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

1.

2019 74

73岁的林惠英僵硬地躺在木板床上,身体已经凉了下来。

床头柜上放着半颗切好的苹果,新鲜整齐的断面已经萎缩发黄,将周围的果皮牵拉起了无数条细密的褶子。房间已经很久没有通风,在七月的酷暑里异常闷热,甜腻的苹果汁堆积在果皮的根部,催生出几团青色的霉斑。

事发突然,常远程翻箱倒柜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张稍微干净一点的床单,铺盖在林惠英的身体上。床单上的卡通鸭子正好遮在了林惠英的脸上,让自己的母亲模样有些古怪。

常远程想了想,把床单的正反倒换了一下,这下盖在林惠英脸上的是蓝白色的格子,虽然还是有些不对劲,但也只能如此了。

三十年前,这张床单就铺在面前的木板床上。那年常远程十岁,幸运地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卧室,为了把儿子的卧室装点得漂亮一些,林惠英走了很远的路才在隔壁县城买到了这张漂亮的床单,广州货,相当时髦。

呆呆地看着床单下面隆起的轮廓,常远程突然意识到,卧病七年,母亲居然萎缩地只剩下了这么一点,同自己记忆里高大爽朗的模样大相径庭。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从惊愕变成迷惘,接着终于化为悲伤。

他的眼泪滴落了下来,接着听到自己在小声的呜咽。

走出房间,关上门,常远程把自己陷在沙发里。刚下白班,他很疲惫,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很酸麻,尤其是腰那个位置。对于一个锅炉工来说,腰部的力量最为关键的,腰坏了意味着丧失劳动能力。

为了保养自己日渐松弛的肌肉,他决定过会再脱掉身上的工作服。

现在是下午六点半,妻子吴晓芸应该在半小时前外出,到集市卖豆腐脑补贴家用,儿子常景明年高考,看护母亲会影响他学习,所以长期住在外面。

家里只有他,和已经去世的母亲。

或许应该告诉吴晓芸,让她立马回来一起处理后事?接着告诉常景,让他和学校请一天假?接下来就是为母亲置办丧事需要的各种物件......

再等等,再等等。

他删掉了界面上即将拨出去的电话号码,想了想,重新拨了一个。

“李姐吗?我母亲过世了......应该是昨天半夜......我刚下夜班,对,才发现。”

电话里的人在说着一些客套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所以,”常远程冷冷地说,“你从今以后,就不要来了。我也不会再给你支付看护费了。”

“没关系,你爱人已经把我的看护费用结清了。节哀。”

他挂掉电话,横躺在沙发上。

多么安静啊。

没有母亲咿咿呀呀的呻吟,没有妻子摔打锅碗瓢盆的闷响,没有儿子阴阳怪气的嘟囔。

先安安静静发会呆再联系妻子和儿子吧。他闭上眼睛,好好享受难得的安逸。

常远程突然想起,给妈妈操办后事,应该会有人帮忙买来那种颜色素雅的花圈,在棺材头边围上一圈,上面画着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老太太,骑着一只忽悠忽悠的白色大鸟飞走啦。

驾鹤西去。

妈妈,真的已经骑着那样的鸟飞走了吗?

可是刚刚妈妈的样子很奇怪啊......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2.

2019 710

城南住宅小区距离市中心大约三四公里,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属于煤城县年代最久远的老式单元楼。零八年以来,煤城县大力整顿市容市貌,一口气将市区内十余座老旧的住宅小区拆光,围绕着府前广场建起了一圈高档住宅区。

城南小区产权相当混乱,住户多是大国企时代遗留下来的老工人及其子女,组织能力相当强悍,十几年间和县里的规划部门展开了无数次拉锯战,改造计划只能作罢,让城南小区变成了一颗点在粉底上的黑痣。

案发现场就在城南小区的五号楼,403室。

吴寒和张纯赶到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但即便是站在警戒线之外,依然可以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臭味。正是饭点,小区的群众听说这栋楼死了人,纷纷放下饭碗赶来观看,一时间警戒线外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他们闻不到臭吗?”吴寒嘀咕道。

负责对接的派出所民警相当年轻,是个皮肤白皙的瘦高个,肩膀上只挂了一杠一星,看到吴寒和张纯拉起警戒线走来便夸张地把自己的胳膊挥舞起来,“你们可终于来了!”

六七年前,刚从警校毕业那阵子,自己也是这么毛糙可爱吧?张纯不禁会心一笑。

“死者是独居在这里的老太太,名字应该是......”瘦高个看了看手心里的小本子,“许灵,对,1941年出生,这里的老住户。”

1941年出生的话,今年已经78岁了。张纯心里默默做了个减法。

“是什么时候发现死者的?”吴寒捏了捏鼻梁上的口罩。

吴寒是技术中队中队长,张纯的顶头上司,年龄比张纯大了整整一轮,今年四十一岁。和眼前毛手毛脚的小伙子比起来,吴寒显然要老道沉稳一些。

“是今天早上八点半。这栋楼里的居民最近一直能闻到一股恶臭的味道,断断续续已经有两个月了。但之前一直找不到味道的来源,最近这两周气温明显升高,住户们这才发现臭味是从403室传出来的,独居在403室的就是许老太太,已经失踪了三四个月。”

张纯说,“失踪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瘦高个挠了挠头,“据我们了解,这个老太太一直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直系和比较亲的旁系亲属已经全部离世了,所以......”

吴寒说,“好的,大致和我们猜的差不多。”

瘦高个怀着歉意笑着说,“所以还得麻烦你们来一趟,你们的工作完成以后,我再来找你们对接,房间号是403,上楼梯后往左转走两步就是,楼里的住户已经清空了。”

他的潜台词估计是,“赶紧上去啊铁子们,这地方实在是太臭了,我就不上去了哈,你们自己上楼。”

看着瘦高个挤眉弄眼的样子,就连吴寒也笑了起来。

走过阴暗潮湿的楼梯间,便是一条只能容许两人并肩通过的楼道。建设这栋楼的时候,估计内地还没有引进“公摊面积”这种东西,节省一点空间在所难免,同样的道理,房间的结构差一点,也可以理解。

403的门锁已经被瘦高个和同事们撬开,只需要转动把手就能开启。

吴寒回过头说,“里面的状况估计很差,你确定要进去吗?”

尽管明白吴寒的提醒出于单纯的善意,张纯心里依然泛起了一阵烦躁——这么多年来,不论自己求学和工作多么努力,多么想要证明自己不比那些男孩子差,周围的人们还是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上学的时候,他们会说,“女孩子这么拼命干嘛,成绩过得去就行。”

找工作的时候,他们会说,“女孩子何必要去刑警队受罪,找个稳定的工作能照顾家里就行。”

参加了工作的时候,他们又说,“女孩子不要如此拼命,这种事情交给男人们做就行。”

过了二十五岁,他们还会在后面补上一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结婚,赶紧生孩子。”

在他们眼里,女孩子的人生总有无数条退路,但不管退到什么地步,女孩子还是必须要结婚,必须要生孩子,必须要按照他们说的那种方式去生活——真是搞笑,不结婚不生孩子会死人吗?

张纯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没问题。”

最近催婚的人太多,一点点小事都会让敏感的神经崩溃。

吴寒推开了房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立马追着房间的热浪扑了过来,房间里的老鼠受到了惊吓,拖甩着尾巴噼里啪啦往缝隙里钻,绿汪汪的苍蝇则像地毯式炸弹一样直接糊在了两人脸上。

“豁!”虽然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张纯依然惊呼了一声。

面前这个不到十平方大的的客厅被一左一右的卧室和厕所夹着,正对面是狭小的阳台和厨房,共用了一扇窗户。为了节省空间,住户们没有砌墙,只用一张简易的塑料帘子分割开来。

房间的正中躺着一具尸体,应该就是独居在这里的许老太太。

从姿势上看,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仰面跌倒在了地上,就此凄凉地死去,尸体被搁置在酷暑中,成为分解者的饕餮盛宴。脂肪和肌肉最厚实的四肢还没被分解干净,黑红色的烂肉上面涌动着密密麻麻蛆浪;躯干上的外套已经霉烂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隐隐约约显露出肋骨的轮廓;乱糟糟的银灰色头发下面是一颗狰狞的骷髅,脸皮和五官已经被老鼠啃食干净,只剩下了几个茫然的黑洞,静静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

相比这些,房间里到处乱飞的苍蝇和受到惊吓的老鼠简直不值一提。

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片混乱。可以想象,即便是主人活着的时候,生活过得也是一团糟——老太太没钱购买洗衣机,勉强手洗的衣服和袜子就皱皱巴巴地搭在阳台上,还能看到没洗刷干净的肥皂印;房间里的水电设备老化严重,插座应该在很久之前就烧坏了,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黄黑色的斑,上门维修电路估计是个大工程,老太太直接从房间外面的供电盒引了一根电线,就这么凑合地用着;小厨房里堆满了年代久远的锅碗瓢盆,油污就积在上面的每一个缝隙里,灶台上还丢着一袋没来得及吃完的蔬菜,已经烂成了一堆糊状物。

“房间里的柜子箱子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其他财物也没有丢失,大概率不是他杀。”吴寒叉着腰站在客厅,有些茫然。尽管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这样的情景还是头一次遇到。毕竟,不管多么凶残的杀人案,尸体都能维持基本的人状,面前的这个东西说是尸体都有些牵强,只能算是一滩勉强包在一起的有机物而已。

张纯指着墙壁上的一张黑白照片说,“这就是她吗?许灵?”

