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第二
〔疏〕夫物或于此为散,于彼为成。欲明聚散无恒,不可定执。此则于不二之理更举论端者也。
〔释文〕其分如字。其成也,毁也。
〔注〕我之所谓成,而彼或谓之毁。
〔疏〕或于此为成,于彼为毁。物之涉用,有此不同,则散毛成毡,伐木为舍等也。
〇典案:庚桑楚篇「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文义与此正同。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注〕夫成毁者,生于自见而不见彼也。故无成与毁,犹无是与非也。
〔疏〕夫成毁、是非,生于偏滞者也。既成毁不定,是非无主,故无成毁,通而一之。
〔释文〕复通扶又反。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疏〕寓,寄也。庸,用也。唯当达道之夫,凝神玄鉴,故能去彼二偏,通而为一。为是义故,成功不处,用而忘用,寄用羣材也。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注〕夫达者无滞于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当于自用。自用者,莫不条畅而自得也。
〔疏〕夫有夫至功而推功于物,驰驭亿兆而寄用羣材者,其惟圣人乎!是以应感无心,灵通不滞,可谓冥真体道,得玄珠于赤水者也。适得而几矣。
〔注〕几,尽也。至理尽于自得也。
〔疏〕几,尽也。夫得者内不资于我,外不资于物,无思无为,绝学绝待,适尔而得,盖无所由,与理相应,故能尽妙也。
〔释文〕几矣音机,尽也。下同。徐具衣反。因是已。 〔注〕达者因而不作。
〔疏〕夫达道之士,无作无心,故能因是非而无是非,循彼我而无彼我。我因循而已,岂措情哉!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注〕夫达者之因是,岂知因为善而因之哉?不知所以因而自因耳。故谓之道也。
〔疏〕已而者,仍前生后之辞也。
夫至人无心,有感斯应,譬彼明镜,方兹虚谷,因循万物,影响苍生,不知所以然,不知所以应,岂有情于臧否,而系于利害者乎?以法因人,可谓自然之道也。
〔释文〕谓之道向、郭绝句。崔读谓之「道劳」,云:因自然,是道之功也。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
〔疏〕夫玄道妙一,常湛凝然,非由心智谋度而后不二。而愚者劳役神明,邂逅言辩,而求一者,与彼不一,无以异矣,不足类也。不知至理理自混同,岂俟措心方称不二耶!谓之朝三。
〔疏〕此起譬也。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注〕夫达者之于一,岂劳神哉?若劳神明于为一,不足赖也,与彼不一者无以异矣。亦同衆狙之惑,因所好而自是也。
〔疏〕此解譬也。狙,猕猴也。赋,付与也。芧,橡子也,似栗而小也。列子曰:「宋有养狙老翁,善解其意,戏狙曰:『吾与汝芧,朝三而暮四,足乎?』衆狙皆起而怒。又曰:『我与汝朝四而暮三,足乎?』衆狙皆伏而喜焉。」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其于七数,并皆是一。名既不亏,实亦无损,而一喜一怒,为用愚迷。此亦同其所好,自以为是。亦犹劳役心虑,辩饰言词,混同万物以为其一,因以为一者,亦何异衆狙之惑耶!
〇典案:文亦见列子黄帝篇。御览九百六十四引庄子云:「宋有狙公者,恐衆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衆狙皆超然而怒」,文与今本庄子多异,而与列子略同。「超」即「起」字之形误,「然」字则「起」譌为「超」后浅人妄加,以足其文也。此疑御览本引列子,而误题为庄子,非异文也。
〔释文〕狙公七徐反,又缁虑反。司马云:狙公,典狙官也。崔云:养猨狙者也。李云:老狙也。广雅云:狙,猕猴。赋芧音序,徐食汝反,李音予。司马云:橡子也。朝三暮四司马云:朝三升,暮四升也。所好呼报反。下文皆同。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
〔注〕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
〔疏〕天均者,自然均平之理也。夫达道圣人,虚怀不执,故能和是于无是,同非于无非,所以息智乎均平之乡,休心乎自然之境也。
〇典案:寓言篇「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襌,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钧。天钧者,天倪也」,即此「天钧」之谊。淮南子俶真篇「休乎天钧而不」,即本庄子此文。 〔释文〕天钧本又作「均」。崔云:钧,陶钧也。是之谓两行。 〔注〕任天下之是非。
〔疏〕不离是非,而得无是非,故谓之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疏〕至,造极之名也。淳古圣人,运智虚妙,虽复和光混俗,而智则无知,动不乖寂,常真妙本。所至之义,列在下文也。恶乎至?
〔疏〕假设疑问,于何而造极耶?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注〕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
〔疏〕未始,犹未曾。世所有法,悉皆非有,唯物与我,内外咸空,四句皆非,荡然虚静,理尽于此,不复可加。答于前问,意以明至极者也。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
〔注〕虽未都忘,犹能忘其彼此。
〔疏〕初学大贤,邻乎圣境,虽复见空有之异,而未曾封执。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注〕虽未能忘彼此,犹能忘彼此之是非也。
〔疏〕通欲难除,滞物之情已有;别感易遣,是非之见犹忘也。
〇典案:庚桑楚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文义与此正同。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注〕无是非,乃全也。
〔疏〕夫有非有是,流俗之鄙情;无是无非,达人之通鉴。故知彼我彰而至道隐,是非息而妙理全矣。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注〕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未能忘爱释私,玄同彼我也。
〔疏〕虚玄之道,既以亏损,爱染之情,于是乎成着矣。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注〕有之与无,斯不能知乃至。
〔疏〕果,决定也。夫道无增减,物有亏成。是以物爱既成,谓道为损,而道实无亏也。故假设论端,以明其义。有无既不决定,亏成理非实录。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注〕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籥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疏〕姓昭,名文,古之善鼓琴者也。夫昭氏鼓琴,虽云巧妙,而鼓商则丧角,挥宫则失征,未若置而不鼓,则五音自全。亦由有成有亏,存情所以乖道;无成无亏,忘智所以合真者也。
〔释文〕可胜音升。操弦七刀反。执籥羊灼反。昭文司马云:古善琴者。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
〔注〕几,尽也。夫三子者,皆欲辩非己所明以明之,故知尽虑穷,形劳神倦,或枝策假寐,或据梧而瞑。
〔疏〕师旷,字子野,晋平公乐师,甚知音律。支,柱也。策,打鼓枝也,亦言击节枝也。梧,琴也;今谓不尔。昭文已能鼓琴,何容二人共同一伎?况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而言据梧者,只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犹隐几者也。几,尽也。昭文善能鼓琴,师旷妙知音律,惠施好谈名理。而三子之性,禀自天然,各以己能明示于世。世既不悟,己又疲怠,遂使柱策假寐,或复凭几而瞑。三子之能,咸尽于此。
〔释文〕枝策司马云:枝,柱也;策,杖也。崔云:举杖以击节。
〇典案:古书多言杖策。让王篇因杖筴而去之」,亦以杖筴连文。释文引崔云「举杖以击节」,是崔本字正作「杖」。据梧音吾。司马云:梧,琴也。崔云:琴瑟也。之知音智。而瞑亡千反。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注〕赖其盛,故能久,不尔早困也。
〔疏〕惠施之徒,皆少年盛壮,故能运载形智。至于衰末之年,是非少盛,久当困苦也。 〔释文〕故载之末年崔云:书之于今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注〕言此三子,唯独好其所明,自以殊于衆人。 〔疏〕三子各以己之所好,眈而翫之,方欲矜其所能,独异于物。其好之也,欲以明之。 〔注〕明示衆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
〔疏〕所以疲倦形神,好之不已者,欲将己之道术,明示衆人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 〔注〕是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于昧然也。
〔疏〕彼,衆人也。所明,道术也。白,即公孙龙守白马论也。姓公孙,名龙,赵人。当六国时,弟子孔穿之徒坚执此论,横行天下,服衆人之口,不服衆人之心。言物禀性不同,所好各异,故知三子道异,非衆人所明。非明而强示之,彼此终成暗昧。亦何异乎坚执守白之论眩惑世间,虽宏辩如流,终有言而无理也!
