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五)

又一阵山风吹来,他冷不丁缩了缩脖子,荷生眨眨眼睛,“冷了吧,快回车上,咱继续前进。”

“哈哈,好的,我在前面给你开路。”说罢转身回了车子。

荷生也坐了回去,跟着前面的白车继续颠颠簸簸的前进。想到刚刚他随口的“遇着你”,心上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男人那干净明亮的笑容,她竟不反感他的言语。

再开了一公里的石子路,路变得好开了起来,平整干净,他们的车子不再颠颠簸簸,车速也快了起来。

大约开了十几分钟,就看到了一个小停车场,她随着白车停进车位,便下了车。

两人自然而然的走在一起。

此时下了车才能感受到山间的寒意,地上还留着昨夜的雨,落叶满地。荷生蹲下身子,捡起草丛间落的一枝松果,旁边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冰球。

男人也蹲下来,“这小松果还挺可爱。你眼尖,我都没看见。”

荷生把松果递给他,歪头道,“送你了,不客气。”

“小心冻到你的手,快起来吧。”他接过松果,放进风衣口袋里。

“是有点冷,不过你看,”荷生指着草丛小冰球的位置,小球折射着一方小小的金光,“出太阳了!”

男人闻言看去,“是啊,一会儿应该会暖和点。”说着把她拉了起来。

荷生站定,心里微动,“我们走吧。”

从停车处到寺院还有一点距离,竹林树木掩着小路,道旁有一湾浅浅的水渠,有潺潺的水声,偶尔有风来,吹落树叶和雨露,林间不时传出清丽的鸟啼,林木交错处,忽而有人影出现,原是寺院修行的弟子。

荷生心里忽然出现一行诗,小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路径两旁草石皆香,走过月衔桥,直到得见一棵葱郁弥天的杉树,无为寺就到了。

寺前的庭院不大,无为寺并非如古城这般热闹之地,香火并不旺盛。寺前没有任何工作人员看护,往来的皆是潜心修行的僧侣和暂别俗世的信徒。庭前的香炉之间有香烟袅袅升起。门前有两联,无我无人无众生寿者皆以无为法,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横着一块大匾,题名:无为寺。

此两句皆出自《金刚经》,有为和无为相对,台阶两侧立着两个愤怒相的金刚护法,赤火金刚和碧水金刚,护法脚下是两只石狮。踏上台阶,进到第一个大殿里。一眼可见院子里左右两颗桂花树,回廊侧面有一间禅室,室内有佛像,底下拜垫上盘腿坐着一个年轻的小和尚,正拿着一本佛经在念。

男人在虔诚地跪拜,从这个佛堂到那个佛堂,一路无言,面色宁静,和之前阳光灿烂的样子有些不同。

荷生并不信佛,但对于这些有本能的崇敬。

妙法堂在院子正中,有一名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在堂外清心默念佛法,眼神慈悲而庄严。堂门前又是两联:日晒经坡风敲玉磐趁日暖风和快过月桥登驻驿,泉名救疫树列香山爱泉清树古闲邀阁老步华楼。这说的正是无为寺八景。荷生将这句话咀嚼几遍,想到方才门口的那两联,神思飘忽,精神一时之间格外清醒。

荷生走向妙法堂前,迎着堂内的金色佛祖,深深一拜。僧人此时正好敲了大钟。洪钟初叩,直击人心。荷生顿时心神一震,宛如醍醐灌顶,再睁开双眼,感觉内心分外平静,世间烦恼忽而纷纷离散。

男人此时正走到她身侧,轻声道:“闻钟声,烦恼轻。晨钟暮鼓,正是如此。”

说罢上了台阶,跟那位僧人问好,“阿弥陀佛。”

僧人手握佛珠,躬身回礼道,“阿弥陀佛。”

男子见僧人目光如炬,气质不凡,笑问道,“您是住持师父吗?”

僧人点点头。荷生也上前去,和住持握了握手。

住持问,“你们是一起前来的吗?”

荷生答:“我们在途中偶遇。”

男子点头赞同,又说:“我听说常有人来这里习武,是真的吗?”

荷生闻言觉得神奇,又想到《天龙八部》里金庸写段誉在此地出家,遂想起其实历史上真有段誉这一人物,名为段和誉,是大理国的某位国王,无为寺就是段家点苍派武术的发源地。无为寺从大理国时代起,就一直是云南地区的武林重地。段思英逊位为僧后,周游中原,博览诸艺,将参禅与习武融会贯通,并在无为寺开辟大理皇室习武场所,段思英更成为大理国一代武林宗师。禅位为僧的段素隆也是文武双全,尤其精通刀法和剑术,内功也是深不可测。他出家时答应段素贞:如果国家遇难,定会带着和尚们前来扶国保民。入寺后,素隆崇尚武艺、刀剑,在无为寺开辟崇武堂,编排八百罗汉,皆受比丘戒,个个武艺了得。后来的保定皇帝段正明,游历中原时带在身边的都是武林高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更是将大理国无为寺的武学修为传遍大江南北。段正明,正是《天龙八部》里段誉的伯父,那个精通一阳指的大理皇帝。此后,无为寺一直与中国武学渊源颇深,直到今天,无为寺仍然是武学爱好者的天堂。江湖上屡有传闻,说大理有一座寺庙,隐藏在深山中,总有外国人慕名而来学习中国武术,不惧路途艰险,没有车到那里,他们徒步也要走过去,十分虔诚。

