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神

“请不要遗忘我,记住我们曾经来过,曾经在天空上俯视你们。”

这是神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走向悬崖,在那里融进了朝阳。那座悬崖后来被称作世界尽头,因为它见证了最后一个神的死亡。

             一

“这是冥河上的渡神。那天他席卷着冥河之水冲上诸神山脉,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奈德指着巨型尸骨说。

尸骨依旧保持着当年战死时的姿态——双膝跪地,一只手指向前方,一只手捂着心脏,头颅高昂着。

它像山峰一样巨大。

“他值得尊敬,因为他是为了维护尊严而死。”奈德在尸骨前站了一会,然后催促我继续追赶,”快追吧,他已经已经逃的很远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尸骨,透过胸骨之间的缝隙,可以瞥见远处铺成一片的尸骨群,它们每个都巨大无比,每个都曾是神灵。在无数具尸骨之间,散落着无数具头盔和武器,一柄几十米长的三叉戟斜插在大地上,挡住了远处拦腰断裂的诸神山脉主峰。

四百年前,天启率领人类、人马以及巨人组成的联军攻上诸神山脉,杀死了所有神,而矮人那时则全部躲在矿坑深处。

时至今日,神的尸骨依然遍布诸神山脉脚下。

我追上奈德,骑着马向远处的城市追去,那名雄性人马已经在视野里消失很久了。

当我们即将赶到城市的时候,奈德的马突然停了下来,四肢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奈德用力甩着缰绳,但它只是摇头晃脑地嘶鸣。

“算了吧,它太累了,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了。”我对奈德说。

“那又怎么样,如果它愿意,可以一直跑下去。”奈德愤怒地用鞭子抽着马。

“虽然不会死,但还是会累的。”

自从冥王被杀后,所有生物都可以永远活着——除非躯体被彻底摧毁——但有时候痛苦比死亡更令人难以忍受。

“算了,这个畜生!”奈德扔下了鞭子。我也下了马,我的马肯定也累坏了,而且城市近在咫尺。

我和奈德谨慎地靠近城市,虽然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身受重伤,但还是很危险。

城内空无一人,里面遍布着在史书里才能见到的古老建筑,一座又一座尖塔矗立在四周,有些塔顶的巨钟依然完好无损,在夜风中缓慢地摇动着,低沉的钟声在四周回荡。

我们行走在空旷的街道,黑暗中满是灰烬和瓦砾,这里明显已经荒废数百年了,只有无处容身的亡灵才会涉足此地。

“这里应该是在大地震中荒废的,然后被人们遗忘了。”奈德小声对我说。

“不可能,现在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多到没地方住了。”冥王死后,所有物种的数量都急剧膨胀,我敢肯定目前每一寸土地都住满了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柄三叉戟,继续说:”人们几百年都不住进来,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这里离那些尸骨太近了。”

奈德缓缓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了。他也感到了畏惧,尽管那些神已经死去数百年了,但他们曾是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身影。

“快点找吧。”

“嗯。”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和奈德用尽了前半生所学的一切追踪方法,全都一无所获:城市里永不停息地刮着狂风,灰烬在黑暗中飞舞,四下的钟声遮盖了一切声响。想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城市里找到那名人马太困难了。

“好吧,那个混蛋,又要逼我这样。”

奈德骂骂咧咧地走到最近的高塔旁边,将猎枪挂在背后,开始徒手攀爬。他的动作极其敏捷,像一只强壮的猴子,仅仅两分钟就已经攀升了一半高度。

抵达塔顶后,奈德从腰间抽出匕首,解开风衣露出胸膛。

“回去后告诉上头,我又出了一次血!”奈德冲我喊了一声,然后将匕首刺进血肉里,在胸膛上画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六芒星,黑暗里顿时充满了痛苦的嘶号。

奈德的伤口涌出大量血液,但并没有滴落到地面,而是向天空飘飞,一缕缕鲜血像红色的蛛网聚集在塔顶,逐渐凝聚成一只红色的猎鹰。奈德忍痛对那只猎鹰说了句什么,它就挥动翅膀朝东方飞去。

“快去追吧!老子的血坚持不了多久!”奈德大吼了一声,于是我裹紧风衣,向猎鹰追去。

                  二

猎鹰在黑暗中穿梭,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跟上它的速度。这只猎鹰可以追踪到任何人,但也会对奈德的身体造成伤害,奈德是清除者中唯一会使用这种方法的人,这也是他成为清除者的原因。

清除者是最庞大的地下组织,由无数名顶级暗杀者组成,每个成员都是孤儿,从小接受最残酷的训练。但我并非孤儿,我有一个奶奶,她在我六岁那年发了疯,被一群陌生人带去治疗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奶奶走后没多久,清除者就收养了我,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她回来。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追随猎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随猎鹰跨越了半个城市,一座金碧辉煌的神殿矗立在前面。我从来没有见过神殿,四百年前天启杀死了所有神,也摧毁了所有神殿,但我看到这座建筑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神殿。

它处于城市最边缘,背临着万丈深渊——那是大地震所造成的——十二座头戴王冠的巨大雕像半跪在四周,左手各自托着一根巨柱,巨柱深陷在神殿的墙壁里,支撑着整座建筑。

神殿的门大开着,门口遗留着一滩血迹。猎鹰停在空中,挥了两下翅膀后消散了,我从背后拿出猎枪,走进神殿。

神殿内部远不如外观肃穆,墙壁上布满了裂缝,各种祭祀器具也积满了灰尘,但祭坛上的神像依然完好无损,大理石所雕刻的神祗闭着眼睛,用手托着下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既厌倦又傲慢,在祭坛的火光中显得神秘不已。

人马站在祭坛前仰视着神像,手中握着一把长矛,身下流满了鲜血。

“鉴于汝背叛了昔日人类同人马、巨人为反抗众神所建立的联盟,吾奉天启之命,今日宣判汝死刑。”这是上头下达给我们的审判辞,每次杀死对方前都要念一遍,以示我所执行任务的合法性。

