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31 | 温泉疗养院

为了慰藉我间歇性向往像咸鱼一样的生活，这篇的题目叫做《温泉疗养院》。

结束了亲王夫人的沙龙，推辞了公爵夫人化妆舞会的邀约，小普迫不及待地回家见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小姐在吗？”他径直朝弗朗索瓦丝走去，“谁也没来过。”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她如期而至，我倒没有心领神会的感觉。

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霉，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享用鲜美的夜宵，可是听到小普回府，她便要撇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从前，我最喜欢看的内容就是关于弗朗索瓦丝，因为她身上具有乡村生活气，每每描述她的场景都是生动的，让人觉得可爱，后来生动还是生动，但不再可爱，她有作为下人市井的感觉，再加上她那个自以为走出了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的女儿，构成了小人物这一家子有些可憎的面目。对她们的描写与对贵族沙龙中人物的描写截然不同，但都同样洞彻人性。普鲁斯特无意让我们觉得弗朗索瓦丝可爱，他只是塑造了一个身处底层的人物而已，是人就会有可爱的一面，也会有可憎的一面，再加上自私、懒惰这些人类共有的调味剂，融入到了她的对话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中。

阿尔贝蒂娜越是不来，小普越是希望她来。弗朗索瓦丝随小普进了卧室，觉得他既然已从晚会回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小普觉得这一举动向他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对弗朗索瓦丝感到气恼。他经历了一番仿佛回到睡前向妈妈索吻时的心理活动，终于接到了阿尔贝蒂娜的电话，那是一记美妙的机械声。

小普强行把阿尔贝蒂娜叫来，进行了短暂的温存。弗朗索瓦丝很不喜欢阿尔贝蒂娜，小普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小普把钱花到弗朗索瓦丝不喜欢的人身上，二是阿尔贝蒂娜无助于提高他在弗朗索瓦丝眼里那种优越地位。细看这两个原因都不像是原因，而根本的原因很可能是弗朗斯瓦斯不喜欢阿尔贝蒂娜——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女人的第六感，所以不管阿尔贝蒂娜做什么她都讨厌。为了避免和弗朗索瓦丝顶撞，小普装作在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是给谁写的，小普说：“给我的以为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阿尔贝蒂娜看上了一个小包，小普将那小包和玛瑙弹子送给了她，那是昔日希尔贝特送给他的，但现在对他来说，小包就是小包，弹子就是弹子。

阿尔贝蒂娜走后，就是我们的温泉疗养院时间。“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复出现。”盖尔芒特公爵原本对德雷福斯事件作壁上观，继而眼见他成为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但是从温泉回来，他却说“噢，案件必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惊得人目瞪口呆，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

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的女人，在跟她们谈话时，讲了几句对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话，不料三位迷人的女人说“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总关在牢里。”几天后，公爵改口说“是呀，要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的速度还不够快，便对他稍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公爵被女士们调教得很好，后来，等他回到巴黎，成了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

这件事看似荒诞却很符合公爵的个性，普鲁斯特用不大的篇幅又喂到我们嘴里一个瓜，而且此事涉嫌包括意大利公主在内的三位迷人女人，让我们觉得这瓜还有些好吃？但这时斯万倔强的身影渐渐浮现在我脑海，好像只有以他为代表的犹太人在这件事上是认真的，像公爵这样的人，德雷福斯事件对他来说好像只是饭后谈资，既不代表他的三观也不代表他的政治宗教立场，因为它对他并不重要。

上流社会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霸占着制造舆论的资源，只是因为偶然的一个念头，慢慢发酵成为对某个种族、某一宗教不利的社会事件。这让我想起《卢旺达饭店》里图西族和胡图族人之间的战争和屠杀。卢旺达在比利时殖民时期，被人为分成图西族人和胡图族人，他们的语言、体格和文化都没有很大分别，殖民者选择肤色较浅、鼻梁较高的人为统治阶级，称为图西族，比利时人离开卢旺达后，胡图族人掌握了政权，开始了对图西族的报复，约有一百万人丧生在了这场屠杀中。仅凭一张识别身份的证件，硬是将面孔相似的人区分出差别，这最初也许只是统治者一时念起，却制造了无可挽回的人间惨剧。

普鲁斯特之所以在这件事前说“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复出现”，是因为有很多国家就像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同盟。历史确有着惊人的相似，在这背后突然感觉到普鲁斯特三观极正，他未必义正辞严，未必长篇大论，却在用自己的行动为想要的世界投票，在德雷福斯事件上，与左拉、法朗士等人联名抗议，但在小说中他却没表现自己的观点，而是告诉我，如何用自己的脑思考，不要活得像一条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