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天(8—12)

万里天

次日,千蝶和苏博士已经把收集到的药材全部装好,在车厢里给那对苦命鸳鸯留下了容身空间,就等着日落,按计划行动。

黄昏时分,千蝶和丁香在家坐立不安的等待。千蝶握着丁香冰冷的手掌,心生怜意: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比自己还小,在沙城,她应该是最好的接受教育的年纪,她可以和闺蜜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品尝美食、去长途旅行、和斯布尔正大光明的享受他们甜蜜的二人世界……但是如今,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就要失去少女的无忧无虑,早早进入身为人母的繁重生活。

正在这时,听到房间外有人敲门的声音。

丁香精神一振,她想定是亲爱的斯布尔赴约来了。把门打开的那一刻,她却一脸的失落,但随之又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极为漂亮英俊的男子,她原以为斯布尔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位,高大挺拔,皮肤晰白,粗眉大眼,神色温和,让人着迷。


“这里可有一位叫千蝶的姑娘?”男子温和的问。

千蝶闻声,全身一麻,冲出门外,看到春泽。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千里迢迢的找到她。她不由自主的落泪,失声哭泣。

春泽几乎快认不出千蝶来,她雪白的肌肤已经被太阳晒伤,开始变黑,裙衫上铺满脏泥,手臂肌肤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刮伤,一只凉鞋已经断掉,勉强用当地的草绳接上……那个在人群中独自美丽的女子,此刻俨然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外的无助的孩子。只有眼神依旧纯净得可以倒映出他的影子。

春泽并没有因为她暂失美貌而减却心里的爱意,他只是一阵接一阵的心疼,然后默默走近她,为她擦去眼泪,像老朋友一样静静问候她:“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悄悄地走了?”

千蝶吸了吸鼻子,调皮:“你不一样也找到了么?”

“下次再敢这样,我就把你捆起来,我去到哪里,就把你拎去哪里。再不让你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决定。”春泽动情。

千蝶心底又开始潮涌。

丁香确定千蝶和春泽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不想打扰,便默默回房。

千蝶发现了她的失落,拉着春泽跟上,在房间给春泽和丁香相互介绍。接着又把他们计划的一五一十的跟春泽说了。春泽听得心潮跌宕。


天色渐渐暗下,而斯布尔依然没有如约而来,也没听到苏医生卡车的鸣笛声。丁香开始坐立不安,难道途中生了什么变故?千蝶也不住的看时间,夜色越来越浓密。

就在这时,又有了敲门声。那这声音,轻微地,带着试探与胆怯。丁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开门。

“丁香宝贝!”进门来的,是一个黝黑黝黑的女子,她头发蓬乱,满脸的憔悴,她紧紧抱着丁香,失声痛哭。

千蝶和春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

“茱莉亚?!”丁香只感觉脑袋一片混乱,要不是茱莉亚熟悉的声音,她几乎已经认不出面前这个邋遢的女人就是三年前出嫁的亲姐姐。丁香从小和哥哥姐姐的感情深厚,她以为姐姐出嫁后会在夫家过得很幸福,却没想到她落魄成这样了。一时感慨心酸,泪眼成珠。

茱莉亚看到房间还有两个陌生的外族人时,顿时提高了警惕。

丁香发现了她的担忧,便道:“茱莉亚,这都是帮助我的朋友。我非常相信他们。快说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茱莉亚想起自己的遭遇,又不能自已的哭出声来,她说:“你知道的,费雷诺一直痴心养鳄鱼,他相信能和鳄鱼做好朋友,他以为他足够了解那些鳄鱼的习性,结果三天前,他冒险前去取鳄鱼蛋,却被他那些‘朋友’撕成了碎片……丁香宝贝,费雷诺是我的一切……”

千蝶和春泽目瞪口呆。

丁香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她知道,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费雷诺的父母,一定要我去做清洁。但是,部落里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清洁者就是疾病,受过清洁的妇女,都全身溃烂,只能在家里等死。丁香宝贝,你还有两个侄子,费雷诺死了,我还得养活他们,我必须逃走,我知道婆家人定然会找到这里来,会给家里带来麻烦,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可怜的茱莉亚!”丁香泪眼凄迷,“你是对的,不用害怕。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千蝶分担着她们的痛苦,又充满了疑问:“丁香,什么是清洁?”

“我们部落里流传着一种习俗,如果出嫁的女人死了丈夫,或者未出嫁的少女死了父亲,那她们就得和这里最肮脏的男人过夜,只有这样,才能慰藉死者的亡灵,去除女人身上的晦气。没有经过性清洁的女人,就是不洁不净的人,是不能出嫁或改嫁的。她会遭到所有人的鄙弃,部落里发生的所有的不幸,都会怪责到她的身上,族长就会发动男人们去捉拿她,用她去祭祀……”

千蝶和春泽感到全身的冰寒,他们面面相觑。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是全球人口死亡率最高的地区之一、为什么艾滋病能在这里四处传播,泛滥成灾。千蝶曾在网上了解到——那些所谓的“性清洁者”,肮脏、邋遢、酗酒、无毒不侵。

就在这时,窗子被拉开,全屋子人倒吸一口冷气:以为是被人察觉了,却看到苏博士从窗口探出头来,低声道:“我去接斯布尔的路上,车子抛锚,才耽搁了一点时间。现在斯布尔就在车上,快叫丁香上车。”

千蝶犹豫的看向丁香,却见丁香黯然的眼神突然变得勇敢,她走上前去,平静地道:“苏博士,我不走了!”她突如其来的勇敢、对抗未知恐惧的魄力,一点都不像一个从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十六岁少女。这让千蝶和春泽都惊奇,也由衷的赞叹。

苏博士感觉到了满屋子凝重的气息,似乎预知到了什么。

千蝶走至窗前:“苏老师,你且先回。到了志愿队后请速速联系联合国工作者前来支援,我怕稍晚些时候,定是要出人命了。我今天来了一位朋友,他会在这边帮我,一起了解实时的情况,等你来接应。”

苏博士看看镇定在旁的春泽,点头会意:“好。我一定尽快。”说完转身离去。不久便听到汽车鸣笛,那是和他们作别的声音。

千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不容分说冲出门外。

到了门口,正看到苏博士和鳄鱼在道别。说到尼基亚体内的动脉瘤随时都可能破裂,苏博士面露愧色,这是大都市都无能为力的病种。他只得吩咐鳄鱼按剂量给尼基亚服药,接下来的几天,将是尼基亚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千蝶听后,无疑又是当头一棒。如果尼基亚真的在这个时候走了,那不但意味着鳄鱼他们三兄妹永远的失去了父亲。最终,那堆愚蠢的人会顺理成章地把尼基亚的死归罪到鱼茱莉亚头上,须得要用茱莉亚的血去祭祀亡灵。而还未出嫁的丁香,也要被迫献出自己的身子,供那‘清洁者’一夜糟蹋。可怜的丁香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已经怀孕在身。