“这是最后一座神殿,供奉着最后一位神。”人马注视着神像喃喃自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们四百年前相信了那些所谓的天启,现在就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人马们几年前集体叛变,声称天启不过是蛊惑人心的骗徒,在他们的带领下这个世界终将走向毁灭,随后公然恢复对旧神的崇拜——这是极大的罪行。我们奉命追杀他们,而他们被处决前都会说同样的话,我几乎已经厌倦了。

“天启解放了我们,我们在他们的带领下才得以脱离神的统治。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半人半畜生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有点不耐烦了。

“因为世界变得比以前更疯狂了。曾经我们有森林和海洋,群鹰在天空飞翔,大地上行走着高耸入云的巨人,矮人在地底挖掘着钻石,人马在草原上奔走,一切都在众神的监管和庇佑下。

“可是后来天启出现了,说如果杀死神,我们就会自由,我们可以永恒不朽,我们自己就是神。于是我们发动了战争,摧毁了诸神山脉,用这个世界上一半生命作为代价杀死了众神。可是现在,太阳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因为太阳神死了。海洋变得一片漆黑 ,森林也都全部消失了。

“矮人和巨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也即将灭绝,也许我就是最后一只人马,但接下来就是你们!”

人马突然将前蹄高高抬起,像暴怒的马一样直起身子,同时举起长矛,大吼一声将长矛刺进了胸膛,然后用力划出一道横穿整个上身的伤口,伸手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我是伊尔坦,人马国的守卫者与殉道者,人马将战斗至死!”

他将跳动的心脏扔进祭坛,然后一跃而起,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祭坛上俯冲下来,像一只出膛的子弹。一阵血腥的狂风迎面而来,人马是最彪悍的种族,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摧毁任何敌人。

来不及举起枪了,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目眦欲裂的面孔,狂奔的四蹄以及沾满血污的长矛。

我闭上了眼睛。

                                    三 

“砰!”

爆破声从背后响起,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看见人马猛然坠倒在地,胸口有一个焦黑的洞。奈德半跪在神殿门口,扛着一架正在冒烟的狙击炮。

“你真是个废物。”奈德扔下狙击炮,摇摇晃晃地走向人马尸体,打碎了他的脑袋。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奈德,又看了看地上的人马尸体,用颤抖的手把猎枪装了回去,然后走到尸体身边,割下了它的马尾毛。马尾毛对人马来说是尊严的象征,他们爱它甚至超过了生命。

“走吧,可以交差了。”奈德有气无力地说,他的胸口还在流血。

“他刚才掏出了自己的心脏!”我对奈德大喊。

“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死了。”

我伸手指向祭坛,试图告诉奈德刚才那一幕有多疯狂:”他把心脏扔进了……”

祭坛中的火焰突然冲天而起,照亮了神殿的每个角落。这时我才看清神像的全貌——那是一个人马,头戴着王冠,左手将一把长矛插在地上,右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沉睡。四面的墙壁上满是这位神祗的壁画,在壁画中他的身躯有如高山,高傲地站立在草原中,脚下是无数名狂奔呐喊的人马。

正当我和奈德因面前的景象震撼不已的时候,大地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无数道裂缝爬上墙壁,空气里瞬间充满了暴躁与愤怒的气息。

“快跑!”

奈德拉着我向外逃去,我们冲出了神殿,却看见整座城市都在崩塌。巨大的裂缝像蛇一样在地面上穿行,所到之处建筑纷纷倒塌,那些尖塔上的巨钟轰然坠地,响起沉重的触地声。

我们在废墟里狂奔,因为长年在各地追杀敌人,我们的体能远远超过常人,拼尽全力的话也许能逃出去。

但奈德受了伤,没多久就落在了后面,我回过头看见他艰难躲避着,身上已经有了好几处伤痕。正当我准备催他快一点的时候,旁边一座尖塔倒塌了,塔顶连带着巨钟坠向地面,砸在了奈德身上,他绝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被层层废墟埋没了。

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半个小时后,我在距离城市两公里的荒野上停了下来,跪在地上疯狂地喘息着。毁灭依然笼罩在城市之上,即使在这里也能清楚地听见万物崩塌的声音。

这时我看到,在废墟中站立着一个几十米高的巨大身影——一个头戴王冠的雄壮人马,左手持着一支金色的长矛,右手攥成拳头,正在凝望着天幕。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冲诸神山脉奔去,地面随着他的步伐颤动不止。

               四

黑暗中不再传来崩塌的声音了,但我依然跪在地上,感觉疲倦至极。

一天之内,我亲眼目睹了一名人马掏出自己的心脏,一座古老的城市沦为废墟,和我搭档多年的奈德丧生于巨钟之下,以及一位巨型人马的现身。

过了很久后,我站起来揉了揉即将麻木的小腿,朝灰烬之城赶去。那座城市离这里最近,我必须联系其他清除者,告诉他们我所看见的东西。

灰烬之城是一座受人唾弃的城市,距离诸神山脉大概有一周的路程。那里曾是世界上最后一片森林,自从矮人造成了那场堪称世界性灾难的大地震后,流离失所的难民便在无数个城市间迁徙,但每个城市都人满为患,最后他们一怒之下放火焚烧了最后一片森林,在灰烬上建立了城市,那座城市的上空始终漂浮着灰烬。

我在荒野中独自行走了两天两夜,试图遇到一个人类居住地,这样也许能买到一匹马,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遇到。直到第三天早晨,我遇到了一大批黄金军。

当时我行走在山路上,起初只是一片强烈的轰隆声,像一群受惊的大型动物在奔跑,片刻后一群金色的骑士出现在对面山头,骑着犀牛向我狂奔而来。

他们的数量超过千人,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黄金的铠甲,手中抓着残忍的武器,像一条狂暴的洪流从我身边冲过,朝诸神山脉赶去。

“喂!你们从灰烬之城来的吗?”我冲他们的背影喊道。

位于队尾的一名黄金军停了下来,右手抓着缰绳,左手抓着一把大弯刀,驾驭着犀牛朝我走过来。我看到他的铠甲和武器上沾满了血液,犀牛的身体上也满是伤痕,似乎刚经过一场血腥的厮杀。