这张照片大概拍摄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画面里的女孩穿着军装,皮肤白皙,细碎的刘海洒在额头,明亮的眼睛目视前方,即便是用现在的审美来看,都是健康漂亮的少女。

尸体腐烂成这样才被发现就已经够让人唏嘘了,如果再把尸体和照片上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心里只会泛起一阵悲哀。

“这么漂亮为什么不结婚呢......”吴寒摸着下巴这么说。

张纯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是啊,生活在那个年代,长得还如此漂亮,为何不结婚呢?就连她这样恐婚的人都不自觉这样想。

这种单纯的意外死亡事件,刑警只要完成和派出所的对接,给出死者确实死于意外的结论就算完成工作,死亡原因鉴定是法医科的事情,技术中队的吴寒和张纯只需要把现场记录好,存档备案即可。但人已经烂成了这个样子,想必法医科的同事也没办法给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话说回来,像这种失去了所有朋友和亲人的死者,谁会在乎她的死亡原因呢?

这绝对是张纯从警以来完成的最艰难的一次任务,没有之一。镜头对准下肢的碎肉时,狭窄的视野里能看到上面布着密密麻麻的洞,粉嫩的白蛆在洞口探头探脑。高清相机在无意间放大了这些蛆虫,张纯看到所有蛆虫身上都堆叠着一层层黑色的环。这些虫子扭动的身体让视野里的黑环协同转动起来,看起来像是密集的鳞片,让张纯的肠胃泛起一阵又一阵恶心。

吴寒察觉到了张纯的不适,绅士地为女尸的头颅拍照。

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他说,“该死,眼窝里面住着一只老鼠......”


3.

2019 713

回到单身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张纯忍不住按了按自己酸痛的后颈,花洒的水流顺着指缝流淌到肘关节,接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浴室的装潢相当简陋,甚至连地面都没有找平,每次洗澡的时候,积起的水洼会没过自己的脚掌。好在自己身强力壮,还不用担心随便摔一跤就当成去世。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张纯还计划着把这套公寓从房东手里买过来。那时候她还不太清楚商住房的种种不便,只觉得这套公寓均价划算,虽然设备老旧了一些,但重新装修一下应该会很温馨。结果仅仅是犹豫了一两年,煤城县的房价就涨了上来。按照她目前的工资水平和肉眼可见的未来,不用说购买一套满意的商品房,就连买下这套简陋的商住房都相当吃力。

就这么凑合租房子住吧,一个人住也挺好。她这样安慰自己。

洗完澡出来,她感觉前几天出现场时沾染的尸臭已经完全消散了,心情居然好了不少。

既然如此,就随便做点什么东西来吃吧!

她打开厨房的冰箱,找到一碗之前腌制好的牛肉。

忘了是几天之前,半夜刷到的美食节目让她心血来潮地腌了一碗牛肉,本来打算第二天用烤箱做一个简单的烧烤,结果又被临时叫去加班,美食计划只得作罢。

借着冰箱里的灯光,她看到保鲜膜下面的牛肉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感觉有些不妙。果然,揭开保鲜膜的时候一股酸腐的味道就冲了出来,把好不容易才忘记的尸臭勾了起来,肠胃里瞬间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她沮丧地把牛肉倒掉,撒气般的将冰箱里还可以吃的东西全部清空,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不想饿着,但也不想吃饱。

电视柜上摆着一张相片,背景是一片宽阔的大海,落日的余晖均匀地铺洒在海面上,激荡的海浪微光粼粼,像是在海面上点缀了无数支红色蜡烛。照片里的自己十八九岁光景,赤脚盘腿坐在岸边,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镜头,里面都是对未来憧憬的花火。

她突然感觉有些难过,说不上来为啥。

独居的许灵,应该是煤城县第一起孤独死事件的死者,这在小县城里算是一个轰动新闻,是网红经济里不可多得的调侃素材。

同城的网红们制作了好几期探秘节目,在这种一期时长只有三五分钟的节目里,他们找来了连警方都没找到的死者好友。画面里的老头身体健硕,神采奕奕,面对观众娓娓道来。

他说,许灵年轻的时候追求者无数,但眼光甚高,挑挑拣拣,一来二去就没结婚没生孩子,退休以后就深居简出,连他都没见过几次,只知道她强烈反对拆迁,十年前腿脚利索的时候是有名的钉子户。

为了节目效果,主持人疯狂暗示老头承认对老太太持续了几十年的暗恋,但可能节目的编导智商过于捉急,主持人和老头好几次都差点笑场。

啊对,还有几个染着黄毛穿着豆豆鞋的社会小男孩在为他们的直播节目预热,“看到的老铁们点点红心点点关注,粉丝破千今晚带你们直播城南小区鬼楼......”

一派末日景象。

县公安局也很重视这起案件,在今天的内部会议上,技术中队的吴寒中队长做了总结发言。

“在老龄化少子化比较严重的国家,孤独死的案例相对会多一些,当地的刑警处理这种事情也比我们有经验,甚至可以说是见怪不怪。

“至于这种孤独死案例,我认为得满足两个前提条件。其一是老龄化和少子化,其二是不动产制度相对完善。在我们这儿,上一代人经历的社会变动比较大,没有子女的老人往往也没有能力拥有一套不动产,这些群体在失去劳动能力以后立马会变成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所以,情况可能只是独居老人变成了流浪汉,孤独地死在房间变成了孤独地死在桥洞而已。我们这里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流浪汉死去,绝大多数都是老年人,这就是个证明。

“至于这个案子里的许老太太算是例外,我们了解到,她年轻的时候是煤城煤矿的正式工人,八十年代末分到了这套房子,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婚育,晚年无人看护,出了事也没人挂念,才造成了这样的惨剧。”

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婚育,晚年无人看护,出了事也没人挂念,才造成了这样的惨剧。

吴寒的声音冰冷,让张纯感到一阵发怵。

“但是,我估计这个趋势会加快——现在很多年轻人选择不婚不育......这批人如果在晚年之前没办法在事业上获得相当进步的话,随着身体的衰老和朋友的离去,大概率也会面临这种困扰。那样的话,会对我们未来的工作造成一些困扰......”

会后吴寒和张纯一起回单位,吴寒小心翼翼地说,“张纯,你确实应该早点考虑一下婚姻的事情,碰到合适的男孩子不妨先尝试着相处相处,如果需要的话,我叫你嫂子给你介绍几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

吴中队长婚姻稳定,作风正派,在这之前从未如此直白地和女下属聊这种话题。想必这起孤独死案件给了他很大触动,就连他也担心起张纯来。

张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大致上还是“客套而不失礼貌的拒绝”。

想到这里,张纯不禁叹了口气。

她自觉还算是个漂亮的女孩——或者说,漂亮的女人。她从小就热爱运动,这么多年来不管多么忙碌,都没有放弃健身。虽然相比于身体的曲线,警校更关注力量和耐力,但这正好让她的身材饱满匀称,比那些干巴瘦的网红更有亲和力。虽然工作性质要求她上班时只能画个淡妆,但自己眉眼本身就比较协调自然,即便是淡妆出门也从不缺男孩子加她微信。

这么多年来,喜欢的男孩子也遇到了不少,但与他们的感情大多草草收场,连点像样的回忆都没有留下。二十五岁之前,还会有真诚的男孩子追求她,但她一个喜欢的都没有,说不上为啥,就是没有感觉。她也尝试过和他们相处,但实在无法欺骗自己“挑剔”的灵魂,男孩子们全都知难而退。二十五岁以后,身边的同龄人大多结了婚,交心的朋友和真诚的追求者一起大把消失,主动接近的大多是些老男人,油腻地把她当做寂寞的同类。

虽然不想承认,但一想到这些事情,挫败感和焦虑感都会爆炸。

她不由自主地打开问答软件。

“不结婚不生孩子,养老会很困难吗?”