看到苏博士发动引擎欲走,千蝶只得隐藏好心事,大步上前,朝苏博士微笑:“苏老师,等等!我还需要借您底座下的宝贝一用。”

苏博士一拍脑门,像是被千蝶一语惊醒,笑道:“你瞧瞧,我都忘了!这宝贝本该留给你。”说着从底座下取出一个物件,物件用黑袋密装,看不出原样和形状。

千蝶如获至宝,欣然道:“多谢苏老师。回到志愿队后我再双手奉还。您一路上小心驾驶。”

“你们也要多加小心,谨慎行事。”

目送苏博士走后,正巧春泽也赶了出来。少不了和鳄鱼寒暄认识。鳄鱼一贯的热情好客,直叫春泽住在苏博士之前住的房间,说明日一早,定要杀畜开宴,招待贵宾。

春泽心底一阵感激,这一家人,虽然都不曾受过良好教育,也有着一段段悲伤得让人无能为力的故事,但是他们天性秉直,淳朴善良,可亲可爱。这不禁让春泽更加坚定了要帮助他们度过这个难关的决心。

只是鳄鱼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马上就要降临的风云巨变。以致于在他转身回屋的时,在他蓦然看到两个妹妹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间,他不禁吓了一大跳。

“哥,救救茱莉亚!”丁香双目噙泪,满脸不尽的诉求。

鳄鱼转而望向茱莉亚,三年不见,看着此刻突然出现又落魄得几近失去原样的妹妹,鳄鱼的拳头紧握,看得出还有轻微的颤抖。

茱莉亚在他锋利的眼神之中,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卑卑诺诺低下头,她不敢多看他一眼。千蝶似乎明白为何她回来第一个找的人不是眼前这个可以为她当家作主的兄长,而是偷偷摸摸到了丁香的房间去暗诉苦情。在茱莉亚的眼里,鳄鱼俨然一个威严的父,或者说是铁面无私的神。

“费雷诺死了,她婆家要把茱莉亚抓去清洁,现在清洁者满身的疾病,我们不能看着茱莉亚年轻的生命,就这么陨落了!”丁香掩面而泣。

鳄鱼眼里的光芒像火焰一样燃烧,最后又平静地熄灭。他沉声道:“先跟我一起去看看父亲。”

9

屋外蝉虫鸣叫,风声乍过,相思鸟撕破了喉咙。来到尼基亚的房间,看到细若游丝的父亲,丁香和茱莉亚又不免悲恸。尼基亚因常年瘫卧在床,肌肉已经大面积萎缩,苍老的皮肤犹如一张在洗衣机里搅拌过的纸面,层层皱皱,暗沉得可怕。

“父亲气数将尽,你们要有心里准备。”鳄鱼的话语丝毫不加隐藏,他确定这是大家都应该知晓的真相,因为只有知道真相的人,才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手忙脚乱,毫无招架之力。

房屋里死一般的沉寂。一只蚊子几经曲折飞进来,听得见它振翅的嗡嗡声,也亲眼目睹了它鲜活的生命,在一炬之间化为灰烬,从生到死,只是一个转眼。

“丁香你先带客人去休息。我有话对茱莉亚说。”鳄鱼开始有条不紊的操纵着棋盘。

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晚上,鳄鱼跟自己的妹妹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鳄鱼茱莉亚走后就连夜出去了,又去了哪里。整整两天,鳄鱼回到家时,已经暮色四合。正巧撞上了千蝶和春泽,他们看到鳄鱼的脸上有着长途跋涉过后的疲惫,又带着最意味深长的欣慰。

且说千蝶、春泽、丁香三人回到屋后,发现斯布尔正在焦急的等他们。斯布尔粗眉大眼,体格健硕如丛林里的捷豹,牙齿整齐洁白,眉宇之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英气,也难怪丁香会对他芳心暗许,情有独钟。

丁香看到斯布尔,那颗快要干枯的心,突然之间又被激活。只要静静站在斯布尔身边,与他四目相对,她都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心里的喜悦——犹如平原绿茵之中,那一泽欢畅的溪流。他们之间的爱,深深感染到了千蝶和春泽。

四人在房间里商讨良久,确认了最终的结果后,才各自散开。

回到简陋的住所,春泽犹有疑问,思索良久后,还是忍不住去找千蝶。

夜已深,但千蝶并未入睡,她似乎预料到春泽一定会找上门来。

春泽看到依旧美丽如水的千蝶,一时情难自已,但他又不得不压抑自己,他极其清晰的头脑时刻提醒着现在面临的是何种状况,他轻声问:“你怎么会断定我们能救出斯布尔的姐姐?”

千蝶痴痴地看着他的面容,内心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这情感让她突然想告别孤独,她想告别一个人独自着的所有的不美好。她责怪这情感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迅猛,以致于让她在这一刻竟有些措手不及。她想到了冥冥之中富含寓意的那一句话:爱上一个人,往往只需要一秒。

“你在想什么?”春泽试探着,温柔地。

他那一刻独有的柔情,和眼神里清澈的光亮,让她深深着迷,她似乎感觉到他身上的每一丝气息,都暗含着故事。而千蝶也注定是不平凡的女子,她的不平凡来自于她对任何始料未及的事,依旧能持有最原始的那一份冷静。千蝶起身,把从苏博士那里得来的那个物件轻轻交至春泽手里,她平静,自若,没让春泽看出她内心一丝一毫的起伏和动荡。

春泽剥去黑色套件,赫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把贝瑞塔M9手枪。

“这是志愿队合法用来防身用的。有了这个,足够对付古塔塔那一家人。只是……”千蝶似乎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眉头紧锁。

“你想到了什么?”