〔释文〕坚白司马云:谓坚石、白马之辩也。又云:公孙龙有淬剑之法,谓之坚白。崔同。又云:或曰设矛伐之说为坚,辩白马之名为白。鼓簧音黄。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注〕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亦卒不成。
〔疏〕纶,绪也。言昭文之子亦乃荷其父业,终其纶绪,卒其年命,竟无所成。况在它人,如何放哉?
〔释文〕之纶音伦。崔云:琴瑟弦也。 〇俞樾曰:释文「纶音伦」,崔云:琴瑟弦也。然以文之弦终,其义未安。郭注曰「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则是训「纶」为绪。今以文义求之,上文曰「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之昧」与「之纶」,必相对为文。周易系辞传,「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京房注曰:纶,知也。淮南子说山篇,「以小明大,以近论远」,高诱注曰:论,知也。古字「纶」与「论」通。淮南与「明」对言,则「纶」亦明也。「以文之纶终」,谓以文之所知者终,即是以文之明终。盖「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昭文之子「又以文之明终」,则仍是「非所明而明矣」,故下曰「终身无成」也。郭注尚未达其恉。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
〔注〕此三子虽求明于彼,彼竟不明,所以终身无成。若三子而可谓成,则虽我之不成,亦可谓成也。
〔疏〕我,衆人也。若三子异于衆人,遂自以为成,而衆人异于三子,亦可谓之成也。
〇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虽我亦成也」作「虽我无成亦可谓成矣」。
〇典案:江南古藏本作「虽我无成亦可谓成矣」,正与上句「若是而可谓成乎」之义相应,于文为长。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注〕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谓不成,则万物皆相与无成矣。故圣人不显此以耀彼,不舍己而逐物,从而任之,各宜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遗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于彼,不亦妄乎!
〔疏〕若三子之与衆物相与而不谓之成乎?故知衆人之与三子,彼此共无成矣。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夫圣人无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恢恑憰怪,则通而一之;使羣异各安其所安,衆人不失其所是,则己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则孰是孰非哉!故虽放荡之变,屈奇之异,曲而从之,寄之自用,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
〔疏〕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齐其明。故能晦迹同凡,韬光接物,终不眩耀羣品,乱惑苍生,亦不矜己以率人,而各域限于分内,忘怀大顺于万物,为是寄于羣才。而此运心,斯可谓圣明真知也。
〔释文〕滑疑古没反。司马云:乱也。屈奇求物反。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注〕今以言无是非,则不知其与言有者类乎,不类乎?欲谓之类,则我以无为是,而彼以无为非,斯不类矣。然此虽是非不同,亦固未免于有是非也,则与彼类矣。故曰「类与不类又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也。然则将大不类,莫若无心,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
〔疏〕类者,辈徒相似之类也。但羣生愚迷,滞是滞非。今论乃欲反彼世情,破兹迷执,故假且说无是无非,则用为真道。是故复言相与为类,此则遣于无是无非也。既而遣之又遣,方至重玄也。虽然,请尝言之。
〔注〕至理无言,言则与类,故试寄言之。 〔疏〕尝,试也。夫至理虽复无言,而非言无以诠理,故试寄言,彷象其义。有始也者。
〔注〕有始则有终。
〔疏〕此假设疑问,以明至道无始无终,此遣于始终也。有未始有始也者。
〔注〕谓无终始而一死生。 〔疏〕未始,犹未曾也。此又假问,有未曾有始终不。此遣于无始终也。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注〕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齐,斯又忘其一也。 〔疏〕此又假问,有未曾有始也者。斯则遣于无始无终也。有有也者。 〔注〕有有,则美恶是非具也。
〔疏〕夫万象森罗,悉皆虚幻,故标此有,明即以有体空。此句遣有也。有无也者。 〔注〕有无而未知无无也,则是非好恶犹未离怀。
〔疏〕假问有此无不。今明非但有即不有,亦乃无即不无。此句遣于无也。
〔释文〕好恶并如字。未离力智反。有未始有无也者。 〔注〕知无无矣,而犹未能无知。
〔疏〕假问有未曾有无不。此句遣非。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疏〕假问有未曾未曾有无不。此句遣非非无也。而自浅之深,从麄入妙,始乎有有,终乎非无。是知离百非,超四句,明矣。前言始终,此则明时;今言有无,此则辩法;唯时与法,皆虚静者也。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注〕此都忘其知也,尔乃俄然始了无耳。了无,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确斯也。
〔疏〕前从有无之迹入非非有无之本,今从非非有无之体出有无之用。而言「俄」者,明即体即用,俄尔之间,盖非赊远也。夫玄道窈冥,真宗微妙。故俄而用,则非有无而有无;用而体,则有无非有无也。是以有无不定,体用无恒,谁能决定无耶?谁能决定有耶?此又就有无之用,明非有非无之体者也。
〇典案:淮南子俶真篇「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即袭用此文。
〔释文〕俄而徐音峩。确斯苦角反。「斯」,又作「澌」,音赐,李思利反。今我则已有谓矣。
〔注〕谓无是非,即复有谓。
〔释文〕即复扶又反。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注〕又不知谓之有无,尔乃荡然无纤芥于胸中也。
〔疏〕谓,言也。庄生复无言也。理出有言之教,即前请尝言之类是也。既寄此言以诠于理,未知斯言定有言耶,定无言耶?欲明理家非默非言,教亦非无非有。恐学者滞于文字,故致此辞。
〔释文〕纤介古迈反,又音界。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注〕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豪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于其性,则秋豪不独小其小,而大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豪也;其性足者为大,则虽大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豪为大,则天下无小也。无小无大,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鴳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
〔疏〕秋时兽生豪毛,其末至微,故谓秋豪之末也。人生在于襁褓而亡,谓之殇子。太,大也。夫物之生也,形气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寿。若以性分言之,无不自足。是故以性足为大,天下莫大于豪末;无余为小,天下莫小于大山。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豪末为大,则天下无小。小大既尔,夭寿亦然。是以两仪虽大,各足之性乃均;万物虽多,自得之义唯一。前明不终不始,非有非无,此明非小非大,无夭无寿耳。
〔释文〕秋豪如字。依字应作「毫」。司马云:兔毫在秋而成。王逸注楚辞云:锐毛也。案:毛至秋而耎细,故以喻小也。大山音泰。殇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为殇。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
〔注〕万物万形,同于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无所言。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注〕夫名谓生于不明者也。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故谓一以正之。既谓之一,即是有言矣。
〔疏〕夫玄道冥寂,理绝形声;诱引迷途,称谓斯起。故一虽玄统,而犹是名教。既谓之一,岂曰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注〕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则一、言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夫以一言言一,犹乃成三,况寻其支流,凡物殊称,虽有善数,莫之能纪也。故一之者与彼未殊,而忘一者无言而自一。
〔疏〕夫妙一之理,理非所言,是知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且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覆将后时之二名,对前时之妙一,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从三以往,假有善巧算历之人,亦不能纪得其数,而况凡夫之类乎!