这个问题下面积攒了一千多个回答,正反两派吵得不亦乐乎,这帮人往往在答题区还装装文化人的样子,一转到评论区便各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她焦灼地找寻着能让自己心安一些的答案,结果刷过的回答越多,焦虑感居然越发严重。

说到底,就连自己也对这种独居生活没有信心。如果再往前倒推十年,她不觉得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不得不承认,人的好奇心和耐心会随着年纪的增长指数衰退,下班回来肌肉酸麻,只想随便找个地方瘫着,卧室的桌子上堆着几年前心血来潮购买的涂色本,没有意外已经积灰了。

自己不过是个灵魂干瘪的普通人,年纪到了居然一样会孤独,一样会恐惧,一样有可能变成许老太太那样的可怜人。

关掉APP,她赌气地用一半的积蓄购买了几份养老基金,接着点开了几家养老保险的客服对话框,斟酌良久,发了一大段话。

她握着手机,机械地刷着短视频,大脑空转。

不想睡着,也不想醒着。

已经是深夜,整个城市都在安息,就连最讨厌的保险客服都下班了,没人理她。


4.

2019 714

今晚的同城频道似乎热度很高,大家在疯狂转发一段短视频。

从拍摄的角度看,这段视频应该是安装在房顶的监控器录下来的。画面正中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一个肥胖的女人摇着扇子坐在她的胸脯上,时不时还要用肥大的屁股朝下墩一墩。老太太面色痛苦,努力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把女人推下去,但衰老的躯体怎么可能是健硕屁股的对手?

胖女人一只手摇着扇子,另一只手得空就啪啪甩给老太太几个巴掌,呼呼的掌风把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吹得蓬乱。

这简直是一场残忍的杀戮。

虚弱地挣扎了十几秒,老太太安静了下来。

干瘪的手臂布满了细密的褶子,软踏踏地垂在床头柜上,那上面还放着半颗刚切好的苹果。


5.

2019 714

文兴义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半夜两点钟,身边的妻子陈家悦已经安然入睡。

真是难得的安逸。

和众多网民一样,他也在第一时间转发了那条护工虐杀老人的视频,转发记录对整个朋友圈都可见,但没有人给他点赞互动。

他想了想,或许自己这种身份,转发这样内容的视频确实欠妥。

如果自己是一个局外人,看到一个辞去工作,照顾卧病妻子的男人转发了这么一段视频,会作何感想?

那些苛刻的道德卫士们,只会觉得此举是在标榜自己的无私和高尚而已。

虽然他确实没有多么高尚——转发这个新闻,也仅仅是因为它被发布在了同城频道,这世界上每一分钟都有成千上万人死去,这种谋杀方式根本算不上劲爆——但被这种讨厌的苍蝇指手画脚,心里还是会不爽。

至于大多数素昧平生的“朋友”,能做到为他唏嘘两秒钟就很不错了吧......

他删掉了转发记录,躺下身来,继续刷着小视频。

精密的推送算法将一个个穿着黑色丝袜,抬腕扭胯的小姐姐推送到自己的屏幕上,背景音乐里震撼的重低音敲打着他的耳膜,顺着耳道把这股焦渴的能量推送到自己的心脏,接着滚烫的血从里面涌出来,朝身体的每一个末端飙进。

他深呼吸了几口空气,点开了屏蔽关键词,把“黑丝”输了进去,点击确定。

结果这次推送来的是穿着白色丝袜的JK少女,凹凸的膝盖窝下是饱满的肌肉和唯美的曲线,修长的脚腕下穿着一双黑色的浅口漆皮鞋。她背着手,对着屏幕面前的自己浅浅地笑着,背后的阳光打在她细碎的发梢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降临在凡间的白色天使。

“操......”他有些恼火地扔掉手机。

妻子陈家悦被响动惊了一下,在睡梦中艰难地翻了个身。

她的体重估计又上涨了,文兴义感觉到她的呼吸比上个月更粗重了一些。

还好,没有被吵醒。

陈兴义蹑手蹑脚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了很久才找到那盒安全套,整整一年前买的量贩装,一盒十二个。

草草数了数,里面还剩下七个。

性生活次数连两个月一次都不到么......

按照这个频率,29岁的文兴义在有生之年能拥有的性生活次数只有不到一百次。若是条件允许,他有自信在半年之内把这一百次热浪全都喷射出去。

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精力旺盛的青年,一想到余生都得忍受这种无性生活便开始抑郁。

确实,文兴义已经在定期吃氟西汀了,这种药吃了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昏昏沉沉,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大脑,变得和妻子一样傻。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怕别人觉得自己矫情。这世界似乎对那些假抑郁真矫情的人们百般友好,但总是刁难他们这些如假包换的真患者。

四年前,陈家悦和文兴义一同毕业于一所985高校。学生时代的爱情美好且珍贵,陈家悦放弃了去大城市的大好前程,来到文兴义的老家煤城县,成为一名高中老师,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文兴义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太喜欢体制内稳定的生活,回来以后在煤城县开了一家培训学校。

夫妻两人相互配合,生活倒也过得滋润幸福。

不幸刚结婚一年,陈家悦就确诊了弥散性脑胶质瘤,CT片子上能看到脑额叶上有白白的一片,圣女果大小,正在蚕食着周围的正常组织。

主治医生怜悯地看了看茫然的文兴义,通知他一周后即需准备手术。

他转告妻子,“需要开颅。”

那时候妻子的神志还完全没有问题,眨巴着眼睛问他,“啊?不是切开头皮就可以取出来了吗?”

他心酸地一把抱住妻子,“傻瓜,那样的话不就隔着头皮就能摸到瘤子了吗?”

尽管手术做的很成功,主治医生通告病情的时候依然很严肃。

“你爱人患上的是弥散性胶质瘤,属于三级恶性肿瘤。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这种瘤子长在了大脑的功能区,除非连着功能区一起切掉,否则没有办法清理干净......所以,残留下来的恶性组织,还会继续生长,然后挤压破坏周围正常的脑功能组织......根据现有的经验,复发后病情往往会更严重。”

虽然在这之前,自己已经在网上搜索了很多胶质瘤的信息,但听到主治医生的最终宣判,文兴义还是感到天旋地转,膝盖发软。

“除此之外,这个病术后的平均寿命只有十二年,中位生存期是五年......也就是说,在术后五年,会有一半病人去世。在这期间,由于大脑的正常组织一直在遭受破坏,所以会出现一系列的并发症,比较麻烦,病人慢慢地会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你们家属如果有工作不忙的,我建议辞掉工作,专心看护病人。”

文兴义遵从医嘱,回到家就关掉了培训中心。

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考学还是创业,他都属于那种越在逆境越会胸有成竹的人,他不觉得自己挺不过这一关。更何况,扪心自问,自己也确实深深爱着妻子,他下定决心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要和妻子共同面对,毕竟网上确实有不少完全康复的病例,他有自信成为幸运儿之一。

手术刚做完那段时间,陈家悦的情况还算不错,当时她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文兴义还会时不时地嘲笑她丑萌丑萌的头型。

很多年前,确定恋爱关系的当晚,陈家悦发了一条朋友圈:

“兄弟姐妹们我脱单了!但是男朋友太丑了!你们不许说我和他有夫妻相!”

挺不错的文案。

但陈家悦绝没料到,现在是文兴义的主场,他得趁机享受享受公报私仇的快感。

安稳的日子只过了十个月,预想到的并发症接踵而至,几乎一个没落。先是甲减、多囊卵巢、高泌乳素血症,全都是会发胖的病,连带着把陈家悦的生育希望也击碎了。短短数周,陈家悦的体重就从100斤出头飙到了150斤。

在这之前,陈家悦会唠唠叨叨地说,“我总有一天会不在的,得趁着现在身体好,给你留个孩子,”接着调皮地眨眨眼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文兴义感觉一阵心疼,“我不喜欢孩子,等你病好了再说,病好了咱生个龙凤胎。”

多囊卵巢综合症让这个美好的希望彻底破灭,陈家悦好几次在半夜偷偷地哭泣,文兴义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躲在厕所一个人抽烟。

接着,残留的胶质瘤开始继续生长,一点点破坏妻子的脑功能区。

自从居家看护以来,陈家悦就切断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她已经没有勇气回忆起自己曾经美好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手机上打两把游戏。

有天下午,她可怜巴巴地求文兴义,“最近太无聊了,今天能不能多打几把游戏?”