“我光顾着筹划我的救人计划,却忘了请教苏博士这抢该怎么使用,我甚至连装弹都不会。”千蝶懊恼不已。

春泽听后,不禁暗笑。他不慌不忙取出子弹,动作连贯,一气呵成,还没待千蝶晃过神来,他已经轻松熟练地完成了上膛。他手指灵敏,手枪在他手里翻转,花样百出,像是一个孩子在玩转着自己最熟悉不过的玩具。最后,他胜利的看着千蝶,期待她叹为观止的表情。

千蝶果然没让他失望,她几乎是目瞪口呆。

春泽得意,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再去摸她的脸,但他最终还是默默收回。他被她动情的双眼盯得心慌意乱。只得逼迫自己去努力搜寻其他的话题,以镇压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的窘迫。他解释:“你忘了我当过几年兵,在部队就整天与这些家伙较劲,我们连队,要数我枪法最准。虽然很久没碰了,但是功夫没忘。”

千蝶此时看春泽,他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耀眼的光环。他懂得自然而然去触碰她的身体以及她的心,又在她可接受与不可接受的临界点冷静收力,不贸然攻城,亦绝非贪生怕死,只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戛然而止。他似乎懂她的心,懂他的来处,也懂她的去向。

“你为何要到这里来,这么一声不响地。”这似乎是他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诘问。

如果非得在一个地方让我重新认识生活,为什么不能是这里?如若这里能让我见证一颗赤诚无欺的心,即便须付诸画地为牢的等候,也是我甘愿的事。我知,冥冥之中,不论山高水远,你会找到我,并将我捕获。——这原本是千蝶最真实的答音,只是她有意让这情投之声成为他至生不解的迷惑,故而选择用沉默来代替这漂洋过海而来的意意相合。

历经了日日夜夜,穿过千山万水,走到这一步,两人越来越看得清自己的愿与不愿,想与不想,爱与不爱。只是人与人之间那道浑然天成的保护屏障,导致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心门置于光影之中,让其赤裸曝晒,任人细细观摩和盘算,再毫无道理可讲的、由那个观望者定夺是去是留。所以,他们始终看不清对方的心,只是眼神交汇之处,能感受到来自于彼此的那一道暗涌和温柔。

10

次日,茱莉亚和丁香在家照看尼基亚。而春泽和千蝶则在斯布尔的带领下来到了古塔塔的家,开始了救援计划。春泽预计今天避免不了干戈,便让斯布尔藏在暗处,不让其现身,以免古塔塔日后寻仇报复。

古塔塔的家果然是这部落里人丁最旺盛的家族,黑压压的一群矮房里又是黑压压的一群男女老少。女人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地喂奶;男人赤裸着身体,有人做体绘、有人在油发,还有人在烈日下磨箭为出猎做准备;孩子们光溜溜地在树干上跳跃、攀爬,灵巧得俨然一只只美洲猴……

这里没有男女之别、没有遮体衣衫、没有卫生常识,不但赤贫如洗还观念落后且陋习如风,俨然中古世界的原始社会,完全与现代文明脱轨,无关。千蝶和春泽叹为观止。这才明白,为什么鳄鱼家是这里最富有的家族,为什么他们家可以在这部落里威严不倒,至少,他们还有遮体的衣衫……而古塔塔家,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体”一说。

众人见春泽和千蝶到来,众人无不停下手里的活,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看。

千蝶感到浑身不自在。又不得不前去交涉,她走至门槛上正喂奶的女人面前:“请问这里可有一位叫伊娃的姑娘?”

女人似乎听懂了,随即把手里的孩子往地上一放,赤裸着的孩子在地上翻滚,身上黏黏的汗水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小手抓了一把不知道是动物的粪便还是砂石的黑团往嘴巴里放……而女人居然当做是极其平常的事,根本没打算再管他。千蝶和春泽被她的这个场面吓坏了。却见那女人朝他们热情地招手,径直朝屋内走去。屋内依旧有磨箭和猝铁的男人,他们的戒备和物色猎物般的狰狞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千蝶紧紧跟在春泽身后,不敢与那些男人直视。

穿过屋子,女人带着他们便来到了另一片宽敞的平地。却见这里人头攒动,吆喝不断,呼声震耳。春泽与千蝶凑上前去,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孩子和老人一个个退出几米开来,男人们拿着锄头、榔头、铁棒、刺刀全神贯注地盯着人群中那一头正怒发的猎豹,猎豹是古塔塔和他哥哥在丛林里用侵泡了毒药的箭头射杀,才得以捕获。想不到刚叫了几个男人把它搬回家,正欲准备享受最丰盛的美餐时,猎豹血液里的毒性稀释,开始反抗,它身上已经刀痕不少,颈部用粗麻绳索栓住,它用生命在做最后的一搏,发出一阵阵悚人入骨的咆哮,无人能接近,更别说杀了它。

眼看猎豹就要突出重围,就在古塔塔跟他同样健硕的哥哥都无能为力的时候,却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人群中冲出,她健步上前,一脚踩住拖在地上的绳索,双手奋力一勒,猎豹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哀嚎,四肢挣扎之处,尘土飞扬,众人定睛一看,猎豹被那个力拔山河的彪悍女子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千蝶她从没见过这么威猛的女人,纵是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也奈何不了她。她体格健壮如男,与猎豹僵持数秒,已汗如雨下,粗绳勒进了她的血肉,但她眼里的无情让人望而生畏。众人欢呼。千蝶暗叹:这部落里竟有这般的奇女子!

却在这时,不料猎豹突然一个回头,女子一时用力失衡,不慎跌倒在地,还不及她反应过来,却见猎豹裂牙露齿朝她扑去,凶猛之势,无可比拟。稍一迟疑,女子定然要被它撕成碎片。古塔塔的哥哥大惊失色,一颗心要跌了出去:“伊娃,小心!!”

眼看猎豹血盆大口要将女子吞并,却听空中一声爆响,生猛的猎豹应声倒地。众人不知道在上一秒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在那紧要关头猎豹会突然倒下伊娃离奇得救。不多时,只见猎豹一个翻腾,又要起身突围,围观之人惊慌失色,却听又一声爆响之后,它头部血水涌出,终于彻底的瘫倒在地,只剩下虚弱的喘息声,最后连喘息之声也渐渐熄没。

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家都开清了——那是一个英俊、独特的异族男子,用手里的小东西,几秒之内隔空打死了那只不可一世的猎豹!而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年轻姑娘。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究竟有多神勇、多深不可测?

