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遗长安花

1.

中原的春风吹不过玉门关,和亲的车马过了这边塞要喉,便被苍茫的天地和绵延不绝的山脉映衬成了如蚁的队列。

 一连三天的黄沙袭裹之后,柏策在第四日的黄昏打马前行,远处城郭的轮廓被夕阳镶上了金边,西域僧侣诵经祷祝的声音随风传来,柏策示意车马加速,赶在夜色弥散开来之前进城休整。

风沙磋磨着的城市因着丝绸之路的缘故,处处是碧眼高眉的阿拉伯商人兜售着刚从骆驼背上卸下的异域香料织物, 穿过略显阴仄的街巷,宽阔的场地上燃烧着几簇篝火,白袍裹身的阿拉伯商人如鹰爪的枯手紧紧攥着古铜色的女子的手腕,人群迅速在周围围起了圆圈,柏策听到商人用家乡话在骂女子偷他的香料去卖,女子的额前因为惊慌而泛起汗珠,被篝火折射成璀璨的几滴,顺着小巧的鼻尖滴落在胸前,那清素寡淡的面庞,分明是个汉人女子。商人使力攥得她生疼,不知怎么得于人群中见到了同是汉人的柏策,眸子里燃气了希望的火焰,“救我”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做出形状要柏策求救。 柏策踱步至女子面前,胡杨木燃起的篝火劈啪作响,火焰憧憧的亮光跳跃在她的脸上,她的双唇因渴炙而皲裂,大漠的风沙打磨过的肌肤色如古铜,唯独那双眼睛,流转着灵动的光彩,灿若长安三月的桃华。

他竟看得有些出神,半晌才问商人:“她窃了你多少香料,我来替她偿还。” 商人伸出三根手指,三枚金币随后清脆地跌在地上,他咧开嘴谄媚地拾起金币,吹了吹上面的尘土,不顾一颗金牙上嵌满污垢。

 2.

当晚柏策将绯兮带回营帐,安插在陪嫁宫女的帐篷中。

第二日柏策整衣束冠,命令队伍继续前行。公主的近身宫女苏曲却突然悄悄来报,皇帝为与乌孙国和亲而钦封的江都公主,不见了。 柏策大步流星赶至公主的营帐,苏曲早已屏退帐中的侍婢,红玉的珠帘后是公主安寝的地方,憧憧似有人影,柏策持剑,凌厉的剑锋破了珠帘,玉珠似血噼啪滚落一地,显出绯兮的面庞。

“竟然是你。”柏策的剑锋抵着绯兮的脖颈,昨晚那个任人鱼肉的窃贼,如今却有着一副主宰一切的神情。 “是我,使节大人。“她的目光透着狡黠:“我若是你就不急着问罪,失了公主,使节大人自己也已难保性命。”

苏曲识趣地离开,在帐口守候,柏策脸色阴沉:“江都公主不过是陛下敕封的没落宗室女子,一个名号而已,失了这一个,和亲的队伍中自有合适的来顶替。” 绯兮起身,不顾剑锋在脖颈上滑出血痕:“那么依大人看,绯兮可否做贵国的江都公主?” 荒诞的话语不禁让柏策捧腹:“就凭你?” 绯兮嘴角噙着一丝笃定的微笑,继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写满汉字的牛皮,置于尚未燃尽的白烛之上:“就凭我握有贵国皇帝梦寐以求,能救治乌孙国瘟疫的药方,若是让匈奴的单于率先得到它,乌孙还能如贵国皇帝所愿臣服中原吗?敢问使节大人,我可否做江都公主?”