文兴义一心软,就准许她玩一下午,自己则抱着她,看她挑选喜欢的英雄,然后一次次把技能无脑地放出去。

不知不觉,文兴义睡着了,然后突然被癫痫的妻子惊醒——口吐白沫,口唇发青,眼白上翻,四肢僵直,口中有声,小便失禁。他搂着妻子,按压她的人中,手忙脚乱地折腾了足足有两个小时,陈家悦才脸色惨白地醒来,完全记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在卫生间里清洗被小便污染的床单时,他第一次不争气地留下了眼泪,泪水滴滴答答坠落在洗衣盆里。

再后来,不管如何控制娱乐时间,癫痫的发作已经不可避免,进而明显地影响到了妻子的记忆和智力。

她会突然失去了记忆,像个孩子一样哭喊着问自己的丈夫,你到底是谁?她会突然兴起,拿着剪刀,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修剪一通。她会在半夜突然记起自己整洁的生活方式,然后努力地起身,把床边的夜壶倾倒在洗菜池里。

神志完全清醒,心情不错的的时候,她会很努力但是很无力地迎合文兴义焦渴的爱抚。

草草结束以后,文兴义每次都背过身去痛哭流涕。

妻子从前的浪漫和热情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生理障碍患者,可她依然会记起他们之间的爱情,卑微而无私地迎合他。而他作为丈夫,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欲望失控,去折磨一个深爱自己的病人。

简直是猪狗不如。

文兴义睡意全无,只好到客厅喝口水。

粗粗算了一下家里的账目,他发现积蓄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不出去工作的话,不仅妻子没办法照顾,就连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也会就此终结。

应该出去工作。应该出去工作。

他怀着内疚找到了这个脱离看护苦海的借口,接着一遍遍劝自己,这样做问题不大,这样做问题不大。

不过在找到工作之前,应该先找到合适的人来帮忙照顾妻子。

或许应该抽出一天时间来去养老院好好考察一下?还是直接找个能上门的护工?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同城贴吧搜索了关键词。

“中轴线看护公司?”


6.

2019 714

“中轴线看护公司?”吴寒低头看着同事送来的笔录,声音里有些烦躁。刚处理完孤独死案件,紧接着又发生这么个护工虐杀案,莫非历史的进程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

不过,真的会有人给看护公司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吗?

本来计划利用难得的周末好好睡个懒觉,然后收拾收拾房间,保养保养皮肤,居然又被叫来加班?!张纯还没有从昨晚的失眠焦虑状态中恢复,匆忙赶到单位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起了一连串痘痘,心情瞬间变得更恶劣了。

会议室里的其他同事面色凝重,多多少少也有些不悦。

吴寒环视了一眼会议室,“人到齐了,那我现在通报一下案情,不过想必大家都已经刷到了小视频,我长话短说。”

大家无奈地点点头。

“昨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煤城县的一个短视频用户上传了一段小视频,画面里的老人是他的奶奶,坐在老人身上摇扇子的胖女人是家里请来看护老人的护工。该名用户在上传视频的时候声称,自己的奶奶已经在半个月前逝世,他在翻看监控视频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段影像。他表示自己会联系警方报案,同时希望广大网友们帮忙伸张正义,为他舆论造势。接着,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我们接到这名用户报警,说有人蓄意谋害了自己的奶奶。”

会议室里的同事们都苦笑着。

身为刑警,熬夜加班,被一些琐碎的事情反复折磨,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抓捕犯人,这都是家常便饭,说是没有怨言那是假的。但张纯和她的同事们绝大多数仍然热爱这个职业,不管从警多少年,只要一想到除暴安良、匡扶正义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觉得还可以坚持下去。

真正消磨掉他们耐心的其实是这些毫不讲理,处处刁难的“刺头”——发现了监控视频,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报警?为什么选择先把视频放在网络上?这一套操作摆明了是对民警工作的不支持和不信任。这种把“闹得越大,吃得越饱”当作自己的人生信条的事主,应付起来一定相当棘手。

更何况,这种经过舆论发酵的“公众事件”,在处理起来也必须小心翼翼,被那些道德卫士们抓到把柄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寒接着说,“接到报警,辖区派出所的同事第一时间为报案人和他的家属做了笔录。报案人叫做常景,17岁,是一名高二学生,父亲叫做常远程,是煤城化工厂倒三班的锅炉工人,母亲吴晓芸,之前是家庭主妇,现在是早市的摊主。被害人叫林惠英,已经于7月4号去世。七年前她中风瘫痪,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这期间都是吴晓芸负责看护。

“吴晓芸说,家庭遇到了比较严重的经济问题,夫妻俩必须同时打工才能维持生活。三个月前,她开始在小区门口卖豆腐脑补贴家用,一天两趟,早上五点半出门,然后上午十一点收摊,下午五点半出门,然后晚上十点半收摊。常远程如果上夜班的话,会在早上五点半到家,晚上九点半出门,正好接替吴晓芸看护林惠英,但如果上白班的话,时间便没办法协调了,这段时间家里没人,必须要聘请一个护工。

“四月初,吴晓芸通过广告,联系上了这个‘中轴线看护公司’,聘用护工李敬兰负责看护,但据常远程一家三口描述,这个护工李敬兰服务态度并不好,经常和林惠英发生争吵,并且三番五次在常远程夫妇面前骂林惠英。常景从小和奶奶感情比较好,为了提防李敬兰伤害奶奶,瞒着所有人在房间里安装了一个摄像头。

“7月4日中午,吴晓芸收摊回家,和李敬兰完成了交接。李敬兰告诉吴晓芸,林惠英已经睡着了。吴晓芸实在是太累了,再加上和李敬兰已经十分熟悉,所以没有确认林惠英的状况就去休息了,这么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六点,吴晓芸赶忙出摊,仍然没有确认林惠英的状况。常远程上完白班六点半到家,发现林惠英已经死亡。”

张纯心里发出了一声哀叹,独居的孤独死,有儿女照看的儿女嫌弃,请护工照看的被护工害死,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技术中队的白干事补充到,“这个中轴线看护公司,我们也已经连夜调查过了。首先这个所谓的看护公司并没有在工商局注册,也查不到银行流水,是个‘黑公司’。根据吴晓芸提供的联系方式,我们发现中轴线看护公司的联系人是市郊安乐养老院的副院长,孙庆革。我们猜测,孙庆革应该是以‘中轴线看护公司’的名义赚点外快。”

吴寒点点头,“现在这种提供上门看护服务的看护公司绝大多数都不正规,充其量更像是一个中介组织,能给客户介绍的护工也几乎都是临时招聘的非专业人士。我听说甚至只要有在医院陪护亲属经验的人,都可以被这种中介组织介绍工作。”

白干事说,“吴队您说的很对,据我们这边了解到的情况,这个李敬兰确实没有专业的看护资格证——当然,像吴晓芸这种客户也根本不可能想到,护工居然还需要专业资质——而且从数据库的资料来看,李敬兰今年55岁,小学文化,在这之前一直在家务农。”

吴寒摸摸下巴,“那就难怪了......”

白干事说的相当直白,甚至有些政治不正确,但护工这个职业确实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饱满的热情。不难想象,林惠英在接受这个毫无善良之心、睚眦必报的护工看护时,受了多少非人的虐待。

但话说回来,有文化有素质,善良耐心的人,又有几个愿意去当护工呢......

“所以,”张纯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抓到李敬兰?而不是拖拖拉拉地开会?”

听到张纯的语气有些不友善,吴寒的表情有些难堪。

白干事说,“张纯,其实吴队昨晚一直没有合眼,一直在同派出所和出勤组那边对接。技术中队的其他同事也是半夜赶来加班的。”

这次换张纯难堪。她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早上爆起的痘痘开始发出尖锐的刺痛。

吴寒应该是注意到了最近她心神不宁,工作毫无状态,所以拖到今早才通知她来加班,怪不得自己匆忙赶来,却最后一个到场。

吴寒摆摆手,示意白干事打住。

“李敬兰,”吴寒墩了墩手里的签字笔,“今天凌晨也刷到了那条视频,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自杀了。”


7.

2019 715

吴晓芸是如此的憔悴,可能接二连三的打击太多,已经看不出她是否悲伤。她的眼睛已经失焦,挂在脸上的只有呆呆的茫然。

张纯清了清嗓子。

刑警队在讯问女事主的时候,一般会抽调女刑警来做笔录。虽然从理论上讲,女人之间更容易产生共鸣,但这种共鸣往往会因为感同身受的苦难变成失去理智的偏袒。

工作以来,张纯极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因为这种滥情造成了工作的失误,一定会被男同事里私下取笑吧?