〔释文〕殊称尺证反。善数色主反。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夫一无言也,而有言则至三。况寻其末数,其可穷乎?
〔疏〕自,从也。适,往也。夫至理无言,言则名起。故从无言以往有言,纔言则至乎三。况从有言往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穷乎?此明一切万法,本无名字,从无生有,遂至于斯矣。无适焉,因是已。
〔注〕各止于其所能,乃最是也。 〔疏〕夫诸法空幻,何独名言!是知无即非无,有即非有,有无名数,当体皆寂。既不从无以适有,岂复自有以适有耶!故无所措意于往来,因循物性而已矣。
夫道未始有封。 〔注〕冥然无不在也。
〔疏〕夫道无不在,所在皆无,荡然无际,有何封域也。
〔释文〕夫道未始有封崔云: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言未始有常。 〔注〕彼此言之,故是非无定。
〔疏〕道理虚通,既无限域,故言教随物,亦无常定也。为是而有畛也。 〔注〕道无封,故万物得恣其分域。 〔疏〕畛,界畔也。理无崖域,教随物变,是为义故,畛分不同。 〔释文〕为是于伪反。有畛徐之忍反,郭李音真。谓封域畛陌也。请言其畛: 〔疏〕(畛,)假设问旨,发起后文也。有左,有右。
〔注〕各异便也。
〔疏〕左,阳也。右,阴也。理虽凝寂,教必随机。畛域不同,升沈各异,故有东西左右,春秋生杀。
〔释文〕有左有右崔本作「宥」,在宥也。异便婢面反。有伦,有义。
〔注〕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疏〕伦,理也。义,宜也。羣物纠纷,有理存焉,万事参差,各随宜便者也。 〔释文〕有伦有义崔本作「有论有议」。
〇俞樾曰:释文云,崔本作「有论有议」,当从之。下文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彼所谓分辩,即此「有分有辩」;然则彼所谓论议,即此「有论有议」矣。有分,有辩。 〔注〕羣分而类别也。
〔疏〕辩,别也。飞走虽衆,各有羣分;物性万殊,自随类别矣。 〔释文〕有分如字。注同。类别彼列反。下皆同。有竞,有争。 〔注〕并逐曰竞,对辩曰争。
〔疏〕夫物性昏愚,彼我封执,既而并逐胜负,对辩是非也。
〔释文〕有争争鬬之争。注同。此之谓八德。 〔注〕略而判之,有此八德。
〔疏〕德者,功用之名也。羣生功用,转变无穷,略而陈之,有此八种。斯则释前有畛之义也。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注〕夫六合之外,谓万物性分之表耳。夫物之性表,虽有理存焉,而非性分之内,则未尝以感圣人也,故圣人未尝论之。则是引万物使学其所不能也。故不论其外,而八畛同于自得也。
〔疏〕六合者,谓天、地、四方也。六合之外,谓衆生性分之表,重玄至道之乡也。夫玄宗(冈)[罔]象,出四句之端;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既非神口所辩,所以存而不论也。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 〔注〕陈其性而安之。
〔疏〕六合之内,谓苍生所禀之性分。夫云云取舍,皆起妄情,寻责根源,并同虚有。圣人随其机感,陈而应之。既曰冯虚,亦无可详议,故下文云「我亦妄说之」。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注〕顺其成迹而凝乎至当之极,不执其所是以非衆人也。
〔疏〕春秋者,时代也。经者,典诰也。先王者,三皇、五帝也。志,记也。夫祖述轩、顼,宪章尧、舜,记录时代,以为典谟,轨辙苍生,流传人世。而圣人议论,利益当时,终不执是辩非,滞于陈迹。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注〕夫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而欲由己以分别之者,不见彼之自别也。
〔疏〕夫理无分别,而物有是非。故于无封无域之中,而起有分有辩之见者,此乃一曲之士,偏滞之人,亦何能剖析于精微,分辩于事物者也。 〔释文〕故分如字。下及注同。曰:何也? 〔疏〕假问质疑,发生义旨。圣人怀之。 〔注〕以不辩为怀耳,圣人无怀。
〔疏〕夫达理圣人,冥心会道,故能怀藏物我,包括是非,枯木死灰,曾无分别矣。衆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注〕不见彼之自辩,故辩己所知以示之。
〔疏〕衆多之人,即衆生之别称也。凡庸迷执,未解虚妄,故辩所知,示见于物,岂唯不见彼之自别,亦乃不鉴己之妙道,故云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
〔注〕付之自称,无所称谓。 〔疏〕大道虚廓,妙绝形名,既非色声,故不可称谓。体道之人,消声亦尔也。 〔释文〕不称尺证反,注同。大辩不言。 〔注〕已自别也。 〔疏〕妙悟真宗,无可称说,故辩彫万物,而言无所言。大仁不仁。
〔注〕无爱而自存也。
〔疏〕亭毒羣品,汎爱无心,譬彼青春,非为仁也。大廉不嗛。
〔注〕夫至足者,物之去来非我也,故无所容其嗛盈。 〔疏〕夫玄悟之人,鉴达空有,知万境虚幻,无一可贪,物我俱空,何所逊让。 〔释文〕不嗛郭欺簟反。徐音谦。大勇不忮。 〔注〕无往而不顺,故能无险而不往。
〔疏〕忮,逆也。内蕴慈悲,外弘接物,故能俯顺尘俗,惠救苍生,虚己逗机,终无迕逆。
〔释文〕不忮徐之豉反,又音跂,李之移反。害也。李云:健也。道昭而不道。
〔注〕以此明彼,彼此俱失矣。
〔疏〕明己功名,炫燿于物,此乃淫伪,不是真道。
〔释文〕道昭音照。言辩而不及。 〔注〕不能及其自分。
〔疏〕不能玄默,唯滞名言,华词浮辩,不达深理。仁常而不成。
〔注〕物无常爱,而常爱必不周。
〔疏〕不能忘爱释知,玄同彼我,而恒怀恩惠,每挟亲情,欲効成功,无时可见。
〇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成」作「周」。
〇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注「常爱必不周」,是郭所见本字亦作「周」。今本作「成」,与下文「勇忮而不成」相复。廉清而不信。
〔注〕皦然廉清,贪名者耳,非真廉也。
〔疏〕皎然异俗,卓尔不羣,意在声名,非实廉也。勇忮而不成。
〔注〕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无敢举足之地也。 〔疏〕舍慈而勇,忮逆物情,衆共疾之,必无成遂也。五者园而几向方矣。
