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又熟了，可是樱桃树没了，奶奶也没了

　　四月份的尾巴，天气晴朗，风轻云淡，窗外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这种鸟鸣声只属于这个季节，印象里听见这种鸟叫，樱桃就快熟了。今年因为疫情，因为坐月子，无法出门去感受春意盎然，也不知道樱桃熟到什么程度，每天只能通过窗外小区里的绿化去感受春天。      偶然路过餐厅的时候，瞥见餐桌一角放着一筐子去蒂洗好的樱桃，是公公在婆奶家的树上刚摘的本地樱桃，新鲜着呢，这樱桃颜色鲜艳，通红油亮，粒大饱满，薄薄的果皮里灌满了果浆，晶莹剔透，看着就诱人，不知味道是酸还是甜，反正唾液腺已经在疯狂分泌口水了，美食当前，但是我不敢吃，哺乳期，怕吃凉了宝宝拉肚子，实在是太想吃了，太怀念这个味道，这是亲切的味道，是昂贵的大樱株给不了的熟悉感。我心想，吃一颗，就吃一颗应该没事儿，偷偷捏起一颗放在嘴里，樱桃在嘴里爆开，果浆充满口腔，甜！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本地樱桃。      味蕾被叫醒的同时也勾起了我的回忆，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上小学的时候，那时父母和三大爷三大娘南下做蔬菜生意，我和堂姐成了所谓的留守儿童，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在三大爷家，他家的院子很大，是普通的两个大，一半是水泥地，水泥地两边种了些花草，有月季和芍药，另一半是菜地，奶奶种了些时令蔬菜，水泥地和菜地交界处的两侧种了两棵樱桃树，每到这个季节，两棵树上就挂满了果子，樱桃多的时候枝条都被压弯了。最开心的就是放学以后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一边摘一边吃，哪颗红摘哪颗，红的就特别的甜，但是没有今天这颗甜，大多时候看着特别红的，摘到手里一看，就是被小鸟啄完的，小时候总是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小鸟啄了才甜还是因为小鸟聪明专拣甜的啄，就这样坐在树上能吃一下午，奶奶总是提醒我们樱桃不能吃多了，吃多了流鼻血。那时候还意识不到，我们实现了樱桃自由，再看现在的大樱桃太贵了，想吃只能少买一点儿解馋，哪能敞开了吃。      三大爷家的院子靠大路，路的尽头是我的母校——仲村小学，村里最南边的学生大多都路过我们家。每每有放学的孩子路过门口，奶奶都会邀请他们到家里去吃樱桃，奶奶总是说：“家里有樱桃，熟了，我不能爬高，自己去摘去。”所以总能看见樱桃树上挂着好几个小孩，头上蹭的都是树叶，正在伸手仰头想尽办法摘树顶上熟透的樱桃。路过我们院子的人老远就能看见我家樱桃树上面飘着一个“人”，那是奶奶为了吓唬偷吃樱桃的鸟，特地做的假人，用竹竿挑着旧衣服还给带了顶斗笠，我们这里俗称“席夹子”，但是这假人可能是太假了，效果并不好，奶奶为了保护我们的樱桃，为了让我们多吃一点，整天吃过饭就坐在树下，拿着长长的竹竿，挑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嘴里发出“哦～哧、哦～哧”的声音驱赶胆大偷吃的小鸟。樱桃成熟的季节，太阳格外的晒人，阳光虽然不甚强烈，但是足够把皮肤晒得黝黑，奶奶总是把长毛巾双折后顶在头上遮阳。        说起樱桃，我不是怀念小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吃樱桃的日子，我是怀念我的奶奶，我想奶奶了，我经常想起她，开心的时候想她，伤心的时候想她，看到好的风景想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想她，结婚和生孩子的时候都想她。尤其是看到抖音里有人分享和奶奶的日常的时候就更想她，后悔当时有车了也没能带她到处转转，没能带她去吃一些她没吃过的东西。可能这就是常言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吧，后悔已经无用了。        