但这次,她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心底油然而生的悲哀和怜悯——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啊,她“按时”结婚,“按时”生孩子,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的儿子,看护自己的婆婆。可仅仅是经历了一场并不算太漫长的看护,她的所有活力和精神就都被抽干了。

“照顾婆婆,一定很累吧。”张纯试着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吴晓芸苦笑了一下,她才四十多岁,发量已经相当稀少,曾经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白色,干枯毛躁的发梢乱糟糟地垂在肩膀上,像一把脱毛的扫帚。新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即将开始,她的裙子居然还是零几年的款式,腋窝位置的面料即将磨破。暗红色的皮革凉鞋里面包着一双龟裂干燥的脚,红色的趾缝之间长出了细密的鳞屑。

她还没有完全衰老,分解者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蚕食她的生命了。

“很累啊,太累了。这七年我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似乎之前帮忙做笔录的同事并没有讯问过这方面的问题,吴晓芸的倾诉欲相当旺盛,“一开始我觉得,看护老人最难以忍受的是给老人清理屎尿......老人和小孩不一样,老人的屎尿除了臭,还带着一股骚味,不小心粘在手上,两三天都散不掉......后来才知道,这点事儿都不算什么,最痛苦的是看护老人没有办法睡个安稳觉。我婆婆是中风导致的瘫痪,全身瘫痪,老年人血液循环本身就不怎么畅通,需要定时给她翻身......你知道多久翻一次吗?”

张纯第一次被事主反问,怔了怔,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吴晓芸举起两根手指,“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得给老人翻一次身,左边折楞一会,右边折楞一会,然后用手按摩全身,把全身的肌肉都舒张开来。细细地做一次,最少得用二十分钟。如果你翻的稍微迟了那么一会,老人的身体下面就开始冒褥疮,一开始是红色,比疹子要瘆人十几倍,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再迟一会,红色的疹子就会发白,流脓,接着被挤压的皮肤就会从中间慢慢裂开,红的、白的、黄的,就从那个裂口往外涌......”

张纯简直要崩溃了,为什么这段时间天天都是这些玩意儿。

烂肉怎么整天找我开会?!

“有一次,我太累了,只不过睡了四个多小时,婆婆的后背就开始流脓,脓液把床单都湿了一大片......”吴晓芸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她看我太累了,不忍心叫醒我,一直忍着,直到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咬着牙哼哼。我说,妈呀,你感觉疼了得叫我啊。她说,妈看你太累了,不忍心。我就抱着她哭了一阵,我说为啥咱俩的命这么苦?别人天天享福,就咱娘儿俩在这人遭罪,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她也哭了,眼泪滴滴答答掉在我脖子上,她说,都是命,这都是命,我也想早点死,不拖累你们,可死不了啊。”

张纯的眼睛有些湿润。

邻居们可以证明,吴晓芸和婆婆感情一直很好,婆婆没有瘫痪的时候俩人时常一起买菜,一个负责搂货,一个负责讲价。婆婆瘫痪以后,吴晓芸一直尽心尽力地看护。在外人看来,吴晓芸绝对是贤妻良母,和林惠英情同母女。

“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去卖早饭了?”

“家里实在没钱了,常景明年就要上大学,一个月生活费得匀出一千五给他。我算了下,出摊一天,可以挣500块钱,护工一天的看护费是400。虽然一边出摊,一边照顾老人,比之前更累了,但起码能攒下点钱来供孩子念书。”

张纯叹了口气。这便是母爱吗?虽然发自内心地敬佩坚强伟大的女人,但说实话,自己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你之前就知道李敬兰总是和婆婆争吵,为什么不换掉她呢?”

“因为便宜......”吴晓芸的脸色有些愧疚,“这个李敬兰护理经验不多,脾气也不好,但我一直觉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有时候还会劝我婆婆,该忍就得忍......”

“那,能不能再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当天没有发现李敬兰杀害了你的婆婆?”

吴晓芸脸上的愧疚勾兑了一丝丝不耐烦,“这不是已经和派出所说了很多遍了吗......这个护工我们用了三个多月了,自从彼此熟悉以后,我们就没有进行特别严格的交接,有几次,婆婆确实是睡着了,我们都没有打扰。”

“那当天发现婆婆去世了,你不应该立马怀疑李敬兰吗?”

吴晓芸沉默了很久。她说,“怀疑了。入殓的时候,常远程一个劲地嘀咕,说为什么他妈看起来走的一点都不安详,眼袋发黑,嘴唇发紫,是不是死之前有什么没说完的话,不会吃掉后人的福气吧?我也有点怀疑,但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如果交接的时候不提出问题,护工一走,责任就在我们自己了。”

张纯说,“所以你们其实并不知道常景偷偷地装了监控?”

吴晓芸点点头,眼睛里放出一丝奇怪的光,“那孩子一直心细.....不过奶奶刚去世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想那么多,人都已经火化了,他才想起要把奶奶生前的录像保存下来,这么着,才发现。”

张纯叹了口气,“我们同事拿到了完整的监控录像,你可能还没有看过。林惠英在挣扎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吴晓芸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下辈子我给她当亲女儿,做牛做马伺候她......”


8.

2019 716

“看来没有问出什么新东西嘛......”吴寒看着张纯做来的笔录,小声地说。

张纯说,“要我说,本来也没必要问出什么新东西吧。这只是一起很简单的护工因为口角导致的杀人事件啊。现在犯罪嫌疑人已经自杀,案子也没有其他疑点,应该可以结案了吧?”

吴寒嘴角抽动了一下,“先不要着急。我看这个案子还有些疑点。”

张纯说,“是那个中轴线护理公司?”

吴寒摇摇头,接着从档案盒中拿出了另一份笔录,“不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吴晓芸提到了看护时一个很重要的流程——翻身?我注意到她在派出所做的第一份笔录里面,就提到了看护过程中给老人翻身这个事儿,不过当时问讯她的是男同事,没有给她详细描述的机会。”

张纯说,“我也注意到了。可能这个事情确实最折磨人吧。一般某个事情结束以后,人们总会习惯性地回忆这件事里映像最深刻的部分。”

吴寒说,“很有道理,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根据吴晓芸自己描述,事发当天,她是中午十二点到家的,没有确认老人是否有恙就直接睡觉了,一直睡到下午六点——既然翻身这个事情给她留下了这么深刻的映像,为什么不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去给老人翻身,而是着急出摊?”

张纯一时语塞。“你不会是怀疑吴晓芸吧?”

吴寒说,“坦白讲,我也认为她是一个相当贤惠的妻子,按理来说不应该怀疑她。但是这里面确实有些地方说不清楚。”

张纯有些恼火,“有没有可能她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老人没有翻身很痛苦,但是不太愿意去收拾那个场面,正好常远程马上就下班回家了,所以偷了个懒?按照我的感觉,看护老人确实是一间麻烦的事情,偶尔逃避也可以理解吧?”

吴寒说,“有这种可能。我也没有看护老人的经验,可能有些先入为主了。但是其他地方也很奇怪,就算我没有看护过老人,我也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怎么可能既看护老人又出摊卖饭?这两件事情可都是体力活,身体能吃得消吗?”

果然,男人就是男人,对于异性的同情总是有限,也根本没办法理解一个女人可以为了孩子无私到什么程度。

张纯冷哼了一声,“吴队长,这你就不懂了吧,女人在养育自己的子女时,是很坚强很努力的。如果你觉得很难理解的话,可以想一想自己的母亲。”

吴寒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无意冒犯,无意冒犯。不过办案的时候,还是不要把主观情绪代入为妙。”

张纯正要发作,白干事推门进来,“吴队,你要的常远程夫妇和李敬兰的银行流水查到了。”

“说。”

“三个月间,吴晓芸通过银行卡,一共向李敬兰的个人账户汇入了十万元人民币。我调取了常远程在单位的上班记录,发现在这三个月,常远程白班次数是36次,平均每周三次。按照吴晓芸的说法,每天的看护费是400元,看护了36次也不过是14400元。吴晓芸汇入李敬兰账户的钱,远远大于看护费。”

张纯和吴寒都保持着沉默,他们都在认真地回忆案子的每一个细节。

吴寒说,“那个‘中轴线看护公司’的联系人,叫什么来着?”

白干事说,“孙庆革,实际上是市郊安乐养老院的副院长。”

“他账户的流水调查过吗?”

“一并调查了,头儿。没有任何问题,主要就是工资和一些日常开支。不过,李敬兰在受到十万元汇款后,当天就从银行里提现了。她的家人也并不清楚有这么一笔钱,更不知道这笔钱的去向。”

“不要惊动吴晓芸,先去安乐养老院看看。”


9.