〔注〕此五者,皆以有为伤当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无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虽希翼鸾凤,拟规日月,此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故齐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疏〕园,圆也。几,近也。五者,即已前道昭等也。夫学道之人,直须韬晦;而乃矜炫己之能,显燿于物,其于道也,不亦远乎!犹如慕方而学园圆,爱飞而好游泳,虽希翼鸾凤,终无鶱翥之能,拟规日月,讵有几方之效故也。
〔释文〕园崔音刓。徐五丸反。司马云:圆也。郭音团。而几徐其衣反。向方本亦作「向」,音同。下皆放此。近彼附近之近。远实于万反。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注〕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
〔疏〕夫境有大小,智有明闇,智不逮者,不须强知。故知止其分,学之造极也。 〇典案:庚桑楚篇作「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上「知」字当读「智」。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注〕浩然都任之也。
〔疏〕孰,谁也。天,自然也。谁知言不言之言,道不道之道?以此积辩,用兹通物者,可谓合于自然之府藏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 〔注〕至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故旷然无盈虚之变也。
〔释文〕注焉徐之喻反。而不知其所由来。 〔注〕至理之来自然无迹。 〔疏〕夫巨海深宏,莫测涯际,百川注之而不满,尾闾泄之而不竭。体道大圣,其义亦然。万机顿起而不挠其神,千难殊对而不忤其虑,故能囊括羣有,府藏含灵。又譬悬镜高堂,物来斯照。能照之智,不知其所由来,可谓即照而忘,忘而能照者也。此之谓葆光。
〔注〕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 〔疏〕葆,蔽也。至忘而照,即照而忘,故能韬蔽其光,其光弥朗。此结以前「天府」之义。 〔释文〕葆光音保。崔云:若有若无,谓之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注〕于安任之道未弘,故听朝而不怡也。将寄明齐一之理于大圣,故发自怪之问以起对也。
〔疏〕释然,怡悦貌也。宗、脍、胥敖,是尧时小蕃,三国号也。南面,君位也。舜者,颛顼六世孙也。父曰瞽瞍,母曰握登,感大虹而生舜。舜生于姚墟,因即姓姚,住于妫水,亦曰妫氏,目有重瞳子,因字重华。以仁孝着于乡党,尧闻其贤,妻以二女,封邑于虞。年三十,总百揆,三十三,受尧禅。即位之后,都于蒲阪,在位四十年,让禹。后崩,葬于苍梧之野。而三国贡赋既愆,所以应须问罪,谋事未定,故听朝不怡。欲明齐物之一理,故寄问答于二圣。 〔释文〕宗脍徐古外反。胥息徐反。华胥国。敖徐五高反。司马云:宗、脍、胥敖,三国名也。崔云:宗,一也;脍,二也;胥敖,三也。听朝直遥反。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
〔注〕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 〔释文〕妙处昌虑反。若不释然,何哉? 〔疏〕三子,即三国之君也。言蓬艾贱草,斥鴳足以逍遥,况蕃国虽卑,三子足以存养,乃不释然,有何意谓也。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 〔注〕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无有蓬艾而不光被也。 〔释文〕重明直龙反。光被皮寄反。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注〕夫日月虽无私于照,犹有所不及,德则无不得也。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于至道岂弘哉!故不释然神解耳。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
〔疏〕进,过也。淮南子云:昔尧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封狶长虵,皆为民害。于是尧使羿上射十日,遂落其九;下杀长虵,以除民害。夫十日登天,六合俱照,覆盆隐处,犹有不明。而圣德所临,无幽不烛,运兹二智,过彼三光,乃欲兴动干戈,伐令从己,于安任之道岂曰弘通者耶! 〇郭庆藩曰:文选谢灵运出游京口北固应诏诗注引司马云:言阳(克)[光]丽天,则无不鉴。释文阙。
〔释文〕神解音蟹。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疏〕啮缺,许由之师,王倪弟子,竝尧时贤人也。托此二人,明其齐一。言物情颠倒,执见不同,悉皆自是非他,颇知此情是否。
〔释文〕啮五结反。缺丘悦反。王倪徐五嵇反,李音诣。高士传云:王倪,尧时贤人也。天地篇云:啮缺之师。曰:「吾恶乎知之!」 〔注〕所同未必是,所异不独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无所用其知。
〔疏〕王倪答啮缺云:彼此各有是非,遂成无主。我若用知知彼,我知还是是非,故我于何知之。言无所用其知也。 〔释文〕恶乎音乌。下皆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疏〕子既不知物之同是,颇自知己之不知乎?此从麄入妙,次第穷质,假托师资,以显深趣。曰:「吾恶乎知之!」
〔注〕若自知其所不知,即为有知。有知则不能任羣才之自当。 〔疏〕若以知知不知,不知还是知。故重言于何知之,还以不知答也。「然则物无知邪?」
〔疏〕重责云:汝既自无知,物岂无知者邪?曰:「吾恶乎知之! 〔注〕都不知,乃旷然无不任矣。
〔疏〕岂独不知我,亦乃不知物。唯物与我内外都忘,故无所措其知也。虽然,尝试言之。
〔注〕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试言之耳。 〔疏〕然乎,犹虽然也。既其无知,理无所说,不可的当,故尝试之也。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
〔注〕鱼游于水,水物所同,咸谓之知。然自鸟观之,则向所谓知者,复为不知矣。夫蛣蜣之知,在于转丸,而笑蛣蜣者乃以苏合为贵。故所同之知,未可正据。
〔疏〕夫物或此知而彼不知,彼知而此不知。鱼鸟水陆,即其义也。故知即不知,不知即知。凡庸之人,讵知此理耶!