春泽却深陷矛盾之中,在中国,杀害世界级保护动物可是触犯法律的大事,不想在这里,为了救人,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自己亲手开枪终结了它宝贵的生命。

安德鲁是古塔塔的哥哥,他们父亲去世之后,安德鲁就成为了这个家族唯一的主人。古塔塔身强力壮却生性鲁莽,骄横跋扈、爱惹是生非,没少给安德鲁惹麻烦,包括这次把斯布尔的姐姐伊娃绑架的事。

其实身怀绝技的伊娃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古塔塔擒获,她听闻安德鲁是个正大光明的男人,早就芳心暗许,便借此机会看看安德鲁作何反应。没想到安德鲁当场便把古塔塔痛骂一顿,他见伊娃独特、无所畏惧,又身怀编制等绝技,一时心喜,出言相留,而伊娃也爽快的答应下来。

古塔塔眼看着斯布尔和丁香越来越频繁飞幽会,而安德鲁又迟迟没去催谈这桩婚事,还日渐与自己情敌的姐姐心意相投。心里极度不平,便背着安德鲁去骗斯布尔拿狮皮鼓赎人,没想到斯布尔忧心姐姐,果真就上了当,还遭了一顿毒打。

安德鲁是通情达理的人,原本就敬重外人,何况春泽和千蝶持拿手枪、高深莫测,又救了伊娃的一命,更是不敢怠慢。一时设宴招待,春泽说明来意,谈起了绑架和狮皮鼓的事,安德鲁一头雾水,叫了古塔塔来对质,这才把这件事弄了个水落石出。部落里原本只有男人毒打女人,从未见过女人敢对男人有丝丝怠慢的,但当伊娃听到斯布尔被毒打的事,一时怒火中烧,硬是当着安德鲁的面,把古塔塔一顿痛打,逼其交出狮皮鼓,古塔塔倒也知道察言观色,明白今天不交出狮皮鼓来定是要屁股开花,无奈之下只得双手奉还。安德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同是骨肉相连的兄弟,被一个女人打,在部落里也是奇耻大辱了,但一切源于古塔塔咎由自取,自己也无颜求情。

伊娃这才明白自己在安德鲁家的这段日子,让斯布尔遭受了多少非分对待,又有多担忧他的姐姐。想到这,心中愧疚不已,便拿着狮皮鼓火速回家。斯布尔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伊娃平安无恙的回家,狮皮鼓也完好如初,自是喜不自禁,对春泽和千蝶也是千恩万谢,这件事才算是完结。

夜幕降临,春泽和千蝶回到鳄鱼家,想想今天发生的事,像极亲身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电影。茱莉亚在屋子里尽职尽责地照看尼基亚,而丁香心绪不宁,一直就站在门外等待消息。为了遮住微微隆起的肚子,她偷偷去学习用植物纤维抽丝织布,制作宽松的衣衫。见到春泽和千蝶回来,得知伊娃安然无事,已经和斯布尔团聚,并且过几天伊娃就会拿着狮皮鼓来给斯布尔提亲后,丁香欢喜雀跃,忙不迭去给他们做晚餐,连脚步也轻快起来。

千蝶感慨:“身边陌生的故事不断上演,若不是你在,我真以为自己在做一场梦。天马行空。无边无际。”

“你愿意早点回到现实,还是永远留在这梦里?”春泽意味深长的问。

千蝶深知他的试探,是试探,也是蓄谋已久的真实用意。

“这梦,让我着迷。”春泽幽然。

“当你醒来后,梦,未必就散了!”千蝶眼光流露,那是千回百转的沉陷之后,兀自拔长的炙热和勇敢,但他又发现在光芒的背后,存在着一种不能言说的忧伤。

“你可还为沙城的事,伤心难过?”

“你难道就不允许我有记忆?”

“你是在暗示我已经拥有支配你的权利?”

“我从前可不觉得你有这油嘴滑舌的本领。”千蝶莞尔。

“但博一笑。”春泽也打趣。

他们爱上了被扔在路上的感觉。

11

原以为事情很很顺利的发展下去:就等伊娃来提亲,丁香和斯布尔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茱莉亚的婆家永远不要找上门来。可没想到事情远没有那么顺利。

鳄鱼回来后的第二天,茱莉亚的婆家终于还是来了。鳄鱼没讲丝毫情面,他履行了他作为一个族长的职责和使命——他大义凛然地维护了部落里最至高无上的传统陋习——他把茱莉亚捆起来交了出去,为了心中根深蒂固的信条,他狠心把妹妹的一生的健康幸福置之度外。

这又一次提升了他在部落里的首领地位。只是丁香永远不会忘记,鳄鱼把茱莉亚交出去的那个瞬间,茱莉亚眼里的绝望和哀伤。

春泽和千蝶看在眼里,除了袭身而来的无能为力,还有深深的悲凉。那一刻,他们发现茱莉亚不是一个本该得到万物尊重的人,而是被这一群疯狂无知的家伙,用来突显自己的愚昧和残酷信仰的一个物件,这是一种无知无觉、骇人听闻的意识形态。

丁香对鳄鱼把茱莉亚交出去的这个决定恨之入骨。从小,尼基亚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整天忙里忙外,而她们的妈妈早年过世,丁香就是鳄鱼和茱莉亚照顾大的,所以对他们两的感情最为深厚,可是现在鳄鱼竟然对把茱莉亚拱手交人。她开始无言的反抗,她拒绝进食,拒绝面见自己最爱的哥哥。

然而,她身为部落里的原著,她从小耳濡目染这不能动摇的风习,她有满心的愤懑,但是却找不到去对抗站立点,所以只能用惩罚自己,来减轻对茱莉亚爱莫能助的亏欠。她感到万分矛盾和无助。她翘首盼望伊娃和斯布尔的到来,但是几天过去了,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丁香忧心,该不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罢!

烈日从窗子里照射进来,翠绿肥硕的灌木枝叶随风招展,河流日日夜夜川流不息,不知道会去到哪个未名的远方。身孕使她有不尽的嗜睡欲望,她昏昏沉沉进入梦乡,光影错乱的梦里,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斯布尔在水中向她招手,示意要她跳下船去:“丁香宝贝,来,不如我们一起死去……”

丁香被这噩梦吓得冷汗淋漓,她失魂落魄去求助她唯一的救世主。

千蝶得知她的心绪后,立即和春泽启程去斯布尔所在的部落。此时春泽从多多玛租赁来到越野车已经没有了燃油,彻底罢工了。而去到斯布尔的部落路途遥远,两人便只能硬着头皮徒步行走。回来之时,已经是深夜。原来伊娃和斯布尔为了来提亲时更体面,让鳄鱼能爽快的把自己心爱的妹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几天可是想破了脑袋,煞费苦心。除了狮皮鼓外,她们又筹了一对象牙,几张虎皮,这几样东西在部落里,可样样都是稀世珍宝。千蝶告诉丁香:“明天一早,他们就要拿着这些宝贝来提亲了!”

出乎意料的是,丁香那一刻没有千蝶想象中的喜不自禁。丁香道谢后,一个人走出,背靠着大树,耳边传来吉尼亚断断续续的呻吟。那个在相当的年岁中把自己视为珍宝的父亲,在她以为他不能缺席、该眼眸清晰去见证这段璀璨时光的时候,他却卧病在床,朝不保夕。最爱的姐姐茱莉亚还不知道在经受着怎样的摧残和痛苦。唯一的欣慰是,她还有鳄鱼,还有她最尊敬的哥哥,明天能清晰见证自己的幸福时刻。

次日一早,伊娃和斯布尔带着聘礼如期而至。为了能赶个早,他们两凌晨便开始赶路,即便如此,来到丁香的家时,已经日上三竿。

这一天鳄鱼家格外的热闹,部落里的人尽数到齐。就连安德鲁和古塔塔也在。伊娃和斯布尔没想到鳄鱼对妹妹的婚事如此看重,原本只有成婚之日才能宴请四邻,这到底族长还是族长,在平平之日里也能一呼百应。伊娃暗喜:如此看来,今天铁定能成了!