话已至此,不再是荒诞的戏语,而是语调似锐利冰锋般的咄咄逼人。 柏策的目光钉在那张药方上面,良久他终于记起来问她:“你究竟是谁?” 绯兮低手,任由烛火贪婪地吞没牛皮:“那一年长安的桃华云蒸霞蔚,落英绯红了一池溪水,柏策,你可还记得你涉水捡起的那只风鸢?“

燃烧着的牛皮跌落在地上,药方她已记在脑中,独此一份,和亲乌孙她已是志在必得。柏策看着她,瞳孔里印满女子皎洁骄傲的面容,任凭记忆褪去面上风沙,柏策在这张面庞上忽然看到了十二年前,长安城里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少女的影像。

3.

那一年柏策十六岁,他父亲虽志在沙场,奈何身系庶出,只在大将军麾下任一个不痛不痒的职务。那时节长安迎来了最是温煦的四月,世家的公子们于野外踏青,他的堂兄,长松候柏家的嫡长孙柏济,指着铺满落英的一池溪水戏谑道:“不知这水如今是暖是寒,柏策,你父亲供职在军中,想来你平时必定是被摔磨惯了的,不如替为兄下水试探?”

 柏策牙关咬紧,终究还是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神色中步入池塘,四月的阳光照不暖冻了一冬的池水,他被浸得打了寒颤,透光的绢制淡绯色风鸢沾了水浮在落英上,若不是柏策靠得近,恐怕也发现不了它。 众人见柏策狼狈上岸,手中却多了一只女子常玩的风鸢,嘲笑声不绝如缕。

江阴王府的侍婢却匆匆跑来,言明陶华郡主失了一只风鸢,柏济不动声色地从柏策手中接过风鸢,换了一脸的真诚,将风鸢还给江阴王府的婢人。 自那日受了风寒,柏策一连病了几日,尚未病愈便要随父亲入长松候府替老夫人贺寿,一入垂花门,便见到了陶华。

长安城的陶华郡主那一年十五岁,少女初长成的容貌灿若桃李,儿时进宫皇帝看她模样可人,便开金口将她赐婚给三皇子,是以骄傲如柏济在少女面前也尽显谄媚。 柏策记得那一日的阳光甚好,长松候府的紫藤开成一片紫色的穹顶,陶华的留仙裙上一半是织锦的图案,一半是溜下的琐碎阳光,每走一步都灵动地似一只蝴蝶在他心头跳跃。那只风鸢,柏策听说是陶华逝去的母亲所遗留,她甚是爱重,是以趁着贺寿,带着厚重的谢礼入了交情并不算深的长松侯府。

柏策忍着满目的惊艳低首行礼,庶子的孩子在这长松候府如同摆设,任何的冒失都会被算作上不得台面。 许是那一日的阳光太过猛烈,照在柏策腰间系着的金哨子上晃了陶华的眼,只一瞥,她便认出那是风鸢上的金哨,柏济一早告诉她那哨子沉入了湖底,特命人重金仿造了一只,她不动声色的目光滑过少年的身上,俊朗的弧线勾勒出少年清秀的面庞,目下虽带着几分病容,薄唇却透着一丝倔强。

陶华并没有因为这意外而稍作停留,只是几日后三皇子招伴读,长安城适龄的世家公子过江之鲫般争先恐后,最后却落在了长松候府庶出旁支的柏策身上。 那日他风寒,父亲原本是不打算带他去贺寿的,他劝解父亲不要因此失礼于老夫人,然而实情是他早已料到,那一日江阴侯府的婢女来寻风鸢,他悄悄藏起的那只金哨的主人,贺寿当日必定会在长松候府,他不愿如父亲般一辈子碌碌无为,柏济逼他下水的那日,他便暗暗发誓此生不要再白白挨过任何的羞辱。

 4.

