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赏词小记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文|筠心

十一月中旬,我在网上闲逛,一幅故宫慈宁宫花园的多彩菊花图映入眼帘。看着各色菊花绚烂绽放,想起晚清末年常年于此处,打发孤独寂寞的,可怜的太妃太嫔们,心里不由地一动。我将它转发到家乡的文友群,不一会儿,原韵、次韵、再次韵……一幅菊花图竟引来五首七律。用文友的话说:“这幅图算是搔着了诗人的痒处!”

反观我自己,虽然也有感慨,脑子里也涌出不少菊花的典故。比如黄巢的反诗:“满城尽带黄金甲”;比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比如《聊斋志异》里种菊致富的黄英;再比如《陶庵梦忆》里的菊海篇。但要将种种感触理清,并浓缩成一首七律,于我实在是有些犯难。最后,“抛砖”的我只得了个艳羡“美玉”的份儿。

其实,咏物诗词要作得有新意、真意,那真不是件易事!《顾随诗词讲记》说竹山词一节,有这样两句话:“南宋末词家多走入纤细、用典之路,而多咏物之作。(同学不喜咏物之作最好,若喜欢,最好抛掉此种爱好。)”大概是因为咏物诗词难出佳品。至于用典,顾随先生在太白古体诗散论一节说:“诗可用典,而须能用典入化,不注亦能明白始得。”这样的高要求,不知几人能达呢?

忽然想起李清照的一阕咏菊词,其用典用事之堆砌,大迥异于漱玉词一贯明丽素雅、淡朴清新的风格,并且它也是易安词作中最长的一阕: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蕴藉,不减酴醿。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多丽•咏白菊》

李清照传世的四十几阕词,涉及菊花的,大约有四阕。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咏重阳的《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是将因党争牵连,被迫归宁回籍,与夫君分居两地的自己比作遭风刀霜剑相逼的黄菊。其次是留守青州所作的《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那是人到中年无嗣被疏,难以明说的悲哀与孤寂。再有就是南渡居江宁时,身世之叹揉合于家国之思的《鹧鸪天》:“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实乃万般无奈之下的饮酒赏菊,故作丈夫气的旷达与超脱。而真正通篇咏菊,无一字不关菊事的,唯有少妇时期,居汴京所作的《多丽•咏白菊》。

当然,我不能因为爱易安,而作违心语。词中典故之多,确实有眼花缭乱之嫌。但若细细地理清,慢慢地体会,你会发现:所有的典故皆不偏不倚地围绕着歌咏白菊之高洁。

首先,上半阕连用六个典故,来赞美白菊。其中,“贵妃醉脸”、“孙寿愁眉”,指矫揉造作、惺惺作态;“韩令偷香”、“徐娘傅粉”,指借外物之力,非天生丽质。皆为反衬,是强调白菊的素雅、自然、清芬、洁白,其风采韵致,岂是诸庸脂俗粉可比拟!而白菊的秉性,则以屈原、陶渊明来正面衬托——坚贞、高洁、淡泊、不屑于同流合污的品格与气节。此六典之用,大约可以符合顾随先生所说的:不注解亦明了。

而下半阕中,又有俩典故:“汉皋解佩”与“纨扇题诗”。前者系《列仙传》所云郑交甫遇仙女,对方解佩相赠;后者系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而作《怨歌行》。男子外遇,女子遭弃,貌似与菊花无关,但其实有隐情。正因作者以白菊自喻,才将被风雨摧残的菊花,视为遭夫君冷落的自己。

末尾的“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屈原的流放:“行吟泽畔”,“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的隐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针对作者前所经历的党争风波。而后,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果然于青州屏居,过了十年清静闲适的学者生活,那正是其所愿所求呢!

可以想见,写咏白菊词的李清照,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不能明说的愁绪,或许只能在众多典故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并含蓄隐晦地道出。此外,词中满含对白菊怜香惜玉之情,担心“夜来揉损琼肌”,唯恐“天教憔悴度芳姿”,然而,“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的无可奈何。是怜花,也是自怜,“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的那支白菊,可不就是傲岸不屈的李清照吗?

对花没有特别喜好的我,唯独之于菊,有一份敬意。抚育我八年,已去世三十多年的外祖母单名菊。生于桃花处处开、阳春三月的她,却以菊命名,不知何故?但只要是认识她,知其为人者,便会十分赞同——她果真如白菊般“雪清玉瘦”!一旦吟咏菊词,总是不免想起外祖母……但愿这个收尾没有离题太远。

*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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