住持果然笑答:“确实如此。我收有弟子,其中不乏国外友人。”

男子忙问:“那怎样才能和您一起习武呢?”荷生听到这有些哑然,想不到这位竟带着一颗武侠心来的无为寺。

住持摇头:“现在已经不收弟子了。”

男子惋惜:“看来是没有缘分。”

住持听罢,温和道:“万事不可强求,现在时间尚早,我泡有茶水,你们可去坐坐。”

两人闻言意外且喜悦地道谢,跟着住持进了一间屋子内,木门敞开,中间一块屏风,上书“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屏风前还有一架古琴。住持带他们到屋子一角坐下。果然一壶刚泡好的茶水正摆在桌上,还冒着雾气。桌椅都是木质的,房间简朴却整洁,和整个无为寺的气息和谐相融。

他们坐定喝茶。男子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茶?”

“无为茶。”

无为茶是个什么茶?荷生疑惑,但是没问,轻呡一口,像是用什么粮食炒出来的味道。

盏茶时间,众人不曾开口。

住持为二人添上新茶,荷生连道,“谢谢师父。无为寺这名字我觉得尤其特别,这有什么含义吗?”

住持徐徐说:“传说千年前咱陀崛多在龙渊之地建起寺院,正在为寺名发愁时,观音菩萨踏云而来,声如洪钟,歌颂道:‘有为无为,有岸无岸,身居龙渊,心达彼岸。’无为寺因此得名。”

荷生听得出神,只听男子感叹道:“没想到寺名也如此大有渊源。”

住持道:“佛门讲求缘法,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这里真是清静极了。”

“修行讲究止语。”

又闲聊一会儿,忽然一只松鼠从檐下跳落,三两下就跳到了桌上。荷生正在放茶杯,和松鼠打了个照面,她被这突然出现的小家伙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小松鼠动作敏捷的抓走了桌上的一些坚果,荷生还没来得及和它打招呼,就窜得没影了。

男子一乐,“寺里的松鼠常年听诵经,也通佛性,倒不怕人。”

住持微微一笑:“心存善念,动物是能感受到的。”

茶后,住持要回院内修读佛法,荷生二人便自己在寺里闲逛。

寺边,是重建的药师殿,比一般寺院的药师殿格局要大。

“你知道吗,以前大理还是南诏国的时候,无为寺就是整个国家的‘太医院’,这里汇聚着天下名医。”男子对荷生说道。

荷生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知道的好多呀。”

男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我就爱看些偏门的东西。”

“你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玩的吗?”

“这个问题我正想问你,”男子侧头看她,“我喜欢一个人出门旅行,这次是自驾来的云南,大理是第一站,刚来呆了两天。”

“我也是一个人,昨天从昆明过来的。”荷生答道。

正走到园子的水池边,池塘里有几尾锦鲤在游泳。

突然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水面,“快看那里!”

荷生从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男人看出了她的迷茫,有点得意地说道:“这会儿还是我的眼尖了,你仔细瞧瞧那里,那两点小小的红色——”

“看到了看到了!”荷生高兴起来,原来是两只还是芽芽的鱼苗儿。

他们蹲在水边端详了两尾小鱼一会儿,忽然男人转头冒出一句,“你好可爱呀。”

冷不丁被夸了一句的荷生感觉心跳快了一下,道:“你也可爱。”

男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不再说话。

待二人将无为寺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后,发现来寺院的人多了起来,原来时间将至中午。

“你瞧他们拿着碗筷,这是要去斋堂吃斋饭呢。”男人轻声对荷生说。

“寺院对外供餐的吗?”荷生惊讶,“那么我们也去尝尝?”

他摇了摇头,“今天怕是没有那口福了,是要提前电话预约的。他们定人定量来做,不可浪费。”

荷生表示理解,但仍好奇地跟着拿着碗筷的人走去,男人跟在她身边,“你干嘛去呢。”

荷生轻嘘一声,“今天看了一上午,但还没见过他们的斋堂呢。我要去看看。”

斋堂原是一间木屋,木板的顶上开了几个天窗,清晨看到的那方阳光此时已经变成光束照进了屋内。人们围坐在一条长桌边,等到开饭。忽然众人一齐高声吟道“阿弥陀佛”,字音拖得很长,荷生愣了下,男子又及时解释道:“就类似吃饭前的祷告一样。”这阿弥陀佛的余音在屋中回荡,天窗的光束里有尘埃浮动,下方是低头吃斋的男女,有人很快吃完,便带着碗筷起身出门,在门口的一座陈旧的小佛像前躬身道谢,吃饭也成为一种神圣的事。

这画面很宁静,荷生站着不动,看了好一会儿。

走回停车场的时候,男子问她下午什么计划,荷生说还没想好,两人就相约一同到一家名叫“大理段公子”的店里吃午饭,饭后再议去哪。

下山的路上,荷生心想,方才在寺中的几个小时,就好像隐世一般,内心平和清静,真有一种遁入空门之感,在那样的幽静肃穆中随波逐流一阵,如若能沾上一点佛的气息,那便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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