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真实02】纸片人生


在水泥厂搬灰的故事是无聊而难以忍受的。然后我会把故事狠狠地吃进今天的午饭里。要是有远大前途那种送我钱的人就好了。可我不一定会受到这样的恩泽。

“今天晚上,在水泥厂后面找我。”

有人在我的午饭里面放了张条子。

“嘿!打饭的家伙,一个月五百块的伙食费被大佬们吃掉了吗?”我捏起那张纸丢到他脸上。

“不吃滚。”他拿起勺子威胁道。

“算了,走吧。”我朋友说。

我扯开我朋友的手。

读过很多书的坏处就是你不能拘泥于在水泥里。你看,虽然我爸死了,我妈死了,无依无靠的,但在世上没有什么工作能比搬灰工更能觉得自己充满活力了。空气里都是粉尘,你要小心被呛死,炽热的火炉就在身边,不要掉进去,还有同性恋的经理先生,哪个不顺眼就拉过去漱一下口。

可我仍旧是个向往外面的世界的小孩子。

所以我决定在晚上下班后去找他。说不定他就混在这一堆臭哄哄的吃饭的工头里。但在我给所有人使了个眼色后,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今天晚上,我支开了经理,那家伙跟我们说弄一次五十块,差不多是我们半个月的工资,但我们必须封住口。居然还有人去做了。没关系,我为什么要说居然。

我带好自己那唯一的一件风衣,裹在身上。

砖头厂建在雪山顶上,不会污染环境,靠近原料产出地,最重要的是,镇子里的法律没法把魔爪伸到这里来,这样我们的上级就能为非作歹了。我不太关心这种事。一百块一个月的薪水够了。

我以前曾一直问自己生活是不是只剩下雪山上的这些狗屁东西了,后来我发现在能改变这个现状之前再多问都是浪费口舌。现在我终于有一个可以打破这个循环的东西了。一张纸而已,可马克吐温不也是因为一张纸而成为作家的吗?

我站在砖头厂的东面抽烟。厂的外壳是铁锈敷上去的,摸起来很难受,但上面沾了些雪花,看上去舒服多了。

没有人。我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雨夹雪不断飞到我脸上。我气愤得大喊大叫,像只猴子不停地跺脚,企图在雪地里刨出那个人来。

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片纸片飘到我手里,好像它有了生命。

像很多传说里讲的故事一样!我打开,上面写着,到镇上找到门牌号为145的人家。然后纸片下面写着,“我所有的生命,我称之为昨天。”

真的!这事真的发生了。我要怎么说呢?高兴吗?但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笔遗产,或者!这是某个猎人引诱我上套的陷阱!我在原地打转转,到山下的镇上去需要走二十里路,新降大雪,路面肯定很滑。但我被这无知的好奇吸引了。我四处看了看,喘了口气,把手插进口袋里,继续往前走。准确地说,是往山下走。当脑袋被释放,当双腿的行动变得自然而习惯,混乱的思绪就像冷风和雪花一样滚进耳朵和鼻子里。像歌德啦,提尼普奥斯啦,山中老人啦,穆罕默德啦,一股脑全被提起来了。这应该是我自己的幻想,不过谁知道呢?谁知道山中老人有没有到处暗杀十字军的人呐。谁知道电子游戏里面那套阴谋论是不是真的呐。也许是更接近事实的版本吧。我想。穆罕默德是个拳击手,但叫穆罕默德的人很多啊。如果把他们全部加起来,也许可以打败一支亡灵大军呢。谁是提尼普奥斯呢,我怀疑我看过的书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鉴于,所有神灵的名字的命名结尾都差不多,这只是个小小的心理暗示吧。心理暗示可以做很多事情。

为什么要找些人来做别人早已做过的笨活计?就像那种用自己的阅历和网上找来的攻略整合一下的东西,那些东西看起来毫无营养,令人生厌。比如说影评和书评这种东西,。简直没个完,这种重复的文章每年,每部书籍都要产生10000篇。一半是学生们在老师的压迫下产生的,一半是其他没事找事的混蛋做的。