〔释文〕庸讵徐本作「巨」,其庶反。郭音钜。李云:庸,用也;讵,何也;犹言何用也。服虔云:讵,犹未也。复为扶又反。蛣丘一反。蜣丘良反。尔雅云:蛣蜣,蜣蜋也。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注〕所谓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疏〕所谓不知者,彼此不相通耳,非谓不知也。 〇郭庆藩曰:文选潘安仁秋兴赋注引司马云:庸,犹何用也。释文阙。且吾尝试问乎女: 〔注〕己不知其正,故试问女。 〔疏〕理既无言,不敢正据,聊复反质,试问乎女。 〔释文〕乎女音汝。注及下同。己不知音纪。民溼寝则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
〔注〕此略举三者,以明万物之异便。 〔疏〕惴栗恂惧,是恐迫之别名。然乎哉,谓不如此也。言人溼地卧寝,则病腰跨偏枯而死,泥鰌岂如此乎?人于树上居处,则迫怖不安,猨猴跳踯,曾无所畏。物性不同,便宜各异。故举此三者,以明万物谁知正定处所乎。是知蓬户金闺,荣辱安在。
〔释文〕偏死司马云:偏枯死也。鰌徐音秋。司马云:鱼名。惴之瑞反。栗音栗。恂郭音荀,徐音峻,恐貌。崔云:战也。班固作「眴也」。猨音猿。猴音侯。异便婢面反。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注〕此略举四者,以明美恶之无主。
〔疏〕刍,草也,是牛羊之类;豢,养也,是犬豕之徒。皆以所食为名也。麋与鹿而食长荐茂草,鸱鸢鵶鸟便嗜腐鼠,蜈蚣食虵。略举四者,定与谁为滋味乎?故知盛馔疏食,其致一者也。
〔释文〕刍初俱反,小尔雅云:秆谓之刍。秆音古但反。豢徐音患,又胡满反。司马云:牛羊曰刍,犬豕曰豢,以所食得名也。麋音眉。荐牋练反。司马云:美草也。崔云:甘草也。郭璞云:三苍云,「六畜所食曰荐」。蝍音即。且字或作「蛆」,子徐反。李云:蝍且,虫名也。广雅云:蜈公也。尔雅云「蒺藜蝍蛆」,郭璞注云:似蝗,大腹,长角,能食蛇脑。蒺,音疾,藜,音梨。带如字。崔云:蛇也。司马云:小蛇也,蝍蛆好食其眼。鸱尺夷反。鸦本亦作「鵶」,于加反。崔云:乌也,耆市志反。字或作「嗜」。崔本作「甘」。美恶乌路反。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鰌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注〕此略举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则无以知所同之必是。
〔疏〕猨猴狙以为雌雄,麋鹿更相接,泥与鱼游戏。毛嫱,越王嬖妾;丽姬,晋国之宠嫔。此二人者,姝妍冠世,人谓之美也。然鱼见怖而深入,鸟见惊而高飞,麋鹿走而不顾。举此四者,谁知宇内定是美色耶?故知凡夫愚迷,妄生憎爱,以理观察,孰是非哉?决,卒疾貌也。
〔释文〕猵篇面反。徐敷面反,又敷畏反。郭、李音偏,狙七余反。司马云:狙,一名獦牂,似猨而狗头,憙与雌猨交也。崔云:猵狙,一名獦牂,其雄憙与猨雌为牝牡。向云:猵狙以猨为雌也。獦,音葛。为雌音妻,一音如字。毛嫱徐在良反。司马云:毛嫱,古美人。一云:越王美姬也。丽姬力知反。下同。丽姬。晋献公之嬖,以为夫人。崔本作「西施」。
〇典案:御览三百八十一引「毛嫱丽姬」作「西施毛嫱」,与崔本合。决喜缺反。李云:疾貌。崔云:疾足不顾为决。徐古惠反,郭音古穴反。骤士救反,又在遘反。所好呼报反。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注〕夫利于彼者或害于此,而天下之彼我无穷,则是非之竟无常。故唯莫之辩而任其自是,然后荡然俱得。
〔疏〕夫物乃衆而未尝非我,故行仁履义,损益不同,或于我为利,于彼为害,或于彼为是,则于我为非。是以从彼我而互观之,是非之路,仁义之绪,樊乱纠纷,若殽馔之杂乱。既无定法,吾何能知其分别耶!
〔释文〕樊然音烦。殽乱徐户交反。郭作「散」,悉旦反。之竟音境。今本多作「境」。下放此。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注〕未能妙其不知,故犹嫌至人当知之。斯悬之未解也。
〔疏〕啮缺(曰)未悟彼此之不知,更起利害之疑请,云:子是至人,应知利害。必其不辩,迷暗若夜游。重为此难,冀图后荅之矣。
〔释文〕未解音蟹。 王倪曰:「至人神矣! 〔注〕无心而无不顺。
〔疏〕至者,妙极之体;神者,不测之用。夫圣人虚己,应物无方,知而不知,辩而不辩,岂得以名言心虑亿度至人耶!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注〕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介于胸中也。
〔疏〕沍,冻也。原泽焚燎,河汉冰凝,雷霆奋发而破山,飘风涛荡而振海,而至人神凝未兆,体与物冥,水火既不为灾,风雷讵能惊骇。
〇「飘」字旧敚,碧虚子校引江南李氏本「风」上有「飘」字。
典案:此文本以「疾雷破山」与「飘风振海」相对为文,敚「飘」字则句法参差不相对。疏「飘风涛荡而振海」,是成所见本亦有「飘」字。今据江南李氏本补。
〔释文〕沍户故反。徐又户各反。李户格反。向云:冻也。崔云:沍,犹涸也。虿勑迈反,又音豸。介古迈反,又音界。若然者,乘云气。 〔注〕寄物而行,非我动也。
〔疏〕[若然],犹如此也。虚淡无心,方之云气,荫芘羣品,顺物而行。骑日月。
〔注〕有昼夜而无死生也。
〔疏〕昏明代序,有昼夜之可分;处顺安时,无死生之能异。而控驭羣物,运载含灵,故有乘骑之名也耳。而游乎四海之外。 〔注〕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 〔疏〕动寂相即,真应一时,端坐寰宇之中,而心游四海之外矣。死生无变于己。
〔注〕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疏〕夫利害者,生涯之损益耳。既死生为昼夜,乘变化以遨游,况利害于死生,(会)[曾]何足以介意矣!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 〔注〕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
〔疏〕务,犹事也。诸,于也。瞿鹊是长梧弟子,故谓师为夫子。夫体道圣人,忘怀冥物,虽涉事有,而不以为务,混迹尘俗,泊尔无心,岂措意存情,从于事物?瞿鹊既欲请益,是以述昔之所闻者也。
〔释文〕瞿鹊其俱反。长梧子李云:居长梧下,因以为名。崔云:名丘。简文云,长梧封人也。夫子向云:瞿鹊之师。
〇俞樾曰:瞿鹊子必七十子之后人,所称闻之夫子,谓闻之孔子也。下文「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丘即是孔子名,因瞿鹊子述孔子之言,故曰「丘也何足以知之」也。而读者不达其意,误以丘也为长梧子自称其名,故释文云「长梧子,崔云名丘」。此大不然。下文云「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夫「予」者,长梧子自谓也。既云丘与女皆梦,又云予亦梦,则安得即以丘为长梧子之名乎?不就利,不违害。
〔注〕任而直前,无所避就。