一直想写一下我的奶奶，奈何腹中无墨，心中无词，一直无从下笔，正好，借着现在不能肆无忌惮吃樱桃的这股子遗憾劲儿，把回忆重新组织一下，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白话一篇也是好的，我怕拖的久了，一些记忆就模糊了，最后就淡忘了，那样我会很伤心，奶奶会更伤心，有句话怎么说的：“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忘了你”，所以我要趁记忆清晰，赶紧记录下来。        在我现有的29年生命里，和奶奶生活的日子可能比跟我妈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小学，初中，多半时间是跟着奶奶生活，即便后来爸妈回来了，我也常常跑去跟奶奶一起待着，跟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是格外的踏实、平静，我们娘俩面对面坐着，聊聊家常，我给她讲一点新鲜东西，她总爱摸着我的紧身牛仔裤问“勒在身上不难受么”我说不难受啊，要不给你买一条试试？奶奶笑了：“俺可不要”。我跟奶奶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天，说：“以前都说什么时候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唉，现在你看比那还好，谁能想到有这般光景哎，你爷爷要是活到现在看看好吧”。忘了是什么时候，奶奶回到了我们给她建的老年房里，离我家就不到2分钟路程，我不爱去邻居家串门子，周围也没有小玩伴，放假，放学，后来参加工作，空闲时我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奶奶的小屋。奶奶的小屋没有院墙，夏天时奶奶就拄着拐杖提着马扎到大路上找人聊天、乘凉，天冷时就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面前是一个煤球炉子，时不时的打个盹儿，手上戴着我们退下来的旧的针织手套，手套上还有缝补的痕迹，脚底下踩着刚换下来烧尽的蜂窝煤，余温可以暖脚，大概是年纪大了没有火力了，脚容易冷，奶奶屋里的凳子上、马扎上都放着缝好的棉坐垫，一来可以保暖，二来年纪大了，不放坐垫的凳子坐的时间一长会硌的慌，放上坐垫就好多了。奶奶是个干净的老太太，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床铺收拾的板板正正，冬天喜欢穿斜襟盘扣的青布褂子笼着手工缝制的棉花大袄，两个裤脚用带子匝的利利索索，奶奶是裹的小脚，虽然有些袜子有补丁，但是每一双都穿的干干净净，我有时会给奶奶洗脚剪趾甲，捧着她的小脚仔细看，脚趾都窝在脚心里，骨头都是变形的，可想而知裹得时候得多受罪，奶奶总说：“你看你们生的这个年代多好，有吃有穿，不用裹脚”，确实，我们赶上了好时候，不用挨饿，不用裹脚，不用跑反，我们生在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年代里。    每次到奶奶的小屋，她总是迎面先问“你吃饭了吗？没吃这里有面条有菜，你下点儿吃”，不管谁去看她都是这么问，永远担心我们没吃饭。奶奶做饭很好吃，没有特别的做法，就是好吃，连简单的大白菜炖出来都比别人家的香，以至于我初中带了两个同学回家吃饭，差点把锅都嚼碎咽了。奶奶热心又好客，有来我们家玩儿的小孩她就留人家吃饭，我和姐姐就特别烦，因为他们抢了我们的午饭，更重要的是我们去别人家玩从来没人让吃饭。      记忆中的奶奶有太多值得我写的东西，例如：奶奶喜欢吃甜食，大早晨就拿白开水泡细果子、喝加了白糖的鸡蛋茶，口袋里经常装着别人给的喜糖或者冰糖；奶奶喜欢走亲戚，喜欢到处逛逛；奶奶习惯吃过饭就摘下她的假牙，用牙刷仔仔细细的刷；奶奶口中都是经典，都是智慧，比如关于生活态度的“打就挨，骂就听，还是吃饭为正经”、关于生活经验的“身上无衣怨天寒”、关于种地经验的“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这种短小精悍的人生智慧语录数不胜数，我曾经打趣道，孔子说的话整理成了《论语》，你说的这些我得整理一本《奶语》。      奶奶是冠心病，心力衰竭走的，走的时候八十八岁，人其实就像一台机器，时间久了，零部件就老化了，使用寿命到了，修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临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冠心病，她只知道自己胃不好，一难受就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葫芦”吃上几粒，其实她不知道那是速效救心丸。