“我是清除者,灰烬之城还有多远?我要找其他清除者。”我对他说。

这是天启手下最强大的军队,永远隐藏在铠甲之下,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尽管隔着金色的头盔,我依然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那里已经没有清除者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鹦鹉一样。

随后他转过头朝队伍赶去,最终消失在山坡尽头。这支残暴的军队离去后,我闻到空气里溢满了浓烈的血腥味。

两天后,我抵达了灰烬之城。

城内高楼像森林一样树立着,楼下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如同阴暗的水渠,城市上空则漂浮着黑色的灰烬。

但整座城市寂静无声,亡灵们在灰烬中沉浮,每座高楼的墙壁都沾满了凝固的血液,小巷里躺着无数具尸体。

所有的居民都被屠杀了。

纵使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曾残忍地杀死过很多目标,眼前的景象依然让我觉得恐怖。最惨烈的景象处于一家剧院——上百具焦黑的尸体挤在剧院门口,依然保持着临死前向外奔逃的姿势。

我站在剧院外久久地注视着这一幕,不难想象,当时剧院里聚满了观众,屠杀开始的时候里面燃起了大火,他们试图逃离剧院,却被屠杀者堵在门口射杀,随后被蔓延出来的火焰烧焦。

正当我准备离去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呻吟声传了出来。我急忙扒开尸体,尸体很轻,虽然保持着完整的外形,但骨肉全被烧成了灰烬,一碰就会破碎。

剧院内弥漫着焦炭与血液的味道,遍地都是被烧焦的尸体,一具两米高的十字架插在舞台中央,穿透了地板,上面有一个焦黑的人形,正在呻吟着。

我冲过去,试图把他解下来,却发现他的四肢都被钉住了。

“算了吧,我马上就要死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露出比一般人略长的犬牙——这是一个德鲁人,人类中生命力最顽强的民族,据说曾有德鲁人不吃不喝存活了半年。

“谁干的?”我试着拔出钉子,但它们钉的太紧了。

“黄金军。”

“黄金军!”我吓了一跳,黄金军直接受命于天启,而天启绝不可能下令屠杀,”他们背叛天启了吗?”

“不……这就是天启的命令。他说的是对的,他们会杀光所有人。”他看起来痛苦极了。

“他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吃力地扭了扭腰部:”钥匙在这里,去吧,放他出来。城市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快和他逃吧。”

我将手伸向他的腰,摸出一串钥匙。

“掀开舞台后面最大的那块地板,他就在下面,放他出来吧。”

               五

楼梯很狭窄,呈螺旋状向黑暗处延伸。我点燃了一只火把,顺着楼梯走下去,黑暗里有铁链摩擦的声音和生物粗重的喘息声。

我循着呼吸声走向深处。片刻后,一双大约三米长的腿直立在我面前,足腕上缠绕着粗壮的锁链;我抬起头看到了他,一个瘦骨嶙峋的巨人,睁着苍老而恐惧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尖叫了一声向后方跳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巨人。很多年前,巨人因为”破坏和平罪”被灭族,我以为世上早就没有巨人了。

巨人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发出声音,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待在黑暗里。

过了一会,我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巨人再次出现在火光里,这时我才发现,他全身都被锁链绑着,而且正在发抖,眼神里充满了畏惧和胆怯。我舒了一口气——露出这种眼神的人绝没有勇气攻击别人。

“我来放你出去。”我走到他的背后,用钥匙打开了锁链,然后晃了晃火把,”走吧。”

巨人很久才迈出第一步,迟疑地跟在我后面,似乎在试探。走了十几步后,他忽然发出一声苍凉的吼声,像脱笼的猛兽一样狂奔起来,然后冲上楼梯,用拳头砸碎了楼梯口,从那里爬了出去。

我急忙追上去,看到巨人站在德鲁人面前,举着拳头愤怒地咆哮着。

“等一等!是他让我放你出来的!”我冲他喊道,并挥了挥手里的钥匙。

巨人愤怒地盯着德鲁人,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大约有五米高,头顶残留着一团白发,全身骨瘦如柴,而且有很多鞭痕。

“算了吧,他快死了。”我似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巨人放下拳头,愤恨地看了一眼德鲁人,然后将十字架从地上拔起来,扛在肩膀上走出了剧院,德鲁人在十字架上凄惨地笑着。

傍晚的时候,我和巨人走出城市,来到一片山坡上,巨人将十字架重新插在地上,上面的德鲁人居然还活着。

站在山坡上,我远远地看到诸神山脉脚下聚满了黄金军,金色的铠甲遍布着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像浪潮一样冲向山顶,山顶上站着那夜在废墟中现身的巨型人马,他挥舞着长矛,抵御着一波又一波浪潮。

“那是什么?”我问巨人。

巨人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里,过了很久才转过头。

“是神。”巨人在流泪。

                                    六

巨人叫泰隆,已经一百多岁了,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名巨人。自从被灭族后,他就被剧院老板——那名德鲁人——藏了起来,剧院老板将他锁在舞台底下长达几十年,并且每周拉上舞台供人参观。

德鲁人天黑后就死了,临死前说,那天城内突然涌进大量黄金军,对居民展开了残忍的屠杀,并声称他们奉天启之命清除低等人,为不断膨胀的人口开辟居住地。

他吐了很多血,吐完后抓着泰隆的脚踝死去了,泰隆扛着十字架走到山顶,把它抛进了深渊里。

做完这一切后,泰隆坐到我身边,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灰烬之城。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城市上空的亡灵们说:”他们将永远在这里游荡,因为冥王死了,没有人会带他们去冥界。”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从诸神山脉传来的厮杀声,我无法想象那里正在发生何等惨烈的战斗,即使相隔这么远也能听见声音。

泰隆又指着天空上的发光球体说:”你知道吗,真正的太阳和月亮在众神被杀死的那一天就熄灭了,这是天启制造的赝品。”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发光球体停留在天空,散发着惨白的光芒,从我出生时它便是那样,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它的名字。

“是吗?”我对此兴趣索然。

“你还有家人吗?”泰隆突然问。

清除者是没有家人的,但我还有一个奶奶,只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我抬起头说:”有奶奶。但她很多年前就被带走了,因为她疯了,那个时期有很多精神错乱的人。”

泰隆沉默了。

“她被治好后就会回来的。”我又说。

泰隆还是没有说话,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怎么被带走的?”过了很久泰隆才问。

“我的奶奶活了很久,从众神的时代一直活到了今天,但有一天她说:那会儿比现在幸福多了,第二天就有人把她带走了,他们说她染上了瘟疫,变得有些神智不清,需要治疗。那段时间有很多人都染上了那种瘟疫。”

“你还记得带走他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他们……”一些记忆的碎片闯进我的脑海,我突然想起那些人似乎穿着黑色的风衣,腰上挂着匕首,背着长长的枪支。

“是清除者。”泰隆说。

一道黑色闪电从大脑中穿过,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猛地站起来:”不可能!清除者只会执行暗杀任务!”