〔疏〕违,避也。体穷通之关命,达利害之有时,故推理直前,而无所避就也。不喜求。 〔注〕求之不喜,直取不怒。 〔疏〕妙悟从(远)[违]也。故物求之而不忻喜矣。不缘道; 〔注〕独至者也。
〔疏〕夫圣智凝湛,照物无情,不将不迎,无生无灭,固不以攀缘之心,行乎虚通至道者也。无谓有谓,有谓无谓。
〔注〕凡有称谓者,皆非吾所谓也,彼各自谓耳。故无彼有谓,而有此无谓也。
〔疏〕谓,言教也。夫体道至人,虚夷寂绝,从本降迹,感而遂通。故能理而教,无谓而有谓,教而理,有谓而无谓者也。
〔释文〕称谓尺证反。下放此。而游乎尘垢之外。 〔注〕凡非真性,皆尘垢也。
〔疏〕和光同尘,处染不染,故虽在嚣俗之中,而心自游于尘垢之外者矣。
〔释文〕而游崔本作「而施」。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疏〕孟浪,犹率略也。奚,何也。若,如也,如何。所谓不缘道等,乃穷理尽性。瞿鹊将为妙道之行,长梧用作率略之谈。未知其理如何,以何为是。 〔释文〕孟如字。徐武党反,又或武葬反。浪如字,徐力荡反。向云:孟浪,音漫澜,无所趋舍之谓。李云:犹较略也。崔云:不精要之貌。
〇郭庆藩曰:文选左太冲吴都赋注引司马云:孟浪,鄙野之语。释文阙。之行如字,又下孟反。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疏〕听荧,疑惑不明之貌也。夫至道深玄,非名言而可究。虽复三皇、五帝,乃是圣人,而诠辩至理,不尽其妙,听荧至竟,疑惑不明。我是何人,犹能晓了?本亦有作「黄」字者,则是轩辕。
〔释文〕皇帝本又作「黄帝」。听勑定反。荧音莹磨之莹。本亦作「莹」,于迥反。向、司马云:听荧,疑惑也。李云:不光明貌。崔云:小明不大了也。向崔本作「荣」。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
〔注〕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闻之者听荧。虽复黄帝,犹不能使万物无怀,而听荧至竟。故圣人付当于尘垢之外,而玄合乎视听之表,照之以天而不逆计,放之自尔而不推明也。今瞿鹊子方闻孟浪之言,而便以为妙道之行,斯亦无异见卵而责司晨之功,见弹而求鴞炙之实也。夫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当生而虑死,执是以辩非,皆逆计之徒也。
〔疏〕鴞即鹏鸟,贾谊之所赋者也,大小如雌鸡,而似斑鸠,青绿色,其肉甚美,堪作羹炙,出江南。然卵有生鸡之用,而卵时未能司晨,弹有得鴞之功,而弹时未堪为炙。亦犹教能诠于妙理,而教时非理,今瞿鹊纔闻言说,将为妙道,此计用之太早。
〇典案:淮南子说山篇「见弹而求鴞炙,见卵而求晨夜」即袭用此文。御览七百五十五引「炙」作「肉」,与此文及大宗师篇皆不合,非是。
〔释文〕且女音汝。下同。亦大音泰。徐、李勑佐反。注同。时夜崔云:时夜,司夜,谓鸡也。见弹徒旦反。鴞于骄反。司马云:小鸠可炙。毛诗草木疏云:大如斑鸠,绿色,其肉甚美。虽复扶又反。下皆同。下章注亦准此。 「予尝为女妄言之。 〔注〕言之则孟浪也,故试妄言之。
〔释文〕尝为于伪反。女以妄听之奚。 〔注〕若正听妄言,复为太早计也。故亦妄听之何?
〔疏〕予,我也。奚,何也。夫至理无言,言则孟浪。我试为汝妄说,汝亦妄听何如?亦言,奚者,即何之声也。旁日月,挟宇宙。 〔注〕以死生为昼夜,旁日月之喻也;以万物为一体,挟宇宙之譬也。
〔疏〕旁,依附也。挟,怀藏也。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契理圣人,忘物忘我,既而囊括万有,冥一死生。故郭注云:「以死生为昼夜,旁日月之喻也;以万物为一体,挟宇宙之喻也。」
〔释文〕旁日月薄葬反。徐扶葬反。司马云:依也。崔本作「谤」。宇宙治救反。尸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说文云:舟舆所极覆曰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
〔注〕以有所贱,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纷乱,莫之能正,各自是于一方矣。故为脗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尔也。脗然,无波际之谓也。
〔疏〕脗,无分别之貌也。置,任也。滑,乱也。涽,闇也。隶,皁仆之类也,盖贱称也。夫物情颠倒,妄执尊卑。今圣人欲祛此惑,无脗然合同之道者,莫若滑乱昏杂,随而任之,以隶相尊,一于贵贱也。
〔释文〕脗本或作「」。郭音泯,徐武轸反,李武粉反。无波际之貌。司马云:合也。向音脣,云:若两脣之相合也。滑徐古没反,乱也。向本作「汨」,音同。崔户八反,云:栝口本。涽徐音昏。向云:汨昏,未定之谓。崔本作「緍」,武巾反,云:绳也。衆人役役。 〔注〕驰骛于是非之境也。圣人愚芚。
〔注〕芚然无知而直往之貌。 〔疏〕役役,驰动之容也。愚芚,无知之貌。凡(欲)[俗]之人,驰逐前境,劳役而不息;体道之士,忘知废照,芚然而若愚也。 〇碧虚子校引刘得一本「芚」作「芼」。 〇典案:作「芼」义不可通,刘本非。
〔释文〕芚徐徒奔反。郭治本反。司马云:浑沌不分察也。崔:文厚貌也,或云:束也。李丑伦反。参万岁而一成纯。
〔注〕纯者,不杂者也。夫举万岁而参其变,而衆人谓之杂矣,故役役然劳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故虽参糅亿载,千殊万异,道行之而成,则古今一成也。物谓之而然,则万物一然也。无物不然,无时不成,斯可谓纯也。
〔疏〕夫圣人者,与二仪合其德,万物同其体,故能随变任化,与世相宜。虽复代历古今,时经夷险,参杂尘俗,千殊万异,而淡然自若,不以介怀,抱一精纯,而常居妙极也。
〔释文〕怵心勑律反。参糅如救反。万物尽然。 〔注〕无物不然。而以是相蕴。 〔注〕蕴,积也。积是于万岁,则万岁一是也;积然于万物,则万物尽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彼我胜负之所如也。
〔疏〕蕴,积也。夫物情封执,为日已久。是以横论万物,莫不我然彼不然;(坚)[竖]说古今,悉皆自是他不是。虽复万物之多,古今之远,是非蕴积,未有休时。圣人顺世污隆,动而常寂,参糅亿载,而纯一凝然也。 〔释文〕相蕴本亦作「縕」。徐于愤反。郭于本反。李于问反,积也。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 〔注〕死生一也,而独说生,欲与变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
〔疏〕夫鑪锤万物,未始不均;变化死生,其理唯一。而独悦生恶死,非惑如何?
〔释文〕予恶音乌。下恶乎皆同。说音悦。注同。相背音佩。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注〕少而失其故居,名为弱丧。夫弱丧者,遂安于所在而不知归于故乡也。焉知生之非夫弱丧,焉知死之非夫还归而恶之哉!
〔疏〕弱者,弱龄,丧之言失。谓少年遭乱,丧失桑梓,遂安他土而不知归,谓之弱失。从无出有,谓之为生,自有还无,谓之为死。遂其恋生恶死,岂非弱丧不知归邪!