安德鲁见到伊娃和斯布尔,以及那一堆珍奇聘礼,甚是意外:“伊娃,部落与部落之间,原本没有这样的礼数往来,你这是……?”

伊娃心切,直呼:“鳄鱼族长在哪里?”

“何事?”鳄鱼应声而到。丁香紧跟其身后。春泽和千蝶也在。

伊娃当众呈上厚礼,一脸振奋之情:“我是来替我弟弟向丁香提亲的。”

此话一出,却见鳄鱼眼神蓦然锋利,一脸盛怒,他拳头紧握,青筋毕露。众人一片哗然。

斯布尔心细,懂得察言观色。他只见众人神色肃穆,尽显哀伤之情。而丁香双目噙泪,她不能当众向他示警,以暴露他们之间的情分和私交。但她一直把手指放在胸前,手指上那朵洁白的花环夺目刺眼,那是只有丧葬时,未婚女子才佩戴的饰物。在蓦然惊觉的那一刻,斯布尔只觉得全身瘫软乏力,他来迟了!

伊娃不解这怪异的场面,重复道:“族长……”

“姐!”斯布尔急忙拉住伊娃,“我们先回去。”斯布尔不断朝伊娃使眼色,只求能少去干戈。

“等等!”鳄鱼哪里是忍气吞声的主,这丧葬之时有人来家门提亲,可被视为是对这个家最大的玷污和诅咒,他道:“我道是你们情义不浅,知道家父身亡,前来吊唁。却不料是在这当日子里来提亲,您这些珍贵的宝贝,我们家可消受不起。”鳄鱼说完,横刀一抽,却见那狮皮鼓“哐当”一声被劈成了两半。

伊娃犹如当头一棒,她这次听清楚了!是因为老族长尼基亚——也就是鳄鱼和丁香的父亲去世了,所以部落里的人才会集聚在此。因为部落与部落之间丧葬是不通礼节的,所以安德鲁一见到自己的时候,才那么奇怪的发问。安德鲁也以为自己是来送葬而不是提亲的。

伊娃哑然。无心顾及其他。

却见斯布尔突然站了出来,他蓦然从地上拾起一块大石,狠狠朝自己的脑门砸去,一时头破血流,他把头上的血迹,次第擦在门槛上,斑驳的门槛顿时变得殷红亮眼。丁香见状,一颗心就要窒息而死。

却见斯布尔大声道:“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在部落里,我知道这被视为不祥的诅咒,只有用我血涂满门槛才能化解、才能保管你们日出入平安。今天我们来到不是时候,这些聘礼当做是赔礼,日后我会再来提亲,我定要把丁香娶回家去。”

斯布尔的英勇举动和一席话,让千蝶和春泽肃然起敬。想不到这落后的部落里,竟然能生育出这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是由于交通和通讯的不便,才造成了今天这个不堪收拾的局面。如果有手机能提前把尼基亚去世的消息转告过去,今天的事就能避免不发。千蝶心里隐痛,但面对这样的大坏境,发现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自己和春泽除了静观其变外,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只能期待苏博士及志愿队能早日到来。

由于失血过多,斯布尔已经开始有了轻微的晕眩,继而昏迷。伊娃见状,无暇多顾,背着斯布尔,匆匆离去。

丁香整颗心都碎了!

沙城的葬礼,排场盛大,西装、花圈、挽联、祷告、接连几日不眠不休的法事、雷动的悲伤和哭泣声中其实空乏无一物。似乎只有把形式进行得喧嚣浮夸起来,子女的孝心才能在这一刻彰显见日。和沙城相比,尼基亚的葬礼显得极为简单,当日下午便入土安葬,迅速无比。即便简单从速,却是千蝶和春泽见过的最为庄严和肃穆的一次葬礼,整个过程,人们缄默、顺服、各司其职、秩序井然,犹如虔诚的莫斯林在谛听真主的指引。

这个部落里,对新生的孩童没有特殊礼遇,却把死葬视作为最神圣的仪式,这是他们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一种为数不多的敬畏。殊不知人死后,不过白骨一堆,孤坟一座,哪里来的亡灵,在那山岗静观人世惩恶扬善?他们何时才能明白:人活着,才应该是用来敬畏和庆祝的事。

11

随着葬礼的结束,丁香开始越来越不安。按照部落里的习俗,三日之内,她必须要接受性清洁。否则部落里发生的所有的不幸和灾害,都会由她来承担。部落里的一位长老一大早就已经出发,去为她寻找性清洁者。

想到斯布尔生死未卜,自己又要面临受清洁的厄运。丁香心力交瘁,忍不住泪流满面。

春泽和千蝶眼见苏博士回去后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如果逃走,没有汽车,怎么也跑不过这里驾轻路熟的居民,何况丁香还怀有身孕,斯布尔还身负重伤又路途遥远。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鳄鱼来了。

“长老找不回那些清洁者了。”鳄鱼语气断定。

春泽和千蝶见他如此断定,想起了他突然消失两天两夜后回到家时那疲惫而欣慰的微笑,以及那天斩钉截铁的把茱莉亚捆绑起来交给婆家的事,两人顿时恍然大悟。他是何等疼惜自己的两个妹妹,他定是把这里的清洁者全部赶走了才这么安心的把茱莉亚交出去。这么说来,丁香一直以来都错怪了鳄鱼。

“我知道清洁者满身疾病,不能接触。现在清洁者没有了,但丁香的清洁一定要做。这是部落里世世代代的规矩。”鳄鱼突然望向春泽,“你是部落里唯一的外族男子,请你救救丁香。”

没待春泽反应过来,却见千蝶盛怒至极,赫然拿出了手枪,冷冷指向鳄鱼的脑门:“你敢动他,我便要了你的狗命!”