泰隆也站了起来,身躯如同一棵高大的枯树:”曾经有很多人试图说出真相,但他们全被当做精神错乱带走了。后来那些知道真相的人要么保持沉默,要么遗忘了过去。”

“你在说什么?”我感觉自己在发抖。

泰隆看着我说:”你知道巨人为什么被灭族吗?”

“难道不是因为‘破坏和平罪’吗?”

“真正犯罪的是天启!”泰隆突然变得很愤怒,对我大吼道,”他们让矮人在地下挖掘,于是矮人挖空了地壳,造成了大地震,让无数人死于非命。”

泰隆接着说:”我们本打算忍气吞声,但大地震摧毁了我们的居住地,一些人前去抗议,但全被暗杀了。我们的王一怒之下撞塌了天启的雕像,于是我们被说成暴虐的好战分子,所有人都被杀了。”

泰隆的话让我目瞪口呆:”这不可能,天启答应过我们,世间再也不会有死亡和痛苦。”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泰隆叹息了一声。

“什么地方?”

“大坟场。”

                七

泰隆飞快地在黑夜中奔跑,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灰烬之城在视野中远离。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巨人体能之强,尽管刚从牢狱中逃脱,而且没有进食,但他不眠不休地奔跑了好几天。

在跨越了好几座城市后,我看到一条宽达数百米的裂缝横亘在地面上,一直绵延至视野尽头,像一条黑色的伤口。

“这里被巨人称作大坟场,没人知道它有多深。本来有很多黄金军把守,但现在好像全撤走了,去看看吧。”泰隆把我从肩膀上拎下来。

“那里有什么?”我忽然很不安。

“去看看吧。”泰隆重复道。

我抬起头看到了泰隆的目光,他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眺望着裂缝,看起来既憔悴又忧伤。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我问泰隆,但他没有说话。

我走向裂缝,地面越靠近裂缝越荒芜,空气里的恶臭也越来越浓。十几分钟后,我站到了裂缝前,那里的地面上全是焦土,裂缝里持续涌出浓烟。

这道深渊般的裂缝里填满了烧焦的尸骨,有正常人类大小的,也有长至十几米的,尸骨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伴随着裂缝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我的胸腔猛然缩紧了,一口血夹杂着胆汁冲上胸口,从嘴里喷了出来,然后世界便黑了。

黑暗里有人抓起我的身躯,背着我逐渐远离了那片恶臭。

我苏醒后,看到泰隆坐在旁边。

“那些是什么?”我颤栗着问他。

“是所有被天启杀死的人,有人类,也有巨人。”他停顿了一下:”也有你的奶奶。”

“这不可能!”我感觉一阵恶寒,仿佛有无数根针正在刺进身体。

“众神死后,我们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万物在战后迅速生长,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但很快剧增的人口占据了所有能居住的土地,森林都被砍光了,海面上也飘满了泊船。紧接着天启为自己建造了雕像,住进了比诸神山脉主峰还高的原动天,从此一切都恶化了。

“他们让矮人没日没夜地在地下挖掘,没人知道他们在挖什么,因为所有出土的矿藏都赐给了矮人。之后发生了大地震,矮人全部遇难,我们的世代的居住地也被毁了,不久后那些黄金军开始在各地出现,对天启有所抱怨的人都被杀了。”

泰隆说这些话时缩紧了身体,双臂用力抱着膝盖,但还是在发抖。我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泰隆站起来擦了擦眼睛,对我说:”我要去诸神山脉,去找那天夜里在山坡上看到的神。”

“你疯了吗?那些黄金军正在围攻他,他们也会杀死你的!”我冲他喊道。

泰隆说:”我是最后一个巨人,无论在哪里都会被杀的,在诸神山脉,至少是和神一起死的。”

他紧紧攥着拳头,转头看向诸神山脉,头上的白发在风中狂乱地舞动。

    

                                   八

我和泰隆在灰烬之城分别了,他赶往诸神山脉,我赶往自由城。

两百年前,天启动用数万人力在自由城中心建造了原动天——一座由通天巨柱支撑的宫殿,从此它便发展成了世界上最广袤的城市,也是清除者基地所在的地方,我必须赶往那里弄清楚一切。

灰烬之城和自由城相隔甚远,中间需要跨越许多城市,当我从这些城市经过时,发现有六座城市遭到了与灰烬之城同样的屠杀,惨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死亡和灰烬中行走了半个月,才终于抵达自由城。

它坐落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尽头,一根直插云天的巨柱矗立在城市中心,支撑着顶端的原动天,城内一片喧嚣。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过此地了。

“人马将战斗至死!”

