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归途

那是一个遥远秋天阳光明艳的周末午后，爹妈决定把愚蠢的我赶去乡下。他们找到了一辆拉化肥和小猪仔的拖拉机托运我，上面坐满了进县城赶集的人，爹妈把我塞了上去，上面的人捞住了我，还有我的书包衣物、一口袋装有零食面条酱油什物啥的，还有一口奶奶托人带话来让买给伊的白铝锅还有一只鸡。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我们像兴高采烈的一群羊团团蹲在拖拉机上，烟尘滚滚的街道，高声叫卖的小贩，唱着戏的高音喇叭，犬吠着，叮叮铃铃的自行车一辆接着一辆，我们的拖拉机开动了，突突地勇猛地开向远方的田野，拖拉机头吐出的黑烟好闻极了。房屋和街道，人群道旁树，商店和金鱼池都飞快地离我们远去。我的心肝扑扑跳着，好像阳光下飞过的蝗虫和鸟儿。

好像过了有一天那么长，拖拉机跑到要累死了一样，太阳就要下山了，拖拉机终于在一片开阔的平野上停了下来，灰头土脸的人们争抢着跳下车，我们到了。五大三粗的拖拉机手乐呵呵地帮我搬下了我的家当，我长长呼了一口气，等回过神来人们都走散了，拖拉机又突突开动了，它还要往下一站去。而我的村庄，要穿过一大片田野一大片树林和一条大河。我嗅了又嗅已经远去的拖拉机黑烟，这才准备步行回家。数了数那些家当，我开始冒汗，背上书包，还有一口麻袋和一口锅一只鸡，漫长的尘土路，四周静寂。巨大的重任容不得我分神丝毫，把那口麻袋塞进了锅里刚好盖住，那只鸡咯咯叫着，我挎上那只鸡，双手提住两只锅耳朵，千艰万难地走向田野里。

好像走了有五个钟头那么久，大约一百步以后，我扔下锅子，大汗淋漓地坐在锅盖上休息，田野静悄悄地，虫子都不叫了，只有风吟，晚霞把大地染得像一块无边的彩布。然后我的鸡叫了，几头乌黑的巨大水牛呼哧呼哧从我旁边跨过去，一个老奶奶就出现了，伊挑着柴担笑着看我，没有说话，我猜伊是个哑巴。然后伊放下了担子，从一捆柴里拔出了一根大木棍，我知道伊要干嘛，乖乖站到旁边让伊帮我打理我的家当。不一会功夫，我的家当就利索了，伊把口袋绑在棍子一头，把鸡放进锅里盖好，盖沿下插进一捋草叶给鸡透气，用藤子扎好两耳朵捆在棍子另一头，伊托起担子，我伸头去一接，刚刚好，左右公平了，也不重。我走了，哑巴人也走了。

好像又走了五个钟头那么久后，我穿过了树林，遥遥看见了河岸对面炊烟袅袅的村庄。可是走到河边我就傻眼了，宽阔的河流哗哗流淌，平时蹚流而过的那条石子路淹没在流水下面，我的心肝扑通扑通跳的比任何时候都快，因为我深深记得一年前我差点就在这条河里淹死，是一个叫托里的大男孩救了我。我的惊恐淹没了自己，我放下了担子。

“或许我可以游过去，口袋放在锅里，像船一样，再过来驮鸡……” 我对自己说，“可是会淹死吗？”又说，一阵风吹过，恐惧彻底淹没了我。我僵立在岸边，任由乌云在头顶上盘旋。

然而我忽然看到了一匹背上驮着重物的马，哒哒哒哒走到了我身边，然后一个挑担的矮老头也跟着过来了，那担子两头挂着两只重重的巨大口袋，把他压得似乎要弯到地面上去。

“啊！你要去哪里呀？傻孩子。” 他看见我后惊讶地叫道，似乎我把他吓了一大跳。

“我去奶奶家。”我说。

“嚯，看你挑的什么呀，傻孩子？”他像鸭子一样叫起来。

“没有什么！”我说，“是个锅，还有鸡……”

“嚯嚯，是锅和鸡呀！傻孩子……”

我觉得这是个疯老头！也不去想他总是叫我傻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我要过河，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那么，我可以跟你过河吗？”我问他。

他全然不顾我，吱吱喳喳地跟他的马去讲话。我绝望透了！

“啊，来吧！傻孩子……”

这下老头回头一把抓起了我的担子，这样他就有两个担子了，一只肩膀一把担子这模样令我感觉好惊奇，我立马担心他会不会一下摔进河里去淹死。然而他像一块巨石头一样稳当。

“呐！”他说道，“你跟在我后面，踩在石块上，傻孩子，别害怕呀，傻孩子……”

我卷起了裤腿，那匹老马走在前面，矮老头跟着马屁股，我跟在担子后面，清凉的河水没过了我的膝盖，轻轻地抚摸我的双脚，甚至可以看见石块旁边游弋的小鱼儿，我们就像西游记里的师徒们一样，一步一步蹚过河流，矮老头的两担子实在太重了，他甚至抓住了马尾巴才能行走，真是一匹好马。

然而眼看就要蹚到河岸时，我的心肝又扑通扑通跳了，“万一这是个坏人怎么办？”我立马恐惧起来。

“这个老恶棍，他定会抢走我的东西的！”我的心尖叫道。

书包里有糖果，汽水，小汽车，还有我最爱的连环画小人书！——统统都会被他抢走的。我想到，立马恨不得先跑上河岸去堵住他。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简直要哭出来了，他甚至还有一匹好马，跑起来我肯定追不上！噢！老天爷啊，怎么办，可怜可怜我吧！噢噢噢……我简直就要哭出来了。那死鸡这时叫了起来，与此同时我恨极了爹妈，居然不怕危险把我放到乡野来，好狠心！还有奶奶，也不知道来接我一接，倒一心只顾挂念着伊的破锅！下一刻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然而那马最后一跃，跳上了岸。

我使尽所有气力冲过去，与老头同时一步并也上了岸。

“喏，真重啊！傻孩子，我就放这儿哎。”老头大喘着说道，

“——你可以自己挑回去给你的奶奶了。” 他放下了我的家当。

“喏，下回你来我家，我教你骑马，傻孩子……”老头又道，头也不回地跟着他的马走了。

我大大的呼了一口气，扑坐在地上。

此时河面在霞光照耀下光芒美丽，田野静谧安宁。

此刻才见天空，

天空高过往日。

破孩子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