一直到病重的不能自己行动，奶奶还不相信自己即将油灯耗尽，还说“唉～年纪也不大呀，怎么这么困难啊”，大爷就跟坐在旁边的小妹说“苗苗，你跟奶奶说，想再活八十年是不可能了”。奶奶身体越来越差，就从小屋搬到了二大爷的老宅子里，我们说那是后院，因为二大爷还有一处宅子在最南头儿，最后的几个月，我们有空就都回后院，陪她坐坐，看着她，隔壁三叔搬来了他家的旧沙发，让她坐的舒服点，二大爷装上了炭炉子，能让她坐着的时候暖和一点。我们都回家照顾奶奶的那段日子，我觉得特别幸福，不是那种一个人满足的小幸福，是我们一大家子团结和睦，围着奶奶转，谁都不远离的和谐的大幸福。可能那段时间也是奶奶最幸福的日子，每天跟前不断人，儿孙绕膝，几个姑姑隔三差五就来陪她，晚上，屋子里最多的时候能坐一二十人，隔壁的叔叔、大爷、爷爷也爱来坐坐，说说话，我们家是大家庭，人丁兴旺。有一次来给修网线的大哥推开门又退了出来，没敢进去，人太多了，他害羞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我还在单位上班，下午姐姐打电话给我，说你快回来吧，奶奶快不行了，回来的时候开车慢点，把车停在不碍事的地方，别挡了奶奶走的路。那一刻我知道，我以后就没有奶奶了，我以为回来的路上我会泪眼婆娑，泪如雨下，看不清前面的路，然而我却平静的出奇，脑子里只是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都是奶奶的样子，夏天她给熟睡的我们扇扇子的样子，冬天她把我冰凉的双脚搂在胸前的样子，她坐在炉子旁打盹儿的样子，她拄着拐杖拎着马扎的样子，她坐在樱桃树下的样子…………          当天下午，奶奶走了，我没能上前去看最后一眼，后来我摸到了她的手，已经没有了温度，我想大哭，可是我不能，因为习俗是刚走不让哭。我给同事打电话，“我以后没有奶奶了”，我真可怜，没有姥姥姥爷，没有爷爷，现在连奶奶也没了。以后放假没有人在橱子里给我留苹果八宝粥了，开学也没有人给我装煮好的鸡蛋牛奶了，也没有人数着日子等我放假了。　　奶奶去世后，我梦见了两次，哭了两次，是哭醒的，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后来就不再梦见她了，我跟妈妈说，你说我怎么梦不到奶奶了，我妈斥责我，可能是因为我妈胆太小了，也可能她觉得梦见去世的人不好。今年是奶奶去世三周年，忌日那天因为孕后期行动不方便，我没能回去，躲在屋里偷偷哭了，三年了，真快！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这么过去了。奶奶刚去世的那几个月里，我总感觉她还在，还在后院的堂屋里坐着，去到就能看见她坐在旧沙发上，所以老想去后院看看，想再去陪她坐坐，就坐着不说话，也是幸福的。忘了是生完宝宝的第几天夜里，我又梦见奶奶了，那梦境太真实了，就像往常一样，我路过奶奶的小屋，纱门开着，她照例坐在炉子旁，看见我还是问吃饭了没有，醒来的时候我想，这哪是梦境，这分明就是回忆，可能是她感受到了什么，想来我的梦里看看，可惜的是我没能把她又多了一个重外孙的好消息告诉她。　　直到今天，奶奶走了1156天，一直觉得脑子里都是关于她的回忆，但是写起来才发现很多事已经想不起来了，就在刚刚，微信问姐姐“咱奶奶以前说的经典语录，你记得多少？”姐姐回了一句“总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淡忘”，我说你这句话戳中了我的泪点，她接着回“是的啊！虽然平时不觉得有啥，但就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你会一下想到一个你渐渐淡忘却又刻骨铭心的人！那一刻一位老人的笑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想她。　　一直想写写奶奶，却因为各种原因，无从下笔，现在写起来，思绪翻涌，收不住笔，回忆太多，细节太多，很难短时间里一一叙述，若全部写出来，恐怕就写成了小说，待日后想起一点记录一点，然后再组织成稿。        又到了樱桃成熟的季节，可是樱桃树没了，奶奶也没了…………再多活三年多好，我还能给你剪剪头，现在肯定剪的比以前好，还能再给你掏掏耳朵，还能开车带你到处转转，还能带你去尝尝火锅烧烤，还能看见我和姐姐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