〔释文〕恶死乌路反。注同。弱丧悉浪反。注同。少而诗照反。焉知于虔反。下同。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牀,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
〔注〕一生之内,情变若此。当此之日,则不知彼,况夫死生之变,恶能相知哉!
〔疏〕昔秦穆公与晋献公共伐丽戎之国,得美女一,玉环二。秦取环而晋取女,即丽戎国艾地守封疆人之女也。筐,正也。初去丽戎,离别亲戚,怀土之恋,故涕泣沾襟。后至晋邦,宠爱隆重,与献公同方牀而燕处,进牢馔以盈厨,情好既移,所以悔其先泣。一生之内,情变若此,况死生之异,何能知哉!庄子寓言,故称献公为王耳。
〇典案:御览七百六引「丽之姬」作「骊姬者」,「涕」上有「日」字,「筐」作「匡」,「悔其」下有「常」字,与上「日涕泣」之义相应。
〔释文〕至于王所崔云:六国时诸侯僭称王,因此谓献公为王也。筐本亦作「匡」。徐起狂反。牀徐音床。司马云:筐牀,安牀也。崔云:筐,方也。一云:正牀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注〕蕲,求也。
〔疏〕蕲。求也。丽姬至晋,悔其先泣,焉知死者之不却悔初始在生之日求生之意也!
〔释文〕蕲音祈,求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注〕此寤寐之事变也。事苟变,情亦异,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故生时乐生,则死时乐死矣。死生虽异,其于各得所愿一也,则何系哉!
〔疏〕夫死生之变,犹觉梦之异耳。夫觉梦之事既殊,故死生之情亦别,而世有觉凶而梦吉,亦何妨死乐而生忧邪!是知寤寐之间,未足可系也。
〔释文〕乐生音洛。下同。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注〕由此观之,当死之时,亦不知其死而自适其志也。
〔疏〕方将为梦之时,不知梦之是梦,亦犹方将处死之日,不知死之为死。各适其志,何所恋哉!梦之中又占其梦焉。 〔注〕夫梦者乃复梦中占其梦,则无以异于寤者也。觉而后知其梦也。
〔注〕当所遇,无不足也,何为方生而忧死哉! 〔疏〕夫人在睡梦之中,谓是真实,亦复占候梦想,思度吉凶。既觉以后,方知是梦。是故生时乐生,死时乐死,何为当生而忧死哉!
〔释文〕觉而音教。下及注皆同。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注〕夫大觉者,圣人也。大觉者乃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 〔疏〕夫扰扰生民,芸芸羣品,驰骛有为之境,昏迷大梦之中。唯有体道圣人,朗然独觉,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
〇典案:淮南子俶真篇「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即袭用庄子此文。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注〕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见,可谓固陋矣。
〔疏〕夫物情愚惑,暗若夜游,昏在梦中,自以为觉,窃窃然议专所知。情之好者为君上,情之恶者同牧圉,以此为情怀,可谓固陋。牛曰牧,马曰圉也。 〔释文〕窃窃司马云:犹察察也。牧乎崔本作「跂乎」,云:踶跂,强羊貌。所好呼报反。注同。所恶乌路反。丘也与女皆梦也; 〔注〕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觉也。 〔疏〕丘是长梧名也。夫照达真原,犹称为梦,况愚徒窃窃,岂有觉哉! 〔释文〕神解音蟹。徐户解反。予谓女梦,亦梦也。 〔注〕即复梦中之占梦也。夫自以为梦,犹未寤也,况窃窃然自以为觉哉!
〔疏〕夫迷情无觉,论梦还在梦中;声说非真,妙辩犹居言内。是故梦中占梦,梦所以皆空;言内试言,言所以虚假。此托梦中之占梦,亦结孟浪之谭耳。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注〕夫非常之谈,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谓之吊当卓诡,而不识其悬解。
〔疏〕夫举世皆梦,此乃玄谈。非常之言,不顾于俗,吊当卓诡,骇异物情。自非清通,岂识深远哉! 〇典案:德充符篇「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天下篇「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諔诡」竝与此「吊诡」同义。上文「恢恑憰怪,道通为一」,「恢」简文本亦正作「吊」。
〔释文〕吊如字,又音的,至也。诡九委反,异也。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注〕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
〔疏〕且世万年而一逢大圣,知三界悉空,四生非有,彼我言说,皆在梦中。如此解人,甚为希遇,论其赊促,是旦暮逢之。三十年为一世也。 〔释文〕其解音蟹,徐户解反。蜕然音帨,又始锐反。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疏〕若,而,皆汝也。若不胜汝也耶,假问之词也。夫是非彼我,举体不真,倒置之徒,妄为臧否。假使我与汝对争,汝胜我不胜,汝胜定是,我不胜定非耶?固不可也。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若果非也邪? 〔注〕若,而,皆汝也。 〔疏〕假令我胜于汝,汝不及我,我决是也,汝定非也?各据偏执,未足可依也。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
〔疏〕或,不定也。我之与汝,或是或非,彼此言之,胜负不定。故或是则非是,或非则非非也。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疏〕俱是则无非,俱非则无是。故是非彼我,出自妄情也。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 〔注〕不知而后推,不见而后辩,辩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与物对也。辩对终日,黮闇至竟,莫能正之,故当付之自正耳。
〔疏〕彼我二人,各执偏见,咸谓自是,故不能相知。必也相知,己之所非者,他家之是也。假令别有一人,遣定臧否,此人还有彼此,亦不离是非。各据妄情,总成闇惑,心必怀爱,此见所以黮闇不明。三人各执,使谁正之?黮闇,不明之谓也。
〔释文〕黮闇贪闇反。李云:黮闇,不明貌。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 〔疏〕既(将)[与]汝同见,则与汝不殊,与汝不殊,何能正定?此覆释第一句。
〔释文〕恶能音乌。下皆同。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 〔注〕同故是之,未足信也。
〔疏〕注云:「同故是之耳,未足信也。」此覆释第二句也。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注〕异故相非耳,亦不足据。
〔疏〕既异我、汝,故别起是非。别起是非,亦何足可据?此覆解第三句。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注〕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则亦无缘复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异,异同既具,而是非无主。故夫是非者,生于好辩而休乎天均,付之两行而息乎自正也。
〔疏〕彼此曲从,是非两顺,不异我、汝,亦何能正之?此解第四句。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注〕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则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疏〕我与汝及人,(固受)[同是]黮闇之人。总有三人,各执一见,咸言我是,故俱不相知。三人既不能定,岂复更须一人!若别待一人,亦与前何异?[待]彼也耶,言其不待之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 〔注〕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疏〕天,自然也。倪,分也。夫彼我妄执,是非无主,所以三人四句,不能正之。故假设论端,托为问荅,和以自然之分,令归无是无非。天倪之义,次列于下文。
〔释文〕和之如字,崔胡卧反。天倪李音崖,徐音诣,郭音五底反。李云:分也。崔云:或作「霓」,音同,际也。班固曰:天研。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注〕是非然否,彼我更对,故无辩。无辩,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
〔疏〕辩,别也。夫是非然否,出自妄情,以理推求,举体虚幻,所是则不是,然则不然。何以知其然耶?是若定是,是则异非;然若定然,然则异否。而今此谓之是,彼谓之非;彼之所然,此以为否。故知是非然否,理在不殊,彼我更对,妄为分别,故无辩也矣。
〇典案:上下两言「亦无辩」,词复而义未晰。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作「则是之异乎不是也,其无辩矣;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矣」,词义较长。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注〕是非之辩为化声。夫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
〔疏〕夫是非彼我,相待而成,以理推寻,待亦非实。故变化声说,有此待名;名既不真,待便虚待。待即非待,故知不相待者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注〕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寻斯以往,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
〔疏〕曼衍,犹变化也。因,任也。穷,尽也。和以自然之分,所以无是无非;任其无极之化,故能不滞不着。既而处顺安时,尽天年之性命也。
〇典案:寓言篇「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文义与此正同。又「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又「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是「天倪」乃道家恒言。寓言篇又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是「天倪」即「天均」,亦即「天钧」。 〔释文〕曼徐音万。郭武半反。衍徐以战反。司马云:曼衍无极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注〕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
〔疏〕振,畅也。竟,穷也。寓,寄也。夫年者,生之所禀也;既同于生死,所以忘年也。义者,裁于是非也;既一于是非,所以忘义也。此则遣前知是非无穷之义也。既而生死是非荡而为一,故能通畅妙理,洞照无穷。寄言无穷,亦无无穷之可畅,斯又遣于无极者也。
〔释文〕振如字。崔云:止也。又之忍反。无竟如字,极也。崔作「境」。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注〕罔两,景外之微阴也。
〔疏〕罔两,景外之微阴也。曩,昔也,特,向也,独也。庄子寓言以畅玄理,故寄景与罔两,明于独化之义。而罔两问景云:汝向行今止,昔坐今起。然则子行止坐起,制在于形,唯欲随逐于他,都无独立志操者,何耶?