一声怒吼从原动天的方向传来,即使身处城市边缘,也能听到它在四周回荡。

我伸长脖子,远远地可以看见,原动天脚下密密麻麻的站着人,每个人都高举着双手大声呼号着,在人群中心有一个高台,高台上隐约有几个人影。

“罪将于今日清除!”我听到有人高呼。

我一边眺望着,一边走向不远处的下水管口。每个城市内都有这样的入口,它们被伪装成下水管口,但下面是清除者庞大的组织系统,我们隐藏在地下,足迹遍布城市每个角落。我用钥匙打开井盖,然后跳了下去。

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穿行了三个小时,询问了无数人后,我找到了洛伦佐,很多年前,他带我进入清除者组织,并最终将我培养成清除者。洛伦佐比之前苍老了很多,我瞥了一眼他的肩章——已经是组织内的头领之一了。

“你这个老东西居然还没有退休。”我拍着他的肩膀说。

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边和我说话边看着一封信,不断有人附在他耳边低语,低语后又匆匆离去。

我站在桌子前,头顶隐约传来无数人的呐喊。

“他们在审判一个人马,人们都跑去看了。”洛伦佐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嘴里叼着烟斗,每说一句话就从嘴里飘出一缕白烟,”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回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说:”我去了灰烬之城,里面的人都被杀了。”洛伦佐放下信,抬头看着我。

“我来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城市都被屠了。”

洛伦佐长久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那是大清洗计划。天启下令清除那些低等人,现在世界上这么多人,总不能让他们占着地方。”

“低等人?”

“那些人要么道德败坏,要么贫穷肮脏,如果任由他们繁殖下去,世界会被毁了的。”洛伦佐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拿起信。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遇到了一个巨人,它……”我试图继续说下去,但被打断了。

“巨人?那玩意儿早死光了!”洛伦佐大笑不止,浓烟从他的鼻子里喷涌出来。

“它带我去了一个叫大坟场的地方,你根本就想象不到我看到了什么,事情不太对劲。”我俯下身子抓着他的耳朵,几乎快要把他的耳朵扯下了。

洛伦佐不笑了,用力拽开我的手,然后静静地看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惊疑的神色。我突然明白他知道那个地方。

“你知道?”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疯了。”洛伦佐站了起来,将攥紧的拳头抵在桌子上,脸色阴郁无比。

“他说那些都是这些年被杀死的,他说我奶奶……”我试图说下去,但他再次打断了我。

“这个人疯了!”他冲我身后喊道,立刻有几个清除者走了上来,从腰间拔出了匕首。这时我才明白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

我抽出猎枪毫无目的地射击,枪鸣声在地下回荡,那几个清除者受惊逃散了,但远处有更多清除者赶过来。我又开了几枪,趁混乱朝出口逃去。

                                   九

我爬出井盖,在大街上奔逃,如果被抓到,我将被立刻杀死——我了解清除者的冷酷与果决。

“判处其死刑!”远处突然响起一声高喊,我停了下来——是刑场的方向,那里至少围绕着十几万人。我朝刑场冲过去,拼命挤进人群深处,一旦被层层人潮淹没,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这时刑场上响起一声高昂的怒吼:”来吧!”我看到了囚犯——一名遍体鳞伤的年轻人马。

背后的行刑官举起一把黑色的刑斧,对准了他的脖子。

“行刑!”高处有人下令,行刑官随即大喝一声。

人马高昂头颅,怒视着台下的观众。

突然城外响起一片震天的轰鸣声,围观的群众以及审判者们纷纷转头看向城外。片刻后,一大群看不到尽头的黄金军骑着犀牛冲进了城,像金色的潮水一样朝原动天的方向奔涌而来,地面顿时震颤不止。

人群先是一片寂静,随即响起疯狂的尖叫声,十几万人开始毫无秩序地逃散,审判台上也一片混乱。

我跳上刑场,开枪杀死行刑官,然后抓起刑斧砍断了人马身上的锁链。

“快逃!”我骑在人马身上喊道,那群黄金军已经近在咫尺了。人马大吼一声抬起身,朝前方射了出去,在即将降临的灾难前绝尘而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黄金军已经冲入人群,金色的骑士驾驭着黑色的犀牛从那些肉体上狂奔而过,场面惨烈至极,哀嚎声响彻自由城。

黄金军越过刑场,分股冲入巨柱脚下的十二个巨大洞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遍地死亡。人马停下来回过头看了看,然后继续朝城外逃去。

我和人马沉默地奔逃在城外的原野,地上遍布着黄金军的足迹,方向来自诸神山脉。过了一会,确定背后没有清除者追来后,我们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我问人马。

人马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远方。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名丧失了犀牛的黄金军远远地出现在我们视野里,踉踉跄跄地朝自由城赶去。

他朝那名落单的黄金军冲去,将后者撞飞了十几米远,然后夺下武器,插入了对方的身体。那名黄金军来不及惨叫就死了。

“你杀死了他!你杀死了一名黄金军!”我赶过去对他喊道。

人马徒手拆开了黄金军的铠甲,露出里面的黄金军真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黄金军的真实面目。

铠甲下是一只丑陋的怪物,眼睛细小苍白,嘴巴宽大,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獠牙;怪物体型与人相似,全身覆盖着黑色的皮肤,四肢粗壮,长着爬虫似的爪子。

我毛骨悚然地看着地上的黄金军尸体,人马却站直了身体,高傲地说:”我是人马王国守卫军首领伊尔坦之子,伊欧墨。”

我的心脏颤抖了一下,仿佛有恶鬼将长矛刺进了那里,恶鬼附在我耳边说:”我是伊尔坦,人马国的守卫者与殉道者,人马将战斗至死!”

“跟我走吧,去诸神山脉找我们的神!”伊欧墨向我伸出手。

                 十

“天启在说谎,他们的计划是逐渐蚕食,最终杀死所有人。用不了多久,世界上就只剩下那些怪物了。”

在我们赶往诸神山脉的路上,伊欧墨这样说。他说这话时,我紧紧抓着怀里的马尾毛,那缕马尾毛来自伊尔坦,他的父亲。

“但我的父亲做到了,他用所有族人的生命唤回了神,我们的神将摧毁一切邪恶。”伊欧墨的神情既坚定又哀伤。

一路上,伊欧墨说了许多天启的秘密,这些秘密给人马带来了灭族之灾。

天启自从蛊惑人类杀死众神,并掌握极高的权力后,便令矮人在地下挖掘那些沉睡的怪物,然后用黄金为它们打造铠甲和武器,训练犀牛作为它们的坐骑。

当矮人挖出所有怪物后,天启让矮人们进入地底,承诺那将是最后一次挖掘,然后摧毁了矮人的矿坑,造成了那场大地震,让所有矮人葬身地下。

之后怪物组成了黄金军,遍布世界各地,开始在各个城市以大清洗的名义屠杀。直到那位神出现,他们才停止屠杀,全部赶往诸神山脉征伐。

听完这些后,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了。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我们穿越那片漫无边际的尸骨群,来到了诸神山脉。