鳄鱼被千蝶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脸色大变。春泽更是始料未及:他从没想过温婉如水的千蝶,会在某一刻这般失控反常,暴跳如雷。他更不敢相信,她这样做,不过是得知,某一个晚上,他要从属于别的女人。她吃醋了!是的,她对他汹涌如潮的爱,就这么情不自禁又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千蝶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反应过激。她不应该让春泽轻易发现自己的秘密,更不应该因一时冲动而对鳄鱼持枪相对。如果说她的真情流露已经让她无地自容的话,那么春泽接下来的回答,更是让她后悔莫及。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居然风平浪静地答应了鳄鱼那不在他分内的请求。

千蝶一声苦笑,有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她夺门而出。却在出门的那一刹那,看到丁香愣在门口,从她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都看在了眼里。但千蝶已经无心顾及,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跑开。

她又一次回想起沙城的那个午后,唐思潮和罗毅伏在自己的床沿上,浅蓝色真丝被单与睡枕洒落一地,成年貌美的男子和女子,赤身裸体,交缠缱绻,声声欢愉。她以为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早已脱离伤痕累累不堪言说的曾经。却不料,峰回路转之时,那些曾被命意为友谊、爱情的无形碎片,在时间里又一次重叠拼凑,踏步而来。犹如深冬季节里一场迫在眉睫步步紧逼的大雪,严寒之处,毫不饶人,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血红的夕阳透过灌木丛林,密密麻麻洒在地上,河流依旧不舍昼夜,水面波光粼粼,起伏不断,却总是逃离不了两岸原型设定的框架,犹如人总是摆脱不了世事无常,罢离不了纷纷扰扰。一只金丝彩鸟叼起一尾无骨鱼,在水面上盘旋一圈,扑着翅膀,消失天际。

只想找个无人之境,慢慢反省自己行至人生何处。

落日西沉,月亮高高挂上树梢,月辉清凉如水。春泽不费周章,来到她身后。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蜷缩着的双腿,下巴与膝盖相接,一头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飘散,犹如海藻在水中无至无尽的荡漾。春泽想起,认识她的最初,这是一个有着淡然之心的女子。

只是任意一粒以为自己能左右命运的沙,最终都没有躲过时间的滚滚洪流,继而随波逐流。亦步亦趋。深陷漩涡之中。纠痛碰撞、模糊血流之时,无处潜逃。

他就那样久久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进退。那个在人群中冷静自持心无旁骛不露悲喜超脱不凡的千蝶,和现在这个沾染红尘、情欲、爱恨后而变得患得患失左右为难的常世女子相较,究竟是哪一种面目,她会过得更幸福。

他惊觉,他爱她如斯,甘愿为她付诸性命,竟无从抵达她最内里的失落园。

他说,你躲不开我,你知道,山高水远,我都能找到你。这话就好比冥冥之中一语成谶的指引。不管是过去、现时、还是日后,春泽从始至终毫不自知地遵循着这话里玄机。亦是无人知晓,她何时何地竟成了一个谜,她一路追逐,一路解惑,又一路成痴。

我原本就没想过要躲你。千蝶清平淡静,似乎刚才竭尽全力在和爆烈情感格斗厮杀的人,不是这肉身躯体,亦不关她的诉求和感知。她决断干脆之处,犹如一尊冷眼旁观、隔岸细数人世的佛。

我以为你慧根独具,不料情深起来,简单得像个孩子。我答应鳄鱼的请求,能救丁香于火热之中。你却没想到,在那样的场合只要我和丁香不说,是没有人能旁观、索检我们有无交融之实的。

面对他掷地有声的诚恳与无欺,想到这世界再难有男子能拥有那样笃定和深情的眼神。她瞬时之间,感怀得泪光闪烁。

他静静把她搂在怀里,温柔,不失力道。自然得好似他们已相互凭靠着走过无数颠沛流离的岁月,停留在这远离故乡与亲人的地域,相互辩证,相互吸纳,深深相拥。

她感觉他的拥抱像一场蓄谋的侵占,但又无从抗拒。

远处墨绿山峦重叠起伏,月亮从树梢慢慢爬上当空,长嘴鸭把脑袋弯进翅膀里休息,河水流逝,烂熟的果实随风落地。两人心静空冥,在夜幕笼罩里听尽天籁之音。她在他怀里静静睡着,异常安稳。直到晨光破晓,布谷鸟出来觅食,春泽俯身在她额上亲吻。

她睁开眼睛看到他俊朗如初的脸。他用手指拔弄她的头发,在她耳畔低声呼唤——

小蝶,你可知,你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且说丁香昨日站在窗外,耳闻目睹了鳄鱼的请求,千蝶的暴怒、春泽的慈心。之于她来说,不论哪一种,何尝不是羞辱和折磨。

深夜她找到鳄鱼。“哥,尼基亚走了,他离开之前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茱莉亚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是好是坏。我知道你从小疼爱我们。只是你不知道,终究有一天,连你也保护不了我们。”丁香为鳄鱼捏捏肩膀,深思忧伤。

鳄鱼闭目,无言。

“那两个客人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尼基亚常教导我们要有知足之心,就不要去难为人家了。”丁香顿停,良久,接道:“况且,你不知道的,我已经怀有身孕。我不会答应做清洁,孩子的爸爸也不会答应。除非我死。”

鳄鱼全身一麻,差点从青藤椅上跌落。

“所以,你或者现在让我去找孩子的父亲。或者,你把我绑起来交给执法长老们,明天去神庙剖肚祭祀。”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鳄鱼变得莫名清醒。

“当孩子生下之后,我会带着他们一起来见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丁香不置与否,挺身出门。她在赌,赌最疼爱她的那个哥哥,在根深蒂固的礼教面前,会仁慈手软放过自己,成全她得来不易的幸福。而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在这礼教中熏陶、践行、痣信了一生,能把这些条条框框奉为天命,岂是一朝一夕便能被融化修改的?

次日,当千蝶和春泽回到鳄鱼家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部落里的人源源不断往神庙的方向赶去。千蝶和春泽预知大事不妙。到达神庙,赫然看到丁香和斯布尔被捆绑在祭坛两侧,中间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几个赤裸着纹身的粗壮男子手持铁刃,凶恶之神,令人战栗。

斯布尔头上旧伤未好,此刻又被壮汉几顿毒打,新伤再添,气神消散,已早没有了葬礼那天的风雨穿行的质地。他的眼神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丁香,暗沉却专注,让人于心不忍。

而丁香,被鞭笞过后从肌肤里溢出的献血,沿着她的大腿、小腿,流经赤足,再与滚烫的泥土相接。用来遮掩身孕的上衣此刻荡然无存,她纤细的身形、微微隆起的肚子,就连因身孕而此刻生长得异常坚挺饱满的乳房,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览无余。尽管袒胸露乳在这原始部落里显得格外正常,但丁香不同,她一开始就有拥有独立于这个部落之上的先觉,她从始至终都隐藏着自己的羞体,维护着尊严,她俨然部落里文明时代的先驱。只是,此时此地,陋习击败了文明。一切,都逝去了光泽。还有什么样的凌辱,比这更无人性可言。