我走到山间的一条窄道上,那是分开山顶和镇子的路。我挤了过去,“妈的。”我差点溜了一跤。

145号房子在镇子最北端,也就是靠近贝加尔湖的一端。那里是我做梦都想去喝一口水的地方。看着真是好喝。我舔了舔嘴巴,原始的冲动让我心理上开始口渴。

这是个原始化的小镇,没有中学,没有大学,街灯也不常见,房子里灯火通明,所以街上没什么人,连警察都回去休息了。近四十年,小偷们发现这里实在没什么好偷的,索性放弃了这片地区。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会失去了。

我找到了145号,它更像是一座小渔屋,而不是和整个镇子并在一起的转头房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晒着鱼,有人住在里面。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也许他就是那个送我纸条的人。是他吗?也许是他的同伙呢?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就在我前面几分钟到达渔屋的吧。

我发现门是朝外拉的。我不必去惊扰主人了,只要找找线索就可以了。里面很昏暗,只点起了一盏油灯。那些鱼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去莫斯科!去莫斯科!”我听见几声很尖的叫声,不像是人类的嗓子发出来的。我朝鱼干后面看去,是一只拴在小棍子上的黄毛鹦鹉。它眼睛是绿色的。

鸟是不是根本不会尊重人,它说话的时候头一直扭来扭去,好像患了什么癫痫症。这是个好征兆。可以脱离我健康且贫穷生活的征兆。一切关于砖头厂产生的习惯应该丢弃。我一定要追到莫斯科去。

“莫斯科的哪儿?”我问。

“彼得堡罗那里。”它尖着嗓子说。

我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我就把所有的积蓄从银行里拿了出来,居然还要交百分之五的税。我用这些钱到了最近的大城市里,然后预订了飞往莫斯科的机票。

站在洁净的机场地板上,我看了看周围的商务人士。他们埋着头珍惜每一分时间来赚钱,在他们眼中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推销员,一种是被推销员。其他都不是人。就这样。也许我是个朋友吧。史蒂芬金肯定也是这么想。但我对英语的俄文翻译书籍不感兴趣。他那套关于编码的战争看得我很难受。任何一个语种,脱离了它本国的文化都是偏离主题和本意的。

我打着墨绿色的领带,咳嗽了一下,好像换了一身皮囊自己就喘不过气来了。内在仍然是热气腾腾,充满血腥味,内脏在里面翻滚,尿液和粪便聚集在你的腹部以下,它们压迫你的膀胱和大肠尾部,瞬间你就感觉到生理反应的重要性。但总之来说,就像三岛由纪夫说的那样,人不敢把自己的内表面翻出来给世界看,因为那一面都是肠子和血。

我抵达莫斯科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积雪快要淹死这座城市了。汽车溺死在自己的停车位上,蔬菜被弃置在原地慢慢老去,报纸粘在一起。许多人被迫滞留在机场。飞机也延迟了数个小时。

我坐在冰冷得像冰块的金属椅子上。冻死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最后全球变暖或者是变冷都会轻而易举地杀掉我。如果可以有机会延长价值,那就走出去。

机场门口挤了许多人,但很少有人能迈出步子踏进杀死人的暴风雪里。谁是第二个到达北极的人?有人看了他那本日记吗?

在推特上,人们议论着席卷莫斯科的大浪。只是次普通的气候变化。

差不多三个钟头后我到了那个长相奇怪的教堂前面。虽然东正教我了解得不多,也许这是我骨子里需要的精神慰藉。我把手伸进教堂门前的雪堆里。从商店里偷来的羽绒服很容易把风雪关在外面,俄罗斯人对严寒特有的属性,高鼻子,高额头,白皮肤。

在这个教堂附近寻找纸条简直是大海捞针。我花了差不多一晚上寻找纸片。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可能就是个肮脏邪恶的恶作剧,根本没有纸条,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黎明就要醒来的时候,彩色玻璃透过太阳的故事讲了很多遍。我坐在教堂的顶端,抱着腿,把护目镜藏在深深的头发里。

现在想起来,攒钱买房子的奢望蠢透了。我宁愿冻死在这个房顶上。

我看见风雪中凌乱地飘来了一张纸片。它不远不近,在我身边晃悠,便利贴纸,像个勾引你的女郎。上一次我对一个人有感觉还是5年前。谁能说生活改变不了我们什么呢。

我往前一扑——没那么多体力了——就抓住了那张纸。纸上写着:

