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佛门子弟,也难逃情欲 | 每周电影

本周观影 金基德 《春夏秋冬又一春》

前言

《纽约时报》曾这样赞扬金基德的影片《春去冬来又一春》:“影片结束的那一刹,不仅是荧幕上的角色抑或是座下的观众,所有人的内心在那一瞬都归于平和宁静。”

故事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水上之庙,庙里只有一个老年僧人和小和尚,还有池中的金鱼和案上的观音。

夏天,一个忧郁的女孩误闯了这片天地,带走了少年和尚;秋天,成年和尚杀了妻子,逃回庙里;冬天,中年和尚收养弃婴,潜心修行;春天,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金基德

这场持续一年之久的疫情,剥夺了许多人的生命,其中就有韩国著名导演金基德。

对中国人来说,金基德是韩国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在世界电影史上,他也凭借着低成本、多产量和高质量蜚声国际,但在韩国本土,金基德却长期遭受非议。

在许多韩国人眼中,金基德就是“色情导演”,靠黑暗的暴力和夸张的性博取眼球,甚至谴责他专门揭露韩国社会的隐秘角落,来满足西方观众的猎奇心理,就像国内曾经对张艺谋等导演的质疑相似。

对此,金基德曾给出过回应:“我的电影的主人公如果以普世的德行标准来看,固然有些奇异兼行为悚然之嫌,但若将‘人到底是什么’这一主题推到电影阅读的中心,环抱它去思索,我想对影像的诠释将会有很大不同。”

的确如此,金基德的作品大多探讨的不是外部现实,而是内在复杂的人性。

从1996年,金基德正式指导第一部电影《鳄鱼藏尸日记》开始,直到去年因新冠肺炎在拉脱维亚去世为止,短短二十四年的时间,拍摄了多达二十五部作品,而且大多保持着惊人的水准。

金基德的作品早已形成了鲜明的艺术特征,比如希腊式的命运悲剧、浓郁的东方禅意、黑暗的暴力与性等,都表现着独特的“金式风格”。

这部上映于2003年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是一部非常典型的“金式作品”,说成是金基德电影风格的集大成之作也不为过。

我们随着导演的镜头,一起走过春、夏、秋、冬,以及又一个春。



门上画了两幅韦陀菩萨像,只要推开这扇门,就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这个“孤岛”坐落在水上,水的周围环绕着崇山峻岭。

老和尚和小和尚在水上之庙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世背景,只知道他们的全部目的只在于禅修。

一条船,画满了莲花,这是通往外面的唯一工具。

春天,老和尚用这条船,载着小和尚上山采药,老和尚采的是治病的良药,而小和尚却采了致命的毒药。

两种药从外观上看,极为相似,但功能却完全相反,这似乎隐喻了小和尚被事物的外象迷惑,而看不破本质。

小和尚顽皮,一个人摇着舟,瞒着师傅,到山林里玩耍,他“残暴”地在动物身上系上石头,看着动物被自己虐待而无法动弹的模样,他天真地笑了,笑里藏了一把冰冷的刀。

老和尚为了惩戒小和尚,让他也在背上系了块大石头,并告诉他,只有放生了那些动物,才可以取下石头。

小和尚又吃力地摇着浆,来到溪水边,但他发现只有青蛙还活着,鱼和蛇都死了。

小和尚把鱼埋在土里,捧着蛇的“尸体”嚎啕大哭,这时他开始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明白万物皆有灵性。

我们总是习惯说,童言无忌,可是没有经过文明教养的人,才是最野蛮、最混沌的,就像小和尚那样,“暴虐”才是人的原始本性。



七月的夏天,就像门外漫过小路的水,有些躁动不安。

小和尚长成了青葱少年,泛起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情欲,但却背离了他的僧人身份。

少年在山中看到正在交配的蛇,早已忘记了师傅“小心蛇”的叮嘱。在他眼中,相互缠绕的蛇,一点也不可怕,反而是那样的美,令他沉醉。

少年站在山中巨大的佛像上,看到的不是宁静的水上寺庙,而是蜿蜒曲折的道路里,那个美丽的少女,她就像记忆里的那条蛇,慢慢爬进了他的心里。

金基德总是把女人写成红颜祸水,就像片中这位忧郁的少女,她是西方世界里的夏娃,引诱亚当的堕落,把少年和尚从这方水土——像伊甸园那样至善的净土,驱逐出去。

女人来时,穿着黑色的衣服;后来,换成了纯洁的白,汹涌的水润湿了她的身体,唤醒了少年压抑多年的欲望。

这个寺庙总是带着神秘,比如为什么坐落在水上,又为什么有两道没有墙的门,隔成了三个狭窄的空间。

少年和尚在夜里,一次次地穿“墙”而过,来到“夏娃”怀里,那个虚设的“墙”,就像大千世界里人为制造的规则,如果心中有墙,那么规则便在;如果心中没有,那么规则便消失了。