据说诸神山脉横跨了三分之一的世界,以一个王冠的形状驻足于大地之上,王冠的冠首就是主峰,上面居住着十二主神,其他三千多名次神居住在山脉的各个山峰里。

但他们后来全被杀死了。

伊欧墨带我走上一条山路:”在诸神的时代,我们每年都要沿着这条路前去朝圣,神的宫殿就在上面。”山路曲曲折折,绕着山体蜿蜒着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一路上有许多黄金军的尸体。

入夜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山顶,那里有一片震撼至极的遗迹,遗迹中残留着数根几百米高的巨柱,和一面壁画色彩已经黯淡的巨大墙壁,倒塌的穹顶分裂在巨柱之间,昭示着已经被毁灭的昔日荣耀。

神就站在遗迹之间,双目紧闭,头上戴着王冠,手中持着金色长矛,一百多米的高的巨大身躯在山风里纹丝不动。

伊欧墨在神的身躯前跪了下去,将头重重抵在地面上,我听到了他的哭泣声。良久后,他直起身伸出双臂,昂着头大喊:”为他们复仇吧!”

伊欧墨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了很久,但神依然闭着双眼。

我环顾着四周,黑夜已经彻底降临,被黑暗笼罩的诸神山脉如同没有尽头的坟场。伊欧墨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但回应他的只有在黑夜里四处振荡的回音。

“醒来吧!你的子民就在脚下!”伊欧墨围绕在神的四周,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大叫,试图惊醒神,但神始终像毫无生气的雕像。精疲力竭的伊欧墨停了下来,从脖子上取下一只白色的号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高昂起头吹响了它。

从地底深处到黑夜极端,从伊欧墨嘴下到遥远的世界尽头,所有角落同时响起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仿佛有人在对全世界怒吼,万物均被埋没。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看着四周。

“这是神赐给我们的号角,里面存着他的声音。”伊欧墨放下号角,艰难地喘着气。

他将号角重新挂在脖子上,跌跌撞撞地走到远处,用红肿的眼睛盯着神。

号角声消散了,神依旧没有动静。

伊欧墨长久地仰视着这尊威严的身躯,过了很久后,他低下头,疲倦地屈下四条腿,叹了口气说:”算了吧。”

神已经成为了黑夜中的模糊轮廓,我开始怀疑这是否只是一个巨大的雕像。我看着伊欧墨,想对他说些什么,但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仿佛从内到外都被击碎了。

又过了三个小时,夜色比之前更浓了,连神的轮廓也看不清了,伊欧墨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

“去哪里?”

“不知道。”

我和伊欧墨站在黑暗里,谁都没有动。

此时一束火光在另一个山头摇摇晃晃地亮起,在广阔的黑夜中如同一颗即将熄灭的星星。

                十一

那是一个山洞,山洞里有一堆正在热烈燃烧的篝火,燃料是好几条两三米长的粗壮树干。

巨人泰隆正坐在篝火旁边,不断地把木柴加进去,我和伊欧墨出现时他被吓了一跳。

“我以为你死了。”我兴奋地冲过去,想抓一抓他的手,但只能够到他的膝盖。

“我赶到诸神山脉的时候,那些黄金军正在撤走,所以没有发现我。”泰隆把手放下来,好让我爬上去。

“撤走?为什么撤走?”我想起了那群突然赶回自由城的黄金军。

“大概是因为他们发现这位神根本没有灵魂吧。”泰隆看了一眼伊欧墨,后者本来沉默地盯着火光,这时抬起了头。

泰隆刚到达诸神山脉那一天,黄金军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朝山上冲锋,试图集众人之力杀死那位神。但当天夜里他们全部毫无征兆地撤走了,之后泰隆爬上山来到神面前,却发现那只是神的躯体。

不管是回到自己的神殿,还是对抗那些黄金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凭借身为神的本能,所以黄金军离去后他只是徒劳地站立在自己昔日的神殿中——那副伟大的躯体里没有神的灵魂。

泰隆说完这些后,篝火已经即将熄灭了,黑夜也即将散去。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我问他。

“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巨人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泰隆看起来哀伤极了,”我要一直待在这个山洞里,直到万物终结。”

天亮后,我和伊欧墨告别了泰隆,向山下赶去。我们离开时,他站在洞口久久地凝望着,直到视野被山石隔断。

在下山的路上,伊欧墨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一直快到山脚的时候,他才突然说:”我知道了!”

“什么?”

“我知道怎么找回神的灵魂了。”伊欧墨说。

“怎么……”

枪声突然响起,打碎了山林的寂静,我回头看了一眼伊欧墨,他的腿中了一枪,正在流血。

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清除者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终于逮到你们了。”为首的说。

清除者围了上来,将十几个枪口对着我们。

                                     十二

“你正在被全世界通缉,叛徒。”一名清除者对我说。

我举起双手,并示意伊欧墨也照做,但他只是怒视着四周。

“你们不明白,天启想杀了我们!”我试图向他们解释。但他们不为所动,连眼神都没有发生变化,这是清除者的职业素养之一——绝不听信目标的任何话。

一名躲在后面的清除者掏出锁链,朝我们走过来。

这时我们背后的山林里响起一片树木被连根拔起的声音,紧接着一块巨石飞了出来,砸向那名清除者,随后又飞出几块巨石,其余人顿时大乱。

一名清除者开了枪,接着所有人都将对准我们身后射击,枪声在空旷的诸神山脉上回荡。泰隆从我们身后跳了出来,抓着刚拔下的树木冲向四周的清除者。

有几名清除者被他抓着腿扔下了山崖,但其余人敏捷地在山地上闪避,一有机会就向他射击,泰隆身上流满了血液。我和伊欧墨也冲向敌人,伊欧墨尽管腿受了伤,但依然在四周横冲直撞,像暴怒的野牛一样令人心惊胆战。