 绯兮脖颈上的鲜血低落在胸前的衣衫上,殷艳似那一年夏天长安满城开到荼靡的石榴花。

那时柏策虽为三皇子的伴读,于人前或许尚有几分颜面,但在皇亲贵胄之中不过是个跟班。 自他入三皇子府伴读以来,陶华倒是时常来探望。三皇子不喜诗文,偏好骑射,每日里读书作文不过是让柏策代为习作,夫子渐渐察觉,六分厚的戒尺卯足了力打在手心上,陶华来探望他时已是黄昏,柏策的手心一片乌青,滚落的血珠子湿了字帛,他却忍痛起身点了灯欲重新写一张,陶华玉瓷般的脸隐隐现在灯下,眸子里满是疼惜:“我举荐你进皇子府,竟是害得你难为了自己。”

柏策恨不能藏起双手:“郡主的举荐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男子汉受点苦只当是一番磨练。”见他说得真诚,陶华愧疚的神色方才散了些:“晚来想必三皇子也无什么要紧的事情找你,不如去医馆治一治双手吧。”见他不答话,陶华复又笑了笑宽慰道:“你手伤得这般厉害,明日给三皇子伴读可怎么提得起笔?”

江阴王府的马车大喇喇地停在的皇子府的正门口,车身是鎏金镂空雕刻的繁复图案,大宛进贡的汗血驹鬃毛抖擞威风凛凛,车夫戴着斗笠一早已立在马旁等候。夜色饱如蘸墨,柏策上马车时双手吃痛使不上力,脚下没踩稳踏马石险些滑落,陶华蹙着烟眉,不禁意间说了句:“怎么今日这么晚车中也不掌灯?”车夫听完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架马的鞭子挥得呼呼作响,马车内的座椅下忽而闪出一个黑影,明晃晃的刀瞬间架到了陶华的脖子上。 陶华吓得面如金纸忘记了喊叫,下意识抓住了柏策的手,他竟不觉得痛,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别慌,我来帮你想办法。”随即黑影手掌作刀劈在他的脖子上,柏策便失了知觉。

 幽若的声音慢慢传到柏策的耳朵中,终于唤醒了他,醒来时四周依旧是如墨的漆黑,柏策才发觉他们是被束了双手蒙了眼。 “陶华别慌,他们走了吗?”柏策按捺住害怕,遮住了双眼反而让他的听觉更加灵敏,他察觉这屋子中并无别人。陶华颤抖着道:“我被蒙了眼睛。” 想要走出困境必须要有一双能够审时度势的眼睛,这一点柏策自小便明白,柏策思忖了一会儿,略带羞赧地道:“陶华,你能用嘴把我的眼罩叼开吗?” 黑暗中少女并没有作答,不一会儿柏策听到了衣衫晃动的窸窸窣窣声,陶华的气息慢慢靠近,她的下巴甚至碰在了他的鼻子上,那温度他至今仍然铭记于心,在一遍遍出使西域荒野的荒凉长夜中,他在心头反复回忆那时的温度,眼罩叼开的瞬间他看到了少女如藻的发丝遮住了眼前的一切,他得来了光明,却又瞬间沦陷在她的发丝间。

 如他所料,屋子里并无别人,屋子倒是富丽堂皇,柏策和陶华利用桌角磨断了束手的绳索,屋外似乎也没有人,他们悄悄走出去,却被隐藏在暗处的匪人逮个正着,柏策怕来人伤着陶华,竟不顾一切地将她抱住,任凭匪人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瘦弱的脊背上。 “呦!这野汉子抱着的,不正是三皇子未过门的妻子吗?”匪人言辞不干净,柏策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勒索邀金,而是诬陷诽谤。 

5.

 柏策被三皇子的手下险些暴打至死,若不是看了长松候府的几分薄面,他怕是无法活着出皇子府。 陶华却忍着流言蜚语来找他,即使是被束了手脚囚于屋内她也不曾哭泣,眼下却止不住眼泪:“柏策,许是我害了你。” 柏策多想给她宽慰,却找不出任何话语:“别这么说,是我终究没能保护你。” “不,这件事本身与你无关,那日若不是我执意带你去问医,如今你还好好地在三皇子府当差呢。” 柏策没了法子:“说到底,还是加害你的人太过歹毒,眼下竟然连三皇子都不相信你。”

