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旗

吃过晚饭,我照例要出去散步。

儿子说:我陪你啊?

我一撇嘴:外面没有空调,你受得了?

他说:我就是来陪你的,能让你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

哈哈,小子会说话!你不来的时候,我耳机一塞——有郭德纲陪着,他讲“三国”。我听着就把步给散了,不是也美着呢吗!

既然你小子有孝心,就让你陪我走一走吧!

可是,当我俩走出电梯口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后悔了。

迎面扑来的热风并没有比白天凉快很多。

这个被称做“干黄梅”的上海夏季,真是让我这个东北人领教了什么叫“热”。

其实,东北的三伏天也有那么几天的“毒太阳”。

但是,东北的“热”和南方的“热”,真的不同!东北的夏天,你只要埋在阴凉里,就会有一丝丝的风吹过来。

南方的“热”有点像进了桑拿房,哪哪都没得躲。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闷热的。似乎里面的氧气被挤跑了一部分。

我没走几步,就看到儿子的头发“打柳儿”了。细细的汗珠排满了一额头。

他额头很宽,光洁得像我儿时见过的打谷场。

我想和他说点什么,突然想起早年看过的电影《那山那人那狗》。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那个还没有卸任到老邮差,从东北一路走到了上海。

记得去年放暑假,儿子也是来上海看我。有一天,我带他出去玩儿。在朱家角古镇的“大清邮局”门前,他问我:“您为什么在老家好好的小老板不干,却要来上海打工?”

我说:“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哈哈,这真是一个精妙的回答!这句话是某一年最火爆的“网络语言”。

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我来上海的真正原因。

我和东北的同学以及前同事说过最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是:去大上海学习先进技术!

其实,哪里不能学先进技术?现在网络上学的东西,外国的都给你翻译成中文了,还用去上海?

我东北徒步群里倒是有几个好友总在我朋友圈下面留言,接近真实答案的百分之十:你玩儿的越来越心野了!

喜欢玩儿,倒是真的的。

自从几年前,高血压和糖尿病和我友好相处以来,就戒了烟断了酒。

渐渐的少了一群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生活的乐趣少了一半儿。

其实,这些都是表面的原因。我最真实的想法是:想要给自己更多的独立思考的空间!

对于小人物来说,上班,是一种谋生手段。无非是为了赚取一粥一饭,养家糊口而已。

可是,下班之后呢?还要被家务所累吗?还要为修水龙头和买猫粮而烦劳吗?

想想都累,我讨厌那些无聊的琐事儿!

我就想安静的读一本书。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儿冥想:地球以外是怎样的一个虚空……

确切的说,我离开东北,一个人在上海打工。与其说“奔赴一个前程”,不如说“逃离一种生活状态”!

可是,我能和我儿子说:我就不想干家务,就不想听你妈唠叨,就不想过漫长的冬季才到上海来的吗?

不能,决不能!

一个父亲,在儿子眼里要有尊严!

尊严,就是当父亲的,不是被生活打败的逃离者,而是生活的主宰!

就像那个电影里的老邮差,他不是因为腿痛才退休的,他是想让自己的事业有继任者,才让儿子走进山里的!

我于是想找一个话题,要把我真实的想法,通过一件不相关的事物,穿联起一个理念,植入这个没有毕业的大学生的思维里!

我没话找话的问:儿子,你在东北能听到蝉鸣吗?

他说,你在东北几十年,哪里见过蝉了?蝈蝈倒是也在中午的时候鸣叫,只是,它们没有蝉那么好的纪律性。

你知道蝉卵是在土里蛰伏了几年,才有了那一夏悲鸣的故事吗?我问。

儿子笑笑:“夏虫不可语冰”,说的是这个虫吧?你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呢?

他停了一下,说:你觉得蝉是可怜的吧?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人类,某种程度上说,也和夏虫一样。你觉得我们经历了四季,就是完美的体验了吗?给你讲一个最新的发现:有科学家预言,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大的生物体,而我们人类,也只不过是它庞大躯体上的一种寄生虫而已,就像你皮肤上的螨虫一样,懂不?

啊?这可是一个大胆的设想!

这么说,对于四十多亿年的地球讲人类,也还不如一只夏虫吧!

那么,对于短短几十年的人来说,该做点什么才不辜负生命呢?

儿子说,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就是对生命的最大尊重!

然后,他突然问我:爸,你还写小说吗?

我想想,好像好久没写过东西了,更别说小说了。我最近似乎文思枯竭了,就像这上海的酷热,把我的灵感都蒸发没了!

儿子说,你没什么可写,就踏实工作,你在工作中,总能发现写小说的素材。

哇偶!我有点微怒!我不能被这个臭小子来教育如何进入写作状态吧!

于是,我辩解说,最近有点忙,累了就想睡觉,没精力写东西。

儿子说,你不用那么拼吧?你又不是很想赚钱?再说,赚大钱不能靠双手的,要用脑子和嘴巴好不好?