到威尼斯的多拉贡里去。别问为什么。

我数了数手头的现金。不多了,它真的只够我飞到意大利,其他费用都没法计算。

我回到了昏暗的教堂里,走出了耶和华的圣地。

很久很久以前,我仍然记得,音乐是怎么让我开怀大笑的。那个时候,莫斯科还是苏联的时候——没那么久,我出生的时候,它就解体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俄罗斯就是苏联,苏联就是俄罗斯。他们的国土面积差不多,对我来说都是母亲,甚至我跑到格鲁吉亚那片地方。我仍然听到那里的人讲着俄语。

我飞过乌克兰上方的时候,知道自己出境了。国家并不是家,而是一个庇护所,用名字来命名一个地区,用政体作为铁丝网,离开外界的无依无靠之感。

接着是铁幕地区。我想那是巴尔干地区吧。希腊文化的衰弱有目共睹。个人的拙见没有任何用处!我突然想到这一点,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个塑料袋。是时候吐一下了。飞机上的耳聋感觉真不好受。哈,我在熔炉里面也有同样的感受。感觉自己的生活只是用几片纸条驱动?你肯定看过比我更可怕更奇怪的现代人。

我没有钱付在威尼斯的租金了。我只是祈求下一张纸条不要在南美洲或者美国什么地方。我变卖了羽绒服,这里太温暖了。没人买羽绒服的。在冬天这里都不下雪。

我想认识这个也许会认识我的人。他为什么不直接寄给我一大笔钱呢?要绕着我团团转,逼着我思考最原始的乐趣,就是好奇?曼哈顿博士因为可以预测未来而失去了这种乐趣和兴奋感。很明显无所不能是无聊的。我不相信一个高级文明可以做到全能,所以惊喜和危险是自然的。

在多拉贡的河流里,我仿佛在不同的生命中穿行。我目睹的任何故事,听觉和视觉,还有触觉,都是属于别人的。我是一个黑洞,只会索取,不会回报。

我跨遍了所有的多拉贡小船,在船主不在的时间,把手伸进别人的秘密里。

我找到了那张纸条。

上面写着,旅行到死。

上面写着的正是我15岁之前想做的事。

我真的这么做了。

我离开了威尼斯,偷渡到了美国,边打杂边离开曼哈顿,从66号公路进发,走过鲍勃迪伦曾经描述过的地方,福尔摩斯在盐湖城里对我招手,比利小子和他的死对头一起埋葬在我走过的黄沙里,瓦尔登湖中间都是怪物,金门大桥上面都是霞光,天使岛上无法通行,只有草原可以让你感到迷茫,或者类似的同样的景色。比如说冰块什么的。最后我的想法变成了意识流,不再是线性的规划。你见过上古卷轴吗?就是那种感觉。我在脑袋里面书写小说,并把它变为真实的体验。

直到我六十岁,我死在了底特律的街头。临死时,你问我,我是否有意识地寻找过这个指引我放向的陌生人。没错。对我来说,那个陌生人支持了所有我活下去的希望。我见证了历史的变革。对我来说,也许历史只是砖头厂里日复一日的工作。但就像我爸说的那样,我不属于任何东西,任何地方都不会是我的家。只要你阅读过了,见过了足够多的景物,你就会发现世界只不过是照应在我这颗小小的水滴里面的影子而已,如果要我说唯心主义带给世界什么东西的话,那即是给人以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品尝过了很多无法言语的东西。你们在座的肯定也尝过不少。因为生命的顶梁柱不会是几张纸片,你只是要明白你真正要干什么。当然我是说限制在法律和欠款单之下的愿望。我知道你们心底在想什么。

是,我看到过那个递给我纸条的女士。她貌似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次了。第一次是在机场,第二次是在教堂楼顶,第三次是在多拉贡的小船里,她用兜帽把脸遮住了。我看不见她。

我没有一丝想要上去跟她打招呼的冲动。我想她也不愿意跟我讲那么一句话。

我只把这种思想转变为行动而已。

我一辈子杀了不少人。起码我在别人的故事里留下了点骇人的血迹。成为流浪汉的好处就是没人会怀疑你的过人之处,你只不过是个流浪汉,在世界的残渣里寻找食物。一旦我开始往上爬,谁都不能打败我。

我抿了一口从咖啡店里拿过来的免费咖啡,坐在九月中旬的底特律的晚风里。

文明维系在自我欺骗之上,一个人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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