2019 716

安乐养老院距离市中心足有三十公里,吴寒和张纯跟着导航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在县城西面的山沟里找到了这个地方。

安乐养老院建成于五年前,由市政府出资建设,主要由两栋三层高的小楼和一个办事大厅组成,楼体设计整体比较低调简洁。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的话,张纯可能会把这里当成乡镇的一所办事处。

车还没停稳,就看到办事大厅门口有颗圆圆的脑袋在朝他们呐喊,“这里,警察同志,在这里。”

煤城县七月的太阳十分毒辣,打开车门,热浪就冲进了张纯的衬衣内,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她就感觉衬衣的后背已经被汗水黏住了。

“室内应该有空调吧?”吴寒大步走上前去,显然也已经热的受不了了。

圆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啊,警察同志,来这里住的老人们年纪比较大,普遍比较害怕风寒,所以整个养老院都没有加装空调。”

吴寒和张纯苦笑了一下。

“孙院长叫我在这里接应你们,他现在在办公室,正好有个客户咨询点事儿。”说着他就欠着身子示意吴寒和张纯进去。

“孙庆革不会逃跑吧?”张纯有些不安。

“不至于,按照我们掌握的情况,他只是开了一个黑中介公司,虐杀老人的事情和他无关,没必要跑。”吴寒说。

圆脑袋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养老院一直没有一个宽敞的餐厅,所以临时把办事大厅改造成了老人们吃饭的地方,你们不要介意。”

但说是改造都有些勉强,面前的景象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是办事大厅——整个大厅被一扇玻璃门切割成两半,靠里的那半个其实就是后厨,有几个脏兮兮的中年妇女正拿着半米长的汤勺盛稀饭,灶台上口径足有一米的大炒瓢里堆着一大坨白菜帮;靠外的这半个就是餐厅了,有十来个老头正端着饭碗,生无可恋地喝着稀饭。天气如此闷热,老头们居然穿着深褐色的外套,还有几个带着脏兮兮的棉帽,把头捂得严严实实。

没有人对他们的来访展示出兴趣,置身其中,只能听到周围“吸溜吸溜”的声音此起彼伏,光景简直像是一艘即将沉默的巨轮。

“今天的主菜是粉条炖大菜,馒头管够,每人再发一颗鸡蛋。”圆脑袋说。

“所以,你是这里的厨子?”吴寒哭笑不得地问。

“当然,”圆脑袋用虎口卡了卡自己只有几厘米长的脖子,“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张纯说,“养老院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吗?我怎么看着这些老人们精神状态都不太好,蔫蔫的。”

圆脑袋拍了拍脑门,“哎呀,你不说我都给忘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遥控器,对着墙壁上的老式彩电按了按,“今天礼拜二,看综艺节目。”

电视频道被调到了马桶台,这个时间正在播送日日向上节目——节目里的几个主持人正在轮番撩拨漂亮的女嘉宾,后期配的爆笑声此起彼伏。

有一半老头显然受不了这种吵闹聒噪的节目,于是放下饭碗拄着拐棍颤悠悠地往外走,走两步就哼哼两声。节目的声音倒是把在后厨做饭的女人们引了出来,她们找了几个小板凳坐下,留着小胡子的主持人应该是她们的梦中情人,把她们逗得哈哈大笑。

张纯虽然不太相信养老院是什么安逸和谐的地方,但这地方生活如此无聊还是出乎意料。

吴寒说,“我的天啊,我只要还走走动路,绝对不来这个鬼地方,你看看这帮老头......”

“警察同志,久等了!”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两个男人站在办事大厅的门口,一个大约五十岁出头,身高一米七五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衣,肌肉线条十分硬朗,想必一定花了不少时间锻炼身体,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男人的油腻感。想必这就是孙庆革了。

另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身高比孙庆革高出一截,穿着一身黑色的T恤,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不管怎么看都算是那种剑眉星目的英俊男人。

吴寒还没来得及和孙庆革打招呼,张纯就惊讶地喊了一声,“文兴义?你怎么在这儿?”

文兴义像是心虚地吓了一跳,眯着眼睛看了张纯好一会,“张纯?哎呀,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吴寒和孙庆革都有些意外。

“怎么,这位女警官和文先生是故交?”孙庆革说。

“我们是高中同学,毕业旅行以后应该就没见过了。”文兴义笑着说。

“你看你这记性,你结婚我不也去了吗?什么时候来着?14年还是15年?”张纯有些嗔怒。

“啊,对,想起来了,结婚当天我喝多了,好多事情都记不住......”

吴寒说,“要不你先和老同学叙叙旧?我一个人询问孙院长就好。”

张纯说,“工作时间和老同学闲聊,是不是不符合纪律?”

吴寒笑着摆了摆手,压低声音对张纯说,“你和你同学在养老院四处转转,勘察地形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张纯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道吴寒到底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只好照办。

吴寒和孙庆革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便单刀直入,“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了解一下你的公司。”

孙庆革讪讪地笑了笑,“大致情况我也了解到了。其实当天晚上,我也刷到了那条小视频,但并不知道那个就是我介绍给吴晓芸的李敬兰。”

“怎么,你不认识李敬兰?”

“只见过一面,早已经忘记了长什么样子。李敬兰的父亲去世之前住在我们养老院,也是全身瘫痪,我们这里缺人手缺得很,所以李敬兰时常过来帮忙看护。吴晓芸联系到我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起了她,所以就把她介绍给了吴晓芸。出现这种事情我也很抱歉,知道事主是我的客户以后,我也第一时间打电话去问候了。”

“你们不是专业的看护公司吗?怎么会介绍这种没有看护资质的护工?”

孙庆革笑了笑,“实不相瞒,这个看护公司其实根本就没有开起来......”

“这一点,我们已经了解到了,你这属于非法经营,性质相当恶劣。”

孙庆革赶忙挥了挥手,“冤枉啊警察同志,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想开一家专业的看护公司,但是目前整个看护市场十分混乱,我对这个玩意儿信心不足。为了看一看这个产业的市场到底有多大,我印刷了一批小广告,贴在了县城的老小区里面,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需要上门护工。”

“很不错的商业逻辑。”

孙庆革点点头,“结果广告挂出去一个月都没有一个人联系我......可能现在的人还是习惯亲属看护吧......而且现在的人工普遍都不便宜,一个有专业资质的护工,护理一天的费用均价都在800左右了。”

“然后呢?吴晓芸是什么时候联系到你的?”

“没记错的话是今年三四月份,她和我介绍了自己家的情况,说能够接受的护理价格是三百到四百每天。我当时已经放弃了创业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女人着实可怜,所以就把李敬兰介绍给了她。”

“抽了多少点?”

孙庆革大方地摆摆手,“一分钱没要,反正创业计划已经失败了,就当是自己做了件好事儿,解决一下她的燃眉之急。”

吴寒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

如果孙庆革说的属实的话,他不需要承担本案的刑事责任——虽然孙庆革假借公司名义,为他人提供中介服务,但确实没有证据表明他从中盈利,可以理解为好意施惠。虽然介绍给客户的护工虐杀了老人,但这件事情和孙庆革已经没有关系了,唯一能追究的可能只是少到可怜民事责任。

吴寒笑着说,“我在想,应该给你定个什么罪呢?‘假借公司名义做市场调查’?还是‘恶意扰乱市场秩序’?”

孙庆革哭笑不得地说,“有这么严重吗警官,我就是贴了点小广告而已。”

“不过你身为公职人员,这算不算赚取外快?”

孙庆革都要哭了,“警官,我不是公职人员啊。虽然这个安乐养老院名义上是县民政局的下属单位,但实质上是把养老院的经营外包给了我们,我只是个挂名的副院长,主要工作就是帮养老院招厨子和清洁工之类......”

吴寒感觉有些尴尬,在公检法混了这么多年,连对方是不是公职人员都没区分出来,只好打趣地说,“你招来的厨子素质不行啊,你看看今中午的炖大菜,一点点肉都没有,是不是你和厨子偷偷把拨下来的伙食费分走了?”

孙庆革脖子一梗,拿着沙包大的拳头砸自己的胸脯,“警察同志,我保证没拿过餐补的一分钱啊!你告诉我今中午的厨子是谁,我一会就去骂他,连老人的钱都偷,算是爷们儿吗?”


10.

2019 716

吴寒把车打着火,看着后视镜诧异地说,“你们俩感情这么好吗?副驾就空着了?”

张纯和文兴义坐在后排一起笑。

张纯说,“副驾给你爱人留着吧,我怕一会回去的时候别人误会。”

吴寒切了一声,“来的时候也没见你操心你嫂子啊。”

文兴义显然还是兴头上,他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以至于脸颊都有些潮红,整个人精神了很多。果然,心情一好,他就又变成了那个爽朗正直的少年。

他笑着说,“张纯,你高中送我的那根六角形的笔,我到现在都留着呢。”

张纯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那种笔很难用的啊,相当硌手,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那种款式。”

文兴义说,“我就是比较喜欢这种方方正正的东西,不太考虑易用性,所谓颜值即正义嘛。”

吴寒听到张纯在后座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好笑的......

