冷的天儿,暖暖身子再走。”我一把拽下老胡,我们对桌而坐,那天老哥俩儿大话桑麻,畅聊过往,不觉间干下去一斤白瓷瓶的蒙山特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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