夏天,寺庙的狗变成了公鸡。

男人女人赤身躺在船上,老和尚用公鸡把船拖到了庙边,他拧开船的阀门,让水、鱼涌入舟中。

师傅用公鸡渡和尚,但他还小,又或者“夏娃”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没能看破。

和尚把观音像放在包里,趁着夜色的朦胧,拜别了师傅,离开寺庙,划着小舟,飘飘荡荡,寻找离开的少女,通往他的欲望之都。

其实我们每个人,就像片中的少年和尚,年轻时一腔热血,总是对世界无限好奇,不听老人的劝告,要一个人冒险闯荡,直到头破血流,才肯收手回头。



九月的秋,是枫叶的季节,寺庙里走了公鸡,来了白猫。

那个和尚又回来了,包里仍然带着观音像。他长高了许多,也蓄上了胡须,眼里却不再漾着清澈的水波,好像被世俗沾染了污秽。

师傅划着船,又像多年以前渡小和尚那样,渡他。

师傅叹息道,“外面的人世还是很污浊吧。”

和尚不说话,满脸写着倔强。他从包里拿出一把刀,妻子的血虽然早已干掉,但怒火却仍在燃烧。

师傅说:“淫欲唤起了嫉妒,嫉妒唤起了杀戮。”

正是和尚疯狂的爱,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就像金基德曾说过,“爱能治愈人,但若爱得过度,就会转而成为一种罪孽。”

师傅用猫尾,沾着黑色的墨汁,在“大雄殿”前写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让和尚用那把小刀来刻。

和尚把嗔怒熔铸在手里的刀上,好像刻的不是字,而是欲望,是他心里熊熊燃烧的欲望。

等到二百六十个字全部刻完以后,已经到了天明,他累得倒在地上,手上沾满了鲜血,心中已经归于平静。

我曾去文殊院做过志工,跟着老师傅们一起做晚课,当时读过《心经》,其中有这么一句话,“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在佛家眼中,大千世界,纷繁复杂、五光十色,但其实一切是空,我们之所以痛苦、烦恼,在于看不破真相和本质。

就像片里小和尚那样,少时沉溺在爱欲之中,离开寺庙;中年又沉浸在嫉妒之中,杀妻逃亡。

欲望,是人命中的劫数,就像头上悬挂的一把尖锐的刀,让人感到无能为力,为它而生,又为它而死。

已不知过了多少春秋冬夏,那个服刑已满的和尚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可以渡他,因为师傅已经在那条船上涅槃了。

数十年的牢狱生活,就像大雨一样,洗净了和尚心中的嗔怒,他的眼里不再是世俗的欲念,而是斑驳的佛像和冰雪掩盖的群山。

和尚日日夜夜在这座寺庙里吃斋念佛,过着枯寂淡泊的生活,直到一天夜里,一个蒙面的妇女,抱着啼哭的婴儿,骤然闯入他的世界,一切又变得不那么一样了。

妇女半夜扔下孩子,偷偷跑出寺庙,但却因一不留神,跌入水中而亡。

影片仿佛在告诉我们,看吧,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常,很多事情,我们都没法避开。

和尚打开妇女的头巾,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妇女的头颅竟变成了佛像。

和尚顿悟了,原来这是佛在冥冥之中的警惕,要他时刻忏悔自己的罪过,时刻提防欲念的侵袭。

于是,寒冬腊月里,和尚赤裸着上身,将观音像背在身上,一步一步,朝着深山走去,每一个沉重而坚实的步伐,都好像都承载了他过去犯下的罪恶。

此刻的音乐,是一个浑厚而高昂的女声,好像散发着圣洁的日光,指引着迷途的世人,通向那佛的世界。

当和尚再一次站在深山里的巨大佛像上时,他的眼中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尽是世俗的欲念,而只有宁静的水中寺庙。

他走过千山万水,看尽悲欢离合,终于回归这片山水,彻悟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此时此刻的我们,正在梦中流连忘返,也许只有等到垂垂老矣时,才会恍然彻悟“色即是空”吧。



又一春

有观众曾说,这部影片讲述的是关于轮回与欲念的故事。

如果说电影前一个半小时的春、夏、秋、冬,有关于欲望,那么影片结尾处的“又一春”,则是关于轮回。

那个在冬夜里被抛弃的婴儿,已经长成了少年和尚相同的模样,他也那样的贪玩、调皮,甚至“暴力”。

当他虐待小动物时,脸上依然和当初的少年和尚一样,笑得那么天真,又带着尖锐的刀。

只是这一刻,老和尚缺席了,他不再扮演教化的角色。

这似乎预示着世上的一切都是无穷尽的轮回,但又不是简单的循环往复,而是在相似之中,却有着无能为力的变故,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

这部电影和金基德的其他作品一样,都是在悲中落下帷幕,尽管我们看不到巨大的悲怆,如死亡或者灾难,但在无声的空隙之中,“生命的无常”,却始终如魔鬼一般,让人瑟瑟发抖。

但,也许正是因为人生无常,才是人生乐趣所在吧?正如日本兼好法师在《徒然草》中说的那样:

“倘仇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罢。”(周作人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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