清除者很快就所剩无几了,伊欧墨朝一名正在逃跑的清除者追去,而我飞奔到泰隆身边——他全身布满了弹孔。

“快逃吧。”泰隆像垂死的巨兽一样跪在地上,血液流到我的脚下。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染血的白发在风中飞舞,他就要死了。

“你不是要一直待在山洞里吗?”我哭着问他。

泰隆发出一声苍老的笑声,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没关系,反正我是最后……”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从身后响起,将泰隆的话震断了,泰隆轰然倒地,沉重的身躯掀起一片尘埃。

我转过身,一名清除者躲在巨石后面,手中端着一架狙击炮。他扔下狙击炮,向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逃走了,不一会儿,伊欧墨从那个方向回来了。

“他死了。”我对伊欧墨说,但伊欧墨没有回答我,而且看上去有些紧张。

“怎么了?”我问他,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山下。

我走到他身边,明白他为什么紧张了。不远处的山下,漫山遍野都是正在往上爬的清除者,我们被包围了。

                                   十三

“你涉嫌谋杀自己的搭档奈德,而且勾结万恶不赦的人马。”

洛伦佐坐在审讯桌后面宣判着我的罪行,而我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两天前,我和伊欧墨被关到自由城戒备最森严的监狱里,并受了刑。

“你这个蠢货!他们会杀了所有人的!”我冲他大骂道,但随即身体各处的伤口都传来了疼痛。

“你被人马欺骗了。”洛伦佐离开桌子,走到我面前。

“我看到了黄金军的真正面目,你知道那些铠甲下面是什么吗?”我对着他的脸说。

“我的孩子,我当初带你进入清除者组织,从来没想到你会成为叛徒。”洛伦佐摸了摸我的脸,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滚开!我的奶奶就是死在你们手上的!”我向他吐了一口口水。

洛伦佐的表情消失了,沉默地围绕囚室行走着,走了两圈后停在我的面前说:

“那名人马是人马国守卫军首领伊尔坦的儿子,我们需要知道他父亲的所在,但他一直不肯合作,所以我们才决定将他处死。现在你面临两种命运:第一,被控告谋杀搭档和勾结人马,我们马上就可以处死你;第二,让他说出伊尔坦的下落,那你的搭档就是在行动中牺牲的,而你会成为将人马逮捕归案的英雄。”

原来洛伦佐不知道我当初追杀的就是伊尔坦,也不知道他早就死了。

“你选择哪种?”洛伦佐抬起我的头问。我又向他吐了一口口水。

洛伦佐离开了,两名拿着各种刑具的狱卒走了进来。当天夜里,我在剧痛中昏厥了过去。

第二天洛伦佐依旧向我提出那个要求,我已经没有口水了,于是向他吐了一口血。

夜里我又受了刑。

第三天洛伦佐出现在囚室里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吐,我对他说:”放过我吧,我愿意让他说出伊尔坦的下落。”

洛伦佐欣慰地笑了笑。

“但我有一个要求。”我对他说。

“什么?”

“让我亲手处决他。”

洛伦佐沉思了一会,然后说:”好。两天后,天启将从原动天降临,指挥黄金军开启全面大清洗,你将在天启面前处决他,洗刷你的罪恶。”

夜里,他们将我从刑架上解下,为我换上之前的衣服,然后把我送进伊欧墨的囚室。

我看到了伊欧墨,他身上的伤痕比我还多,而且全身缠满了粗壮的锁链,只有眼睛可以自由活动。

一个小时后,我走了出来。

“他说了。”我对洛伦佐说。

“你不会骗我吧?”洛伦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拿出伊欧墨的马尾毛:”这是人马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他愿意放弃它,就愿意放弃一切。”

洛伦佐笑了笑:”伊尔坦在哪?”

我凑近他的耳朵,对他低语。

                                     十四

两天后,伊欧墨再次被拉上了刑场,行刑官是我。我扫了一眼台下,到场的群众比上次还要多,根本看不到尽头。

“天启将于今日降临!”洛伦佐在后面的审判台上大喊,台下的群众立刻呼应起来,欢呼声久久地在自由城回荡。

“今日我们将扫清肮脏和卑劣!”洛伦佐再次喊道,但这次人们的欢呼声没有之前响亮。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伊欧墨被绑在刑场上,我拿着枪站在他身后,而我身后是审判团——我们都在等待天启降临。

大约半个小时后,刑场被巨幅阴影覆盖,人们抬起头,看到十二个和神一样巨大的身影在高空围绕巨柱旋转,他们披着金色的铠甲,背后长着黑色的翅膀。

世界鸦雀无声,仿佛这十二个身影出现的瞬间,所有人的生命都静止了。

他们缓慢旋转着,然后逐个飞过来漂浮在刑场四周,为首的正对着我,手中持着一把巨剑。

世界开始沸腾了,人们跪在地上,狂热地冲他们伸出手,一边呐喊一边痛哭流涕。我看着天启的身影,觉得他们和昔日的神并无两样,这些呐喊的人也和昔日神的信徒们没有两样。

此时审判台上响起一声宣判:

“行刑!”

我举起枪,对准了伊欧墨,伊欧墨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砰!我开了枪,伊欧墨倒在地上,他的腿抽搐了一下,然后血开始蔓延。

持剑的天启在高空俯下身子,缓慢地将乌云般的手掌伸向我,然后伸出食指,并将它停留在我的头顶,我立刻被阴影埋没了。

然后他收回手,转过身迅速举起巨剑,又迅速地挥下。

地面开始颤动,十二个洞穴里响起野兽的嘶鸣,随即无数黄金军骑着犀牛从洞里涌了出来,金色的河流从刑场前汹涌而过,没多久就蔓延到整片城市。

除了观刑群众所在的位置,自由城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黄金军,他们都翘首仰望着天启,等待天启发号施令,座下的犀牛摇头晃脑地喷着粗气。

黄金军倾巢而出后,为首的天启用剑指向前方,其余天启共同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和当日黄金军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于是黄金军们牵动缰绳,沿各个方向离开了自由城——他们将在一个个城市里展开屠杀。

很快城内一个黄金军没有了,像一片干涸的河床。天启们挥动翅膀,围绕着巨柱向原动天飞去,但刑场前的人们依然固守在原地。尽管不知道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们依然惶恐。

洛伦佐走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随其他审判官离开了刑场,刑场上只剩下我和伊欧墨了。

“起来吧!”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砍断了伊欧墨身上的绳索,伊欧墨一跃而起。

伊欧墨从血泊中站了起来,接过我手中的刀,将它刺进了胸口,然后像其父一样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人马将战斗至死!”