陶华却突然止了哭泣,半晌突然道:“他怎么会信我,那日绑架你我的,正是他派来的人。”

见柏策不语,陶华苦笑着缓缓道来:“那一日囚禁我们的房子,我的父王查到正是三皇子母族的产业,他为了不娶江阴王家的女儿,煞是费了一番苦心。” 柏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啊,江阴王本就是先皇中意的继承人,如今的势力已然到了让皇帝忧心的程度,陛下怎么会安心让自己的皇子娶一个这样的世家女子来威胁君位,当年的赐婚不过是一时戏言,三皇子绝不会让她挡住了自己的前程。 柏策忽而将她揽入怀中,肩上尚未结痂的伤口激得生疼:“既然世人都以为你我并不单纯,那么不如就让我余生来还这罪孽吧。”

她告诉他江阴王府与皇室的瓜葛,便是真心待他,他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他娶了她,于江阴王府何尝又不是一种保护,何况,他是真心地喜欢着她。

晚来大漠起了风沙,吹入帐中柏策的酒杯里,和沙饮酒至半酣,柏策暗笑自己当年的话,如今却几乎一语成谶,距离乌孙越近,他却反而愈发平静,陶华,若是能让你余生安好,纵使是欺君,他也认了。 她始终是他心头难以抹去的一抹伤疤,他一趟趟出使西域,究竟有多少是为了她? 那一年她溺在他的怀抱中,良久才艰难推开:“父王已经命我随同族人出关避祸,若是有缘再见,柏策,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的话。” 尽管陶华一再要求他不要将自己族人出关的消息告诉任何人,自然也不能相送,他还是策马一路默默跟随,直到陶华和族人出了玉门关,他的马终究无法越过边关,忽见昏黄的天空升起一只风鸢,风吹过风鸢的金哨子,响声落在柏策的耳中,一遍遍回荡在他的睡梦深处。

他始终没有再等到陶华回来,江阴王意图逼宫的消息传遍长安城时,他的伤刚刚养好,江阴王一早已将妻女族人送出关外,皇帝盛怒之下传书各个与中原有往来的西域番邦,凡杀江阴王族人者,赏金万两。

他的父亲在这场兵谏中护主有功,被皇帝封为御林军统帅。前来贺喜的车马贵人热闹了一整天,他却躲在书房中练字至黄昏夜宴开席,觥筹交错丝竹洞箫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才发现自己满纸都是陶华的名字,侍婢替他研磨,他却突然扫落一案的笔墨纸砚,浓酽的松墨汁溅在新换的雪白浣霜纱窗上,竟带着点点血痕,他肩膀上陶华靠过的伤口,随动作生生扯开来溢出了血。

 6.

 乌孙的昆弥对于中原的公主自然是重视,在迎接晚宴上,柏策带来的中原皇帝的赏赐更是让昆弥年老浑浊的眼睛里贪婪毕露,绯兮自顾自地拿刀切羊肉,丝毫不在意昆弥的丑态。

 柏策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荒唐,乌孙的瘟疫,根本已经于不久前被治愈,而仰仗的正是匈奴单于赏赐的药方,随药方一起来的还有匈奴的女子缇雅,乌孙国以左为尊,昆弥便封了缇雅为左夫人,绯兮只得了右夫人的称号,孰高孰低一眼便知。

柏策借醒酒出了大殿,大漠的凉夜和美酒陪伴他多年,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让他忧思难解。 “使节大人是在担心无法完成中原皇帝的命令吗?”绯兮不知何时出现,带着讥笑问道。 柏策按下慌乱:“若不是你,局势不会如此不利,你万般不该拿匈奴的药方换一个和亲公主的名号,这天下的局势岂是你能掌控的了的。绯兮,那一日我说过的话,至今仍然没有忘记。” 他始终不敢叫她真正的名字,绯兮眉头漫过伤感,却如沙漠的沙一般被风瞬间吹散:“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掌控局势,不过是在这大浪淘沙中顺势而为,换取一点点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而已,柏策,你走过死亡之海的沙漠腹地吗?你见过自己的族人被蛮夷割断头颅,血染沙场的情景吗?你过过被故国抛弃,东躲西藏的日子吗?我过够了,我的族人也过够了,只有我生下乌孙未来的国王,我的族人才能像人一样重新立足于天地。”