鳄鱼坐在族长椅上,犹如铁面公正的神。茱莉亚面临清洁时他能日夜兼程去赶走所有的清洁者。而这一刻,丁香生死一线,他却不再存有丝丝关怀与疼惜。或许是丁香这次确实伤了他的心,又或许,在他眼里,一生奉行的规则比什么都重要。

伊娃看着斯布尔身受极刑,在一旁默默掩泣。

鳄鱼和伊娃,大敌来临时他们尚且都有保全家人的可能,而这一刻,深深埋藏在他们心中的愚昧的信条,让他们丧失保护至亲之人的本能。

“剖肚!”却听执法长老一声令下。生猛的壮汉执刀上前,原本以为面对这虚弱的血肉之躯,他会携带丝丝人性,稍加迟疑。却不想,他手里的刀,竟如此冷面,绝情、锋利。丁香一生惨叫过后,光滑圆润的肚皮上,被无情加上一道长长的刀口。她看到血液从肌肤中汩汩流出,她听到她和斯布尔的孩子,在腹中恐惧、哭泣。丁香及其清醒又绝望,和鳄鱼四目相对,她眼里没有怨恨,只有死得其所的慰藉。

却在那时,众人眼前电光一闪,闷响过后,壮汉右手一麻,手中的刀飘飞几尺,猛地撞击墙体,墙体碎裂,屋顶晃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骤变惊呆。在场只有安德鲁、伊娃和古塔塔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声音让他们既熟悉又害怕,他们亲眼目睹了春泽手里的小东西轻而易举杀死一只猎豹,它迅速、狠、准,无所不及。

壮汉不服,另抽一刀,再次向前。春泽一手拿枪,一手紧紧拉着千蝶,冲上祭坛,再次射击,壮汉手里的刀,又一次掉落。这次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鳄鱼这才发觉后怕,原来昨天千蝶用来指向自己脑门的东西,居然这么威力庞大。

几个壮汉不信邪,犹如饿狼扑食,持刀拿械,一同而上。千蝶哪里见过如此阵势,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春泽把她紧紧护在身后,连发数枪。只见四个汉子瞬间倒地,腿上鲜血直流,无法站立。

众人见状,大惊失色,这异族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春泽头脑清醒,不加迟疑,马上给丁香和斯布尔松绑。千蝶这才缓缓回神,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丁香身上,搀扶这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丁香,阔步走出神庙。春泽搀扶着同样虚弱的斯布尔,紧跟其后。

幸运的是,苏博士的志愿队在这个关键时候,终于姗姗到来。千蝶和春泽喜出望外,稍一迟疑,还真不能保证丁香和斯布尔的性命。苏博士来的卡车里,联合国工作者,也有几个医护人员,以及必要的医药物品。

春泽请求医护人员为四位执法壮汉取出腿上的子弹,确认他们身体无大碍后,才跟随着救援车,撤离部落。

在车上,他们得知,已经有大部分联合国工作者深入这几个部落里,他们将用各种方式和手段,去传播文明,建设基础的设施设备,改造当地人们闭塞愚昧的生活习惯,特别是像性清洁、剖肚祭祀等贻害子孙的传统陋习,将在不久后被彻底废除。

再回到志愿队驻地,短短的日子里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这里的基础设施开始有模有样,太阳能热水器、风扇、通讯设备等现代化产品频频进驻,浴室、厕所、病房设施也开始规范健全,志愿队是准备在此长久驻扎。

不少志愿者甘愿抛弃锦衣玉食,甘愿在此为人类文明进步和生活幸福,艰苦卓绝,奉献一生。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的伟大之处。

丁香和斯布尔在医疗志愿队接受了一个月的治疗后,神采日渐恢复。斯布尔回到了那个生龙活虎健壮青年。丁香腹中胎儿无恙,只是妊娠反应越来越严重。斯布尔带领志愿者外出勘探、采集资料时,她便留下来跟着志愿队的姑娘们学习语言、文化、医学常识。丁香原本就有过人的天赋,即便刚开始时语言不通,她也大多都能心领神会。

丁香和斯布尔在志愿队举行简单的婚礼。

婚礼那一天,丁香无比振奋。何其所幸,自己混沌不知的过去能得到万物宽谅。情欲、无知、隐晦、挣扎、悲壮、凌辱、决绝,从始至终是她这段情爱里无法摆脱的底色。在一片风谲云诡之后,这段令人恻隐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重见天日,她能和斯布尔磊落相爱光明厮守。

只是天地之间越是明媚如洗,光影背后的黯淡愈加让人无以承受。

早在她的童年,慈爱的生母在一片无法掌控的混沌和黑暗中离世。那个时候,瘟疫和疾病肆意蔓延,犹如一场漫山遍野的旋风,刮遍整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部落,所到之处,人殃兽死。在那一阵经久持续的旋风里,丁香有五个亲人相继离世,四个骨肉兄弟,还有她挚爱的生母。原本风评淡静的一家幸福,最终被无情石化成时光里她最不愿直面的一具感情的残骸。

她依犹记得母亲在频临消亡的那一刻,那只对她伸出却迟迟没有触及到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或许是母亲把余生尽爱都慷慨灌注在这一次牵动里,她爱她,但猖獗四散的疾病让她浇灭私心——她不能去贻害自己血骨相续孩子。

又或许是因为幼小的她在目睹了疼痛、抽搐、溃烂、伤痛、自虐、死亡后,骨子里早已深深惧怕,所以最后那原本咫尺易达的距离,成为了她与母亲之间的永生之隔。

后来她不断成长,思索,担当,羽翼渐丰。数年之后终于开始回想与母亲之间这次难尽的死别。她比谁都清楚明白,人若想在日子里过得顺水安宁,有些记忆始终无法回避。即便它们无尽沉长,面目黑暗,站在对面能镜子般照射出曾经因自私懦弱而把生母都拒之门外的自己。

寂静起来,那竭尽全力去逃离而被执意丢弃在山谷深处的声声喘息与忏悔,都能切切耳闻。

丁香不会忘记,就在婚礼的前一周,斯布尔从茱莉亚所在的部落回来,振奋的告知,她的姐姐茱莉亚,正安然无恙的活着,是鳄鱼赶走了当地所有的清洁者,茱莉亚才逃过要接受清洁厄运,达成所愿在婆家坚持生计、照养孩子。他说茱莉亚明天会带领着她从未谋面过的两个侄子,过来庆贺。最后,斯布尔小心翼翼地问是否应该邀请鳄鱼。

她挚爱的哥哥,一生遵循法则礼教,这是他的信仰,他不能违背的真愿。

所以,不管是他把茱莉亚捆绑起来交给婆家时的无情,还是他把她送近神庙,让她受尽暴打和凌辱甚至不惜牺牲她生命时的冷血,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恨过他。

可是,这一刻,她原本平和持衡的一颗心,被他的偏袒和对自己独有的冷漠彻底掀翻,直至颠覆。

他既然能为茱莉亚抛却他固有的法则,却为何在她就要与幸福生活安然相见的重要关头,重重阻挠,势必要手刃她还有她的孩子?