审判官们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刑场,人们将十几万道惊惧的目光投向伊欧墨。伊欧墨站在刑场中央,身上缠绕着断裂的锁链,手中高举着自己的心脏,肩膀上的枪伤血流不止。

“我献上我的心脏,至此,所有人马归还自己的生命。回来吧,为你的子民复仇!”

伊欧墨手中腾起蓝色的火焰,他的心脏在这团火焰里剧烈燃烧,灰烬像蓝色的蝴蝶一样飘散,朝诸神山脉的方向飞去。

心脏被燃烧殆尽,火焰熄灭后,伊欧墨像倒塌的石像一样跪了下去,他看了我最后一眼,扯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笑容,然后便低下了头。

至此,世上再无人马。

就在伊欧墨低下头的那一刻,世界的每个角落同时响起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仿佛有人在对全世界怒吼,万物均被埋没。

洛伦佐冲上刑场:”他不是死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神的怒吼。”我注视着诸神山脉说。

                                   十五

世界上第一场战争属于诸神与魔王索隆,在战争的最后一天,人马之神亲手将金色长矛刺进了索隆的心脏。索隆死后,诸神创造了一切,人马之神则创造了人马。

人马之神是最强大的神明,但他选择了自我放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直到伊尔坦用所有族人的生命将他唤醒。

那天在伊欧墨的囚室里,我对他说:”他们想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你现在是他们的人了吗?”伊欧墨笑出了声。

我拿出伊尔坦的马尾毛:”这是你的父亲交给我的,他相信我,你也必须相信我。告诉我,你那天在山上想起了什么?”

昏暗的火光在囚室内摇曳,伊欧墨的脸一半在火光下,一半在黑暗里,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盯着那缕马尾毛。

“我知道怎么找回神的灵魂了。”伊欧墨抬起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怎么找回?”

“献出我的心脏。”

伊欧墨说,人马王国一直流传着预言:世上再无人马之时,就是神归来之日。

我和奈德最初发现伊尔坦时,他站在一座山丘的顶部,四周全是人马的尸体,随后他奔向那座神殿,将自己的心脏投进了祭坛。那日伊尔坦背负着所有人马的生命,但他遗忘了自己的儿子,他以为伊欧墨早就死于清除者之手。

伊尔坦找回了自己的神,但神是残缺的,他还需要最后一个人马的心脏。

“我需要你的马尾,这样才能骗过外面那些人。”我对伊欧墨说。

伊欧墨让我割下了他的马尾,而我则承诺做他的行刑官,让他有机会亲手拿出自己的心脏。

我骗了洛伦佐,也骗了伊欧墨,但这并不重要。

                                   十六

地面在有节奏地震动,仿佛一万个巨人在齐步迈进。

离城的黄金军潮水般退了回来,惊慌失措地逃进自由城,远处神的巨大身影挥舞着金色长矛,四蹄践踏在黄金军的尸体上,随着溃败的黄金军踏入自由城。

高空响起嘶哑的叫声,天启纷纷从原动天冲下,穹顶下的众生惶恐不语。

人们看到了神,他戴着金色王冠,身躯无比高大,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星辰。黄金军如同盲目的羊群,匍匐在他的长矛下不知所措。

我看向伊欧墨的尸体,遗憾他没有看到这一幕。

天启向神冲过去,他们的翅膀扇起飓风,所到之处房屋均被掀翻,无数人被卷上高空,消失在了灰暗的天际。

神举起了金色长矛。

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支撑原动天的巨柱被神的矛挥中,倒塌的巨柱和顶部的原动天摧毁了整个自由城。

自由城彻底沦为了神的战场,苍穹上所有乌云与狂风都涌入了这里,围绕着自由城的废墟盘旋嘶号。神携带着闪电,在乌云中狂奔厮杀,城内居民深陷黑暗,只能在电光闪过时一瞥神愤怒的影子。

战斗的第三天,乌云突然退散,狂风呼啸着远去。

幸存的人类看到四周躺着十一具天启的尸体,还有一名天启跪在地上,胸口插着金色长矛,神站在身后,将长矛缓缓抽出。

自由城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所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布满黑色血迹的荒原。

神大喝一声将长矛抽出,天启轰然倒地,随后神将他的铠甲拆下,人们看到铠甲下面是丑陋的怪物,和黄金军没有区别,只不过体型更加巨大,而且长着翅膀。

原来它们也是神,只不过是那些怪物的神。

天启全部被杀的那一刻,世界瞬间陷入了黑暗,我想起泰隆所说:”真正的太阳在诸神被杀死的那一天就熄灭了,这是天启制造的赝品。”

神也受了伤,人们看到他的腹部被划开,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金色的血液,血液像一条黄金的河,照亮了自由城的天空。

战斗结束后,神在废墟上躺了下去,沉睡了一个星期,幸存者全都跪在神的躯体旁边守护。

一个星期后,神站了起来,环视了一眼世界后沉默不语地朝东走去,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

神不知疲倦地朝东走去,他的伤口依然在流血,金色的血迹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割裂了整个黑夜。全世界的人都被这道光和这副前进的身躯所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追随着神。

最后神在一道无边无际的悬崖边停下了脚步,悬崖下是看不到底的浓雾。

这时神转过身,对全世界的人说:”请不要遗忘我,记住我们曾经来过,曾经在天空上俯视你们。”

神的声音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回荡。

然后他转过身,用力一跃跨进悬崖,被浓雾淹没了。

片刻后,一轮紫色的朝阳从浓雾中升起,时隔数百年后再次向这个破败的世界投下光芒。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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