张纯说,“兴义,你记不记得,毕业旅行那次,你给我照的那张照片,我到现在还留着呢。”

文兴义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哪一张啊?”

“就是我没穿鞋,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你给我在海边照的。”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零八年照的,那时候手机还没办法拍照,我记得用的是索尼的黑卡相机,效果相当不错。”

“可不,那时候我还年轻着呢,脸上都是胶原蛋白。”

“现在也好看,越来越飒了,刚中带柔的女警官。”

吴寒早就看出一点点奇怪的端倪,他笑着说,“怎么,文先生现在还单身吗?”

文兴义和张纯的眼光都暗淡了下去。

“没有,我结婚都四五年了,我爱人生病了,我辞职照顾她。”

吴寒一时有些语塞,愣了半晌才说,“是病的很严重吗?这次来养老院是想把她送到这里来?”

文兴义点点头,“已经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了。家里的积蓄已经快要花完了,如果再不出来赚钱的话,我的职业生涯也就结束了,所以确实想着把她送到这里来。”

顿了顿,他故作轻松地说,“不过很幸运,这趟养老院之行让我打消了这个想法。”

“怎么说?”

“刚才我和张纯在养老院里转了转,那个景象简直是,惨不忍睹。”

吴寒愕然,“不会吧?餐食虽然差了点,但环境还算说的过去吧?”

张纯说,“餐厅里都是些还能行动的老人,养老院的两栋楼里面还住着相当数量没办法下床的老人。这家养老院分为三个护理等级,三级护理针对那些有行动能力的老人,只管三餐和洗衣服,二级护理针对行动不便的老人,看护比是一比十,也就是一个护工要看护十个这样的老人,一级护理是针对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看护比是一比四。”

文兴义说,“据我观察,实际的看护比要低的多,一个护工能看护二十个老人就算不错了。我们上楼的时候,正好赶上护工给老人们喂饭,就是把所有老人面前的小桌子支起来,把饭搁在上面,然后护工从左往右挨个喂一口,喂一遍正好赶上第一个老人嚼完,为了努力赶上节奏,老人们咀嚼地很快,口水和汤水混在一起就滴在饭碗里……”

张纯叹了口气,“就像粗放型流水线作业一样。”

文兴义说,“房间里没有空调,这个天气简直热的要命,但是护工人手不够,房间里的垃圾一直积攒在门板后面,那味道,真的一言难进。”

吴寒说,“增加护工人手不就行了?”

文兴义说,“孙院长也和我说过这件事,他说按照目前的人工,把养老院维持在这个程度已经在亏损边缘了,再增加人手他们这帮人都得卷铺盖滚蛋。而且,这种公立的养老院基本上只接收五保户,如果是自费的话,二级护理费得四五千块一个月——就这,还根本就没有床位。”

张纯沮丧地看着窗外。在这个小县城,四五千块已经是收入中位数。

处理完许老太太的事情后,她想着既然独居风险比较大,晚年把积蓄都用来住养老院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今天这趟养老院之行,里面的护理状况让她大失所望。更重要的是,按照目前基本月光的生活状态,在退休之前攒够护理费简直是痴人说梦。

吴寒说,“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私立的养老院?那种应该环境更好吧?”

文兴义摇了摇头,“私立的养老院只在省城有,而且费用特别昂贵,条件不如公立养老院的也得七八千一个月,至于魔都的那些高档养老院,一年的费用六十万起步吧。”

文兴义在城边上的某个小区门口下车,张纯下车和他简单的告别,然后坐上副驾驶。后视镜里,文兴义正对着她挥着手臂。

虽然养老院的话题让她有些扫兴,但确实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吴寒说,“你今天话很多啊,把这一个月的都说完了。上学的时候和他很熟吗?”

张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高中那阵我们是同桌,不过大学不在一个城市,慢慢就没联系了。”

说完才想起自己居然忘了孙庆革,她赶忙说,“啊抱歉,我居然忘了今天是来讯问孙庆革的,结果怎么样?”

吴寒说,“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他确实不用为本案负刑事责任,他只是假借公司名义做市场调查,据他说只做成了吴晓芸这一单,而且没有收费。这样的话,他只需要负一点民事责任即可。”

张纯说,“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好人?”

吴寒笑着说,“那当然,又不是所有男人都没有同情心。”

“我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要给这个假公司起名叫中轴线?不伦不类的,听起来像个摇滚乐队。”

“我特意问他了,他说,人生就是个对称图形,绝大多数人在衰老以后会和孩子一样,蹒跚,失智,对生命里的一切患得患失。但这个世界的话语权永远把握在年轻人手里,他们不会意识到,这些老小孩们也需要爱,也需要关怀。所以,他把公司命名为中轴线,就是希望老人们在接受他提供的看护以后可以把人生折叠过来,过上童年一样的幸福生活。”

张纯说,“愿景整得还挺美好。”

“可不。”

“那如果孙庆革没啥问题的话,怎么解释吴晓芸给李敬兰多转的十万块钱?”

吴寒说,“那有可能是吴晓芸雇凶杀人?索性我们直接去吴晓芸家一趟。”

车子拐了个弯,从城北开到城南,他们来到了常远程夫妇的家。

开门的是常远程,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站在门口有些诧异。

“你好……”他像是习惯性地揉着自己的腰。

吴寒说,“常先生你好,我们来找吴晓芸。”

“晓芸就在家呢,”常远程欠身让他们进屋,接着蹲下身来在茶几下面翻找东西,估计是在找茶叶。

吴晓芸听到响动,从卧室里走出来,“张警官,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休息的不错,气色比昨天好了不少。林惠英去世以后,整个屋子显然被很认真地打扫了一遍,房间里阳光明媚,飘着淡淡的尘埃,女主人甚至细心地在家里喷洒了薰衣草味道的空气清新剂,置身其中感觉心旷神怡。

亲人的离去无法避免,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常远程一家已经做好了继续前进的准备,他们正在重新开始光明的生活。

张纯将吴晓芸单独叫到卧室,关上门,“突然找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儿。”

“你说你说。”

“你和李敬兰的资金往来,除了看护费以外,还有别的吗?”

吴晓芸眉梢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有。”

张纯有些意外,面前这个女人丝毫都不慌张,甚至感觉她已经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

“李敬兰说她家里有困难,希望能从我这里借一笔钱,我就把自己攒下来的八万五千块借给了她。”

“什么?你不知道自己家里多么困难吗?怎么还给她借钱?!”

“自从照顾我婆婆开始,从来没有人像李敬兰一样陪我说了那么多话,”吴晓芸淡淡地说,“我一时糊涂,居然误以为她是我的朋友。”


11.

2019 98

煤城县已经入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自从进入九月以后就下个不停,持续了两个月的酷暑和焦躁被冲得干干净净。

又是一个周末,今天终于可以睡到自然醒。

张纯揉了揉眼睛,时间是早上九点半。挺好,在被子里再窝半个小时,然后慢悠悠起床,冲个温水澡,然后带着头巾,把家里收拾一遍,再化个美美的妆,正好可以赶上饭点。午饭的话,就去市中心吃那家清汤火锅,点个小资单人餐,吃完饭就去楼上的书店,点一杯咖啡,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尽管吴寒总感觉这起护工虐杀老人案有很多疑点,但现有的证据确实没办法证明他阴暗的揣测。而且,吴晓芸一家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作为女人的张纯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在那样的环境里坚持了七年,眼看着家庭就要破碎,就算是买凶杀人,也算是让大家一起解脱吧?管他呢,或许这世界上的事情本身就很简单,敏感的人才会把它们一遍遍放大,反反复复折磨自己。

更何况,每个人都有重新开始生活的权利,包括吴晓芸,包括自己,当然还包括文兴义。

自从上次和文兴义分别之后,张纯还没有做好再次见面的准备,文兴义也很有默契,并没有打着油腻的借口约她见面。但说实话,最近两人聊天的次数相当频繁,平均下来可能得两天一次,聊得话题很多,有高中一起做过的糗事,有毕业以后两人各自的经历。两人还一起研究了几十年以后自己能拿到多少养老金,结果算来算去发现,养老金似乎也指望不上。他们把对未来的担忧转化成不失礼貌的玩笑,居然挺解压。

说到底,可能这个年纪的人对情感都没有太过严重的洁癖——当然,也没有太过热切的奢求。大家只是知根知底,性格相投,碰巧有了类似的人生经历,在某个时间段能聊到一起去,仅此而已。

文兴义的妻子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张纯也设想过这种可能,但只是想一想,自己就笑出声来——张纯啊张纯,你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居然想当个替补?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化好妆,她给镜子里的自己拍了几张照片。不管那么多啦,先发个美美的朋友圈,今天就来个可爱风吧!