丁香感觉到自己被弃置在一条无边无际的河流,把她层层包裹、密密浸泡的,全是来自最爱的那个哥哥的冷漠和残酷。积压在她心底深处所有不为人知的感情,在那一刻,如河岸缺堤、山洪引爆、不可遏制,泄地千里。

她趴在斯布尔宽阔坚实的肩膀上痛哭,悲恸、撕心裂肺,无法自已。

婚礼的当天,令人意外的是,伊娃和安德鲁来了。那时候,伊娃已经成为安德鲁众多妻子当中的一个。他们带来了尼基亚葬礼那天用来给斯布尔提亲的聘礼,一对象牙,一张虎皮。唯独没有了狮皮鼓。丁香当然记得,那天鳄鱼盛怒之下,把狮皮鼓劈成了两半。再珍贵的东西,一经破碎,就再难完好。

在志愿队的时间越长,她越能感觉到他从来都是以这种鲁莽的方式来阻碍她步入幸福,毫无道理地剥夺她自由抉择的权利,横冲直撞。

伊娃拉着丁香的手,对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大致意思是,你哥得知你和斯布尔要在这里结婚,没有反对。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去我那,要我帮忙捎过来。他知道你势必恨他,但他无意悔改。要知道,你和斯布尔触犯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宗法。对于你们家来说,更意味着耻辱。当然这事不能全怪你,斯布尔也有错。所以庙祭那一天,我没有异议,他若因此被执刑致死,我也无话可说。鳄鱼有他的理由,并且直到现在,他依然坚持。

茱莉亚如期带着两个孩子赶来面见妹妹,分知她的喜乐。自从对鳄鱼心存分生之后,茱莉亚就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血脉相连着的亲人,他们姐妹情深,亲近挚爱。即便是新婚之夜,丁香执意丢下斯布尔,与茱莉亚彻夜长谈。茱莉亚频频提醒她初为人母时应该筹备和避免的事宜,她也一次又一次听丁香讲述起对那两个外族人的爱戴、尊敬和向往。她们之间唯一避讳话题的是鳄鱼。

不久,丁香顺利生下孩子。

至此,她和斯布尔两人全身心加入志愿队。游说,救治,布施,打压,是对部落人群惯用的征服手段。他们的参与对志愿队的工作的铺展起到了举足若轻的作用。

很多年以后,丁香被派往自己呱呱坠地的部落进行卫生知识的宣传演讲。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那些年,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沿着不同的命运轨迹各自生存、全程颠沛,或喜或忧。

当某一天,命运的网昭昭然铺洒下来,将那些在因缘际会中彼此深谙过的人重新捕捉在一起,没有疏落。

像是被渔夫捕获的一网鱼,在深海里,它们曾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或者深深相爱;它们曾经息息相关、彼此凭靠依存,可以想象,被红鲤吐出的、抛诸脑后的浊水清泽,或许就是后来的胭脂鱼又重新吸纳取氧的生命之源。这一刻,山穷水尽,在渔网中它们又悄然相见,丝丝缕缕,毫无错漏。

只是人和鱼的不同在于,鱼的记忆是七秒。而人,较真起来,一段记忆能持久永恒,刻入骨髓。

这么多年以来,她从一个无知无觉的少女,成长成四个孩子的母亲。和斯布尔缔结那一年,她十六岁,去部落里演讲的那一年,已经三十出头,风韵十足。她从始至终,是这地域里与众不同的人,有着原始部落里最真挚的旷野,朴实、洁净,也有被现代文明渲染后呈现出来的镇定、知性和高贵。

她一直避免和自己的部落发生关联。但命运总是在你不能想前进的时候推动你前进,那些被深藏在生命暗处的伤口,始终会在一个天高清远的日子里被揭晓见日。

做完演讲后,她回到曾经的家。她以为鳄鱼会孤身一人,惨淡经营生活。现实是,他依然身居族长之位,在部落里威风八面,家里的房屋翻新加室,妻妾成群,儿女四处追逐。

只是他的脸颊开始苍老,容颜蜕变,眼神也日益涣散。日复一日消磨人精髓的体力劳作、狩猎,使得这个四十出头的年轻的汉子,早早身心衰落。她突然想起了去世之前的尼基亚,那个和鳄鱼一样倔强、鹰隼般神情尖锐、凌厉过的父亲。

他看到她久久伫立在门口眼里光芒闪烁,似万里天,藏无尽意。

面前这个前卫,持重、深邃的女子,和他当年天真顺从的妹妹,这两个人,他没能把这云泥之别准确地链接起来。

孩子们在她周身打量,嬉戏。她静静走至屋内,说,哥,你可还记得我?

鳄鱼这两年目疾加重,脸上表现出了停顿和迟疑。

她缓缓掀开衣服,露出肚皮上那道深长的刀疤。疤痕犹如一道闪电,瞬时之间炸开了他布满尘埃又日日夜夜锥心刺骨的记忆。往事毫无防备敞开,兄妹两人各自站在自己人生的峰塔,相持相对。脚下乌云翻腾,原本连体相接的基地被其后的剧烈碰撞层层覆盖,不可探底,找不到来路。偶尔传来雷声阵阵。

这些年,你可有悔意?

鳄鱼在确认她的那一刻,泪眼纵横,泣不能声。良久,他说,丁香,时间依然改变不了我。我不想伤害你,这不代表我应该纵容你无视规则,那是我们锻造灵魂、赖以为生的信念。你和茱莉亚之间,她没有触犯规则,只是命运多舛。而你,私通男子,主动犯错,就理应该受到惩戒。我错在,施压在你身上的,罪不至死。

她上前紧紧握住他颤动不安的双手,这个简单的相握,似乎理解、原谅、冰释了所有伤痕累累的过往。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后的物件上。那是只陈旧的狮皮鼓,曾被劈成两半,后来又被人小心翼翼用当地细小的麻绳缝补,用橡胶粘黏。如今鼓的全貌基本恢复,只是那条被重新结合的缝隙,格外惹人注目。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条被填充缝补过的缝隙,她才决定要走进屋内和这个自幼年开始便惺惺相惜的哥哥坦诚面对。

就在丁香和斯布尔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春泽和千蝶回归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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