绯兮的话终于让柏策明白,当年长安城那个为他落泪的女子,终究是被自己亲手毁了。 她不会不明白,自己父亲筹谋已久的策反为何会第一时间就被皇帝察觉,救驾的刚好又是那个自己最信任的男子的父亲,在炽热的荒漠中每行走一步都让她的脑袋更清醒一点,江阴王安排族人提前逃出边关,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柏策起了疑心,他利用了她的信任来换取满门富贵。

柏策,你在长安的朱门里锦帽貂裘钟鸣鼎食之时,可曾惦记过在沙海流浪的那个女子? 她要为族人做打算,也要让自己像匕首一样插进眼前男子的心里:“旧年我与使节大人共谱的琵琶曲,不知大人可否还记得?” 柏策晃了神,那时她真心待他,即使在皇孙贵重中他渺小卑微,她也常常让兄长提携他出席饮宴,那一日她托人捎来半副曲谱,言明三日后宴会要用,他便真的通宵达旦磨出了整曲。 乌孙昆弥匈奴的舞蹈看腻了,她借口去取琵琶而找到他,她怎会不记得那个曲子,不过是想要他回忆起过往罢了。异域的宫殿中她的琵琶声冷涩幽若,冲淡了浓厚的喜气,老昆弥碍于使者的颜面隐忍着听完一曲,淡淡地饮着酒,那一日柏策醉得厉害,睡梦中她见到陶华,大漠的狂沙眼看着快要吞没她,他想抓住她的手,却像水中捞月,醒来时如水的月光照在脸上,冷冷的竟干了他眼中的泪滴。

 7.

兽皮鼓节奏喜庆地贺着昆弥的六十岁寿诞,胡姬柔软的腰肢晃动带着镶珠的流苏,舞出了一室旎绮,缇雅剥了一颗碧如玛瑙的葡萄,笑意沁到了淡绿的眼珠子里,昆弥在美人阵中乱了分寸,任凭葡萄丰沛的汁水湿了灰白的胡须。

 柏策本该在昆弥的寿诞后便离开,但是他明白,在绯兮地位稳固之前,她是不会放过自己这一根救命稻草的。 傲慢的匈奴人向来不将中原放在眼里,缇雅在与绯兮敬酒时,故意失手将酒杯跌落,艳红的酒汁染上了她的绸裙,昆弥注意到那是中原的装束,心下不喜,连安慰的话语都没有提起。这等于纵容了缇雅的放肆,她竟然使唤身边的婢女带绯兮进饮宴大厅后面昆弥的寝殿,找一件自己遗下的衣衫换上。 这本是对中原公主的羞辱,然而毕竟是闺房之事,柏策亦无法干预。

绯兮离席之时,他分明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志在必得,正如那一日在营帐,她纵然只有一张无用的药方,还是猜准了她自己才是最后一张王牌,从他涉水捡起那只风鸢开始,他们之间注定逃不开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果然,柏策尚未饮完一壶酒,就有婢子匆匆来报,右夫人更衣时,竟在昆弥的寝殿发现了大王子的衣衫。乌孙国不尚礼法,继任的昆弥娶了上一任昆弥的姬妾甚至是一项传统,但那一切只能发生在老昆弥逝世之后,他虽然年迈,但盛怒之下已然像大漠之鹰般狂戾,缇雅碧绿的眼珠被他当场抠下后,昆弥将她永远关在了羊圈中。

 这一切柏策看得心惊,竟是他亲手将陶华逼到了这个地步,十二年来他一心所想,不过是找到陶华,带她离开大漠,他虽然愧疚自己的背叛,却从未感到后悔,他也不过是在大浪淘沙中抓住了一丝对自己有利的机遇,始终是江阴王的野心害得陶华如斯田地,如今他是长安最年轻最耀眼的西域使节,人人都说他出自庶门却才华横溢,此刻他看着缇雅鲜血交织的脸,像是预见了陶华的结局一般,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后悔。

 8.