哇?你是在教训你老爸的蠢笨吗?

我说,你知道人在健康时最大的意义是什么吗?就是能用这双手做事儿!我每每看到,那些患者在我手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时,就是最快乐的时候!

儿子笑了,说:所以,那些患者就会送一面锦旗给你,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对不对!

是啊!昨天还有一位大姨送锦旗给我了呢!说来还挺有意思的。

儿子催我,快说一说。

我想了一下说,那大姨姓韩,是一个老三届,下到贵州三十几年才回上海的老人。她本来是在我们门诊另一个医生那里做的牙,觉得挺好,又来做另一侧的几颗牙。结果那个医生辞职了,就转到我的诊室来做。前些天我给她戴完牙了,她发现我做的牙无论形态还是颜色都更好,就找个理由把上次做的给拆掉重新做了。那老人也是聪明人,觉得不能白让我劳动,就要偷偷塞钱给我,我当然不能收,她就送了一面锦旗过来。同时也把她妹妹和女儿也介绍来给我看牙。

这是个不错的素材啊!可以挖掘出写小说的点啊!

这有什么好写的?我说,给我送锦旗的有好多人,诊室里都挂不过来。

儿子说,你看,你以前在公立医院上班的时候,收过别人的红包吧?为什么到了私立医院就不收红包了呢?这就是一个写小说的“点”。

我不关心这个!写小说不是来揭社会的伤疤的!

儿子说,你这种只会写喜剧的作者,永远成不了大作家!

滚!你小屁孩不配在我面前谈关于作家的话题!我训他。

那好,那我陪你说点肤浅的话题——你把有典型的送锦旗故事写出来,不就是一篇小说了吗?

唉!也有不那么快乐的送锦旗故事!记得有个大姐,做牙到一半儿的时候,她觉得很好,就送了面锦旗。结果,最后做活动义齿的部分,就不是很理想。她家离门诊又远,没时间来修整。我就主动让她去办理了退费。后来,那面锦旗就没有挂出来,丢不起那个脸!

哈哈!你看看吧,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儿子大笑。

我怼他:谁吃饭不掉饭粒。尹烨说,医生的本质是安慰。哪个医生都不是万能的,记住:医院就是死人的地方!救人,也是有时间限度的!

儿子正经道:你看看,还急眼了!如果从时间限度上讲,人本来就是向死而生的,要你们医生干嘛?人若能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这是一种“道”!和你们的医学伦理是另一个话题!

你懂个屁!我大声说。

好好,不和你聊深刻的话题,你老人家现在是不是也到了要哄一哄的年纪了!

我怒: 放肆!

儿子却笑了,爸,你在这个单位收到的第一面锦旗是不是印象深刻?

别说了,那是一种羞辱!我不想讲!

啊?还有更精彩的呢?一定讲讲!他作势一个撒娇的小女孩儿要来摇我的胳膊。

我打开他的手!

那是我刚来这个门诊一个月左右,看的患者也不多,还没有人给我送锦旗。有一天,前台主管给我诊室里挂一面锦旗,说,单位出钱做的!还编了一个假的患者名字!我那个气啊!还有这么玩儿的?明显在带有羞辱的意图!我让助理,赶紧给我摘下来!不接受这种“好意”!

儿子打断我:老爸,这你就不懂了吧!一看你就没有商业思维!这哪里是要羞辱你啊!如果你硬要说是,那也是“战略性羞辱”! 你知不知道乡下开春的时候,小母鸡要下蛋,找不到鸡窝,主人就在鸡窝里先放上一只鸡蛋,然后,那些小母鸡就都把蛋下到那里了。那个主人先放下的鸡蛋就叫“引蛋”!

儿子突然大笑起来:你们单位给你做的那一面锦旗就该叫“引旗”。就是引导以后的患者,感觉你做的好,要感谢一下的时候,就做一面锦旗啊!是不是呢?

“引旗”,你在字典里能找到这个词吗?

我的亲爸啊!你太幼稚了吧!啥字典里有没有的。我就是逗你开心的,懂不懂?

臭小子,你能拿这事儿找到逗我开心的角度,是你狡黠呢?还是我傻?

儿子说,你能不能把这故事写到小说里吧?如果能,就没有失去今天和你聊天的意义!

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事儿可以写在文章里呢?

此时,我俩正经过一家水果店的门口,一股冷风从里面吹出来,顿时清爽。

我忽然觉得,梧桐树上的蝉鸣没有那么烦躁了。

我幽幽的说:儿子,你读书之后要到南方来工作吗?

儿子说,爸,记得刚才说“引旗”的故事了吗?你不觉得自己就是嘛?

啊?我是“引旗”吗?

那顺嘴点儿说,我从东北到上海,不是给我儿子来当“引蛋”的吗!

我不是蛋!你个臭小子!我要削你!

我开始追打他!

两个身影长长短短的的在上海的霓虹灯下拉近又拉远……

笑声很朗,遮盖了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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