她把照片发在朋友圈,出门的时候每隔几秒就忍不住要看一看。

还没有给她点赞。

越等,心里越恼火。

她能感觉出最近文兴义状态确实不是很好,聊得话题也都很悲观。可能陈家悦的身体状况又变差了,那种环境下,难免会心情烦躁吧?但是她明明都有很耐心地开导他啊?

一直等到清汤火锅吃完,她都没有等到一个回应。

她点开对话框,试着发了一句,“周末快乐!要不要给你们点一份火锅外卖?”

前面出现了一个感叹号!

“!你已被对方加入黑名单。”

她感觉自己居然是如此委屈,如此卑微,如此可笑,三十年的人生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真想立马趴在桌子上大哭一场。

缓过神来,她觉得自己又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以朋友的名义联络得多了一些,是很善意的互相帮助而已。

凭什么要拉黑我?我得要个说法。

她气鼓鼓地拨通文兴义的电话号码。

秒接。

“对不起,张警官。”

张纯冷冷地说,“把我拉黑了,称呼也跟着变客套了?”

那边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他说,“如果可以,我想现在见你一面。”


12.

2019 98

“上次在养老院碰到你们,其实是因为,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家叫做‘中轴线’的看护公司。当时我感觉看护妻子的生活难以为继,只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走出家门,把看护的事情放一放。

“我按照网络上提供的信息打过去,接电话的人就是孙庆革。电话里他很诚恳地让我去安乐养老院看一看。

“他说,上门看护这个产业现在还很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是鱼龙混杂,我这里能给你介绍的也都是一些没有专业资质的护工,费用不低,而且她们和你的妻子非亲非故,你的妻子现在智力又有障碍,你怎么敢保证她们不会偷偷虐待你的妻子?

“起初我还以为孙庆革人不错,挺善解人意,但后来知道,那不过是他筛选潜在客户的一种方法。

“第二天我就打车找到了安乐养老院。在路上的时候还想,虽然养老院里都是老头儿老太太,但多花一点钱给妻子置办个单人间效果未必会很差。可只是和你考察了一会,我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家悦放在那个地方,简直是在变相地虐待她,在她所剩无几的生命里,我不能忍受她被这样折磨。

“过了一周,孙庆革再次联系我,说他找到了一个善良耐心的护工,价格也很合适,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约出来一起见面,碰头地点还是安乐养老院。我很高兴,感觉这件事情终于有了点眉目,于是又去了一趟安乐养老院。

“结果到了碰头的地方,却发现只有孙庆革一个人。我问他,那个护工呢?他笑着不说话,带着我来到一级看护区——我们上次只去了二级看护区——那里全部都是半条身子都躺进棺材里的老人,有的甚至还需要鼻饲,一根已经发黄的管子插在鼻子里,把糊状的食物送进食道里。老人们没办法动弹,绝大部分都起了褥疮,疼的咿咿呀呀地叫唤,但护工人手不够,根本照顾不过来。还有的直接把屎尿拉在床单上,一放就是一下午......

“孙庆革指着这些老人问我,你觉得这样的人生,还有价值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肉体和精神上折磨着活着的人,一个人卧病,整个家庭都得跟着崩溃。就连这些老人自己也希望能够早点死去,早点从这悲哀痛苦的人生里解脱。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接着问我,你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妻子最后和他们一样,受尽这种折磨而死去吧。而且,说不定,你的妻子早就希望能从中解脱了呢……

“我的眼泪当时就掉下来了。我说,我不想啊,我真的不想,但我有什么好的办法呢?为什么这个问题处处都是死路一条?

“孙庆革拍着我的肩膀说,不仅是死路一条,还是万劫不复......如果你妻子再折磨你十年,你这一辈子就废了啊,孩子,一辈子就废了,你还这么年轻。

“我说,那你今天叫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孙庆革说,为你介绍一个高端的护理服务,我把它叫做‘中轴线护理服务’。

“我说,怎么护理?

孙庆革说,我们保证把护理期控制在一个月到三个月,护理费一次性结清,保证把你的家属护理地服服帖帖。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虽然确实忍不住会假设,如果妻子早一点去世,我的生活就会有希望,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孙庆革把我这个念头勾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要疯了。为什么会疯呢?因为我确实动摇了,确实动摇了……

“我告诉孙庆革,我得好好考虑考虑。孙庆革一口答应,他嘱咐我,千万不要用微信联系他,如果想要见面,直接打电话,约好地点,面谈。

“磨蹭了一个月,我想了挺多,想得自己人格开始分裂。人一看到新生活的希望,便觉得自己有权利开始新的生活,便会一遍遍给自己找出各种借口......对不起,这个新生活的希望不是对你有非分之想......

“结果一周前,我鬼使神差地约了孙庆革见面,商量好了看护的细节。他告诉我,找来的护工会尽心尽力地照看事主三个月,然后用不经意的时候,结束看护。

“我答应了下来,询问好费用。孙庆革告诉我,费用直接给护工就行,他自己的那份会再找护工要。他叮嘱我,费用一定一定要用现金,否则容易露出蛛丝马迹。钱一转手,护理就开始了。

“我说,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金,得等我两天。接着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家。

“那天家悦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走之前我告诉她,我去找工作啦,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嗷。我走后,她爬下床,要张罗着给我做一锅稀饭......结果还没到家,她的癫痫又发作了。我赶回去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厨房,手里握着的汤勺被折弯了,把她的胳膊都割破了,血糊的满地都是......醒来的时候,她告诉我,锅里有汤,给我做的......我到厨房去看,锅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汤......后来才知道,她把米下在了水缸里......”

文兴义嚎啕大哭,全然不顾商场里的人们把他当做一个怪物。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我今天来和你自首,请你们把我抓走吧。再不抓我,我就要崩溃了。”

张纯擦了擦眼泪。

“先不着急抓你,给你个机会戴罪立功,帮我们指认孙庆革。”


13.

2020 1015

解封以后,张纯几乎都在加班。

似乎疫情期间积而不发的暗流都在解封以后涌了出来,这段时间简直是累的人仰马翻,不过还好,没事儿可以找人说说话,生活不算孤独。

吴寒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中轴线’虐杀案,检察院和法院那边也告一段落了。”

张纯这才惊醒过来,“天啊,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吗?我又老了一岁。”

吴寒笑着说,“知道自己老了还不着急?”

张纯笑着说,“不着急,不着急,人生且长着呢,大不了老了再找孙庆革帮我‘折叠’一下。”

吴寒笑了半天。

张纯说,“谢谢你办案的时候照顾我啊,吴队。有时间让嫂子帮我介绍个合适的男孩子,要帅一点,高一点。”

吴寒把面前的文件收起来,“行,明天就把煤城县吴彦祖介绍给你。”

下班的路上,她买了一个很丰盛的果篮,还有一束红色的满天星。

走到文兴义住的地方时,刚好碰到他和陈家悦在小区里晒太阳。

今天天气确实不错,阳光明媚,只需要穿着薄薄的外套就能感受到暖洋洋的空气在皮肤上游走。

文兴义推着轮椅,慢慢地和张纯走着。

“案子结了?”

“结了,你是第一功臣。”

文兴义笑了笑,“哪里,我只是个普通人。”

“虽然孙庆革只交代了三起虐杀案,但我感觉,这个城市里发生的类似事件会更多。毕竟,家属和护工合谋杀害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老人,很难找到证据,常景录下来的监控视频只是个意外,没有监控的地方,或许这种事情一直都在发生。”

张纯把满天星放在陈家悦的膝盖上。陈佳悦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脑子也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留给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即便如此,看到眼前的花束她还是单纯地笑了起来。

文兴义说,“你现在还好吗?还会为了养老的事情失眠吗?”

张纯耸耸肩,“独居的害怕孤独死,有子女的害怕被子女嫌弃,去养老院的害怕被虐待,请护工的害怕被虐杀,正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归根结底还是得靠自己。所谓害怕,也不过是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没有信心而已。所以,我还是想去做那些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儿。一但想好了怎么活,就要勇敢地走下去,既要乐观向上,又要愿赌服输,能好好享受生命的美好,也能坦然接受生命终有一天会戛然而止。”

文兴义笑了笑。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煤城县热闹繁华的夜生活即将开始。街道上穿梭的车流像无数条汇入大海的小溪。数以万计的车玻璃将落日的余晖折射到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把这座城市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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