昆弥始终还是后悔了,为了这样一件事得罪了匈奴人实在是得不偿失,甚至开始隐隐有迁怒于绯兮的迹象。大王子倒是实实在在地失了势,随着昆弥的病重,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知哪位皇子能继任新主。

柏策再次从中原带着皇帝的赏赐抵达乌孙之时,绯兮正在冰冷的寝宫中弹着琵琶,冬日的大漠寒冷彻骨,她的手上脚上布满了丑陋可怖的疮痂,那是流浪大漠的印记,脸颊已然瘦削得像荒漠的胡杨木般枯萎,这样一张脸,如何与缇雅灵动跳脱的长相相提并论。 绯兮苍白的嘴唇似月下的沙丘般毫无生机,琵琶声嘈杂:“匈奴又赏赐了两名女子,柏策,你是不是该想想办法?” 柏策一阵心疼:“你又何苦执拗于这一件事上?” 他的手想要抚过她的面庞,乌孙的羊羔美酒并没有让它恢复往日长安时候的光彩,却又停在半空中,良久他升起火笼,琵琶声忽然止了,绯兮抓住了他意欲加碳的双手,眸子里满满的无助:“你说,他会支持哪一个皇子?” 柏策知道她指的是中原的皇帝,他许久不曾见过她这般六神无主:“无论是哪一个,你都会是下一任的王后,不是吗?”

但愿这话能宽慰她些许。 “不是的。”她摇着头,为取悦昆弥而换上的乌孙女子的珠帘帽噼啪做响:“他们前几日送来的那个女子,是缇雅的妹妹,她看我的眼神实在太恐怖,柏策。”她唤着他,一如当年在长安她去探望被三皇子打伤的他时般泪水涟涟:“我好怕自己挨不过这个冬天,乌孙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这里的人心比大漠的响尾蛇还要歹毒,你,会帮我的是吗?” 柏策看她的泪水交织,在火笼尚未温暖的室中沁得冰凉,他捧着她的脸,接起的满手泪珠全然流到了他的心里:“我要怎样帮你?”想起长安城的姹紫嫣红,他硬生生地将“我带你离开这里”咽进了心里。 绯兮的眼神淡了淡,慌乱的神色逐渐褪去:“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你告诉中原的皇帝,五皇子是个可靠的人,他的生母被匈奴所杀,若是扶他上位,乌孙必然臣服中原,匈奴失去乌孙这道屏障,对中原百利而无一害,何况,我腹中的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承诺中原的皇帝,若这是男孩,必定会让他当上未来的昆弥。”

他望着她尚未隆起的腹部,心中陡然升起醋意,掌上的泪顺着指缝流淌殆尽,那眼泪的源头逐渐干涸,凝固成了寒冬的河水,不见一丝波澜:“你在长安的家人,一定也盼着你功成名就吧。” “你如此帮我,我该如何报答你?”此番话竟是带着一丝他不自知的恨,无关国仇家事之恨。 “若你执意要报答,就当再欠下我一笔债吧,来世一一清算。”

若是他日奈何桥边有石记录他二人的前尘往日,必定是孽债累累不忍视。 寒风吹散了书册,狼毫笔蘸饱了墨汁,握笔的手却忘了要去书写,一任寒风翻遍了几上的纸张,良久他用冻僵的手缓缓地写完呈奏皇帝的秘书,末了添加一笔“臣恭请陛下赐婚昭仁公主”。 长安城的昭仁公主倾心于他早已是路人皆知,一直以来他都以壮志未酬为由拒绝了皇帝的示意,于多子多福的长安贵胄中形影单吊,而今绯兮如愿怀上王嗣,他自当将一切释怀,只是她的眼泪早已在他心里结了霜,任凭长安四月的花团锦簇,怕是也无法将一切化去。 

9.