〇典案:寓言篇「衆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文义与此正同。
〔释文〕罔两郭云:景外之微阴也。向云:景之景也。崔本作「罔浪」,云:有无之状。景暎永反,又如字。本或作「影」,俗也。曩徐乃荡反。李云:曏者也。无特本或作「持」。崔云:特,辞也。向云:无特者,行止无常也。操与音余。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 〔注〕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
〔疏〕夫物之形质,咸禀自然,事似有因,理在无待。而形影非远,尚有天机,故曰万类参差,无非独化者也。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 〔注〕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
〔疏〕影之所待,即是形也。若使影待于形,形待造物,请问造物复何待乎?斯则待待无穷,卒乎无待也。吾待蛇蚹蜩翼邪? 〔注〕若待蛇蚹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
〔疏〕昔诸讲人及郭生注意,皆云蛇蚹是腹下龃龉,蜩翼者是蜩翅也。言蛇待蚹而行,蜩待翼而飞,影待形而有也,盖不然乎。若使待翼而飞,待足而走,飞禽走兽,其类无穷,何劳独举蛇蚹,颇引为譬?即今解蚹者,蛇蜕皮也,蜩翼者,蜩甲也。言蛇蜕旧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辩其然,独化而生,盖无待也。而蛇蜩二虫,犹蜕皮甲,称异诸物,所以引之。故外篇云「吾待蛇蚹蜩甲耶」,是知形影之义,与蚹甲无异者也。
〔释文〕蛇蚹音附,徐又音敷。司马云:谓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也。龃,音士女反;龉,音鱼女反。蜩徐音条。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注〕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衆形。故明衆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宗物于外,丧主于内,而爱尚生矣。虽欲推而齐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疏〕夫待与不待,然与不然,天机自张,莫知其宰。岂措情于寻责,而思虑于心识者乎!
〔释文〕丧息浪反。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
〔注〕自快得意,悦豫而行。
〔疏〕栩栩,忻畅貌也。喻,晓也。夫生灭交谢,寒暑递迁,盖天地之常,万物之理也。而庄生晖明镜以照烛,汛上善以遨游,故能托梦觉于死生,寄自他于物化。是以梦为胡蝶,栩栩而适其心;觉乃庄周,蘧蘧而畅其志者也。
〇典案:「自喻适志与」五字隔断文义。「与」字同「欤」。详其语意,似是后人羼入正文。艺文类聚虫豸部、太平御览九百四十五引竝无此五字;三百九十七引有。盖唐代犹有无此五字之本。 〔释文〕胡蝶徐徒协反。司马、崔云:蛱蝶也。栩徐况羽反,喜貌。崔本作「翩」。自喻李云:喻,快也。志与音余。下同。崔云:与,哉。不知周也。
〔注〕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由此观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
〔疏〕方为胡蝶,晓了分明,快意适情,悦豫之甚,只言是蝶,不识庄周。死不知生,其义亦尔。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注〕自周而言,故称觉耳,未必非梦也。
〔疏〕蘧蘧,惊动之貌也。俄顷之间,梦罢而觉,惊怪思省,方是庄周。故注云:「自周而言,故称觉耳,未必非梦也。」
〇典案:御览九百四十五引「蘧蘧」作「瞿瞿」。
〔释文〕然觉古孝反。蘧蘧徐音渠,又其虑反。李云:有形貌。崔作「据据」,引大宗师云「据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注〕今之不知胡蝶,无异于梦之不知周也;而各适一时之志,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 〔疏〕昔梦为蝶,甚有畅情;今作庄周,亦言适志。是以觉梦既无的当,庄、蝶岂辩真虚者哉!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注〕夫觉梦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辩也。今所以自喻适志,由其分定,非由无分也。 〔疏〕既觉既梦,有蝶有庄,乃曰浮虚,亦不无崖分也。此之谓物化。
〔注〕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于此,而劳心于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胡蝶是也。取之于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
〔疏〕夫新新变化,物物迁流,譬彼穷指,方兹交臂。是以周、蝶觉梦,俄顷之间。后不知前,此不知彼。而何为当生虑死,妄起忧悲?故知生死往来,物理之变化也。
〔释文〕可乐音洛。
【校记】不,原作「宜」,据成疏改。谓,原作「为」,据集释本改。「为」字据集释本补。坠,原作「隳」,据集释本改。「人」字据集释本删。苦,原作「若」,据集释本改。许,原作「诈」,据集释本改。「泠」字据集释本补。己,因郭象误解庄子原文,遂改「使其自已也」为「使其自己也」;刘文典恢复庄子原文「使其自已也」,同时误改郭注、成疏之「己」为「已」,致使郭注「自已而然」不通。集释本、道藏本郭注均作「己」,据改。灵运,原作「宣城」,据集释本改。愒,原作「渴」,据集释本改。末,原作「未」,据集释本改。己,刘本误为「已」,后郭注、成疏之「己」亦误为「已」,集释本、道藏本均作「己」,据改。以,原作「与」,据辑要本改。感,集释本与道藏本均作「惑」。「畛」字无义,从集释本删。光,原作「克」,从集释本依文选注原文改。曾,原作「会」,从集释本改。俗,原作「欲」,据集释本改。与,原作「将」,据辑要本改。同是,原作「固受」,据辑要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