 乌孙的新昆弥登基的那一天,遥远的长安城里皇帝最宠爱的幼女昭仁公主出嫁,迎亲的队伍一路撒着铜钱,天家富贵果然不假。

第二日公主省亲,皇帝单独留下柏策,偌大的宫殿中赫然跪着一名女子,柏策认出,那正是绯兮放了的江都公主,天子盛怒,几欲以欺君之罪灭了柏家九族,昭仁涕泪涟涟,皇帝始终还是心软了,下了一道旨意,额驸柏策,此生永远不得为官,不得踏出长安城一步。相对于欺君之罪,这几乎算不上是惩罚。

柏府的烈火烹油一夜之间化作了黎明前的昙花,柏策隐于府中,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西域的消息,乌孙的王后死于火灾的消息传来时,长安的桃花已经云蒸霞蔚,他放的风鸢缠上了一株桃树,宿命般无法挣脱。 乌孙很快又迎来一位和亲的中原公主,昆弥疼惜她如珠如宝,一日她在上一任王后的箱笼中发现一只琵琶,关于这位王后的事向来是乌孙王室的禁忌,身后的宫人忍不住碎嘴一句:“那一日的大火并无伤亡,不知怎么那位竟没有逃脱出来,连带着侍女苏曲也不见了踪影,真是诡异。” 她的神色淡然:“许是心早已死去,执念达成之日,身在世间也只是折磨。” 宫人噤声,她及地的留仙裙曳在宫殿的青石地砖上,纵使不改汉装,昆弥也待他如初,那时他还是乌孙的五皇子,觐见中原皇帝时钟情于她,她不过是没落的宗室女子,父亲因为与江阴王扯上了一丝关系而被陛下冷落,等想起时,她便被冠上了江都公主的名号和亲乌孙的老昆弥,她不甘心。 那夜绯兮进入营帐,她其实是认得陶华郡主的,她在沙漠里练就的本领本可轻易杀了她,可她只是笑着说:“你若是觉得西域苦寒,大可以逃回中原,不过要等到我生下乌孙的继承人,安定好族人之后。” 虽然还是逃不开和亲乌孙的宿命,但这大概已是最好的结局,她微微叹息,没有告诉中原皇帝绯兮的身份而保全了她的族人,已是她最好的报答了。 

10.

 苏曲来找柏策时,他几乎已经忘却了大漠中发生的事,每日只躲在书房,一遍遍地写着字,有时是陶华,有时是绯兮,似乎命中的其他事情都已无关紧要。

苏曲怀抱中的婴孩,眉眼间皆是绯兮的模样,半点不似西域人,柏策抱着这孩子,忽然间想起了什么。 那一日他把她当做奴隶买回营帐,半醉间似是在她身上看到了陶华的影子,他以为这醉酒后的荒唐,不过是放跑了和亲的公主,怎么此后的种种皆由此而来,绯兮大可不必生下这个孩子,乌孙的昆弥可以容忍一个不忠的妻子,但却无法容忍一个异国血统的继承人,绯兮在自己与孩子之间选择了后者,生产后用一场大火保全了自己的族人和孩子。

恍然间他似乎回到初见她那日,紫藤花开满天空,她踩着一地的金琐碎施施然走过,若他压下眼底的渴望,始终没有让她见到那只金哨子,而后长安城的风起云涌,是不是都与他这个卑贱的庶出子孙再无半点关系? 长安的桃花依旧年年盛开,除了柏策,终究没有人再记起当年江阴王府放风鸢的陶华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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