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媚俗死了。
死在了几平方米的出租房里。
我拿着她攒了一辈子的钱和我最后的一点积蓄，为她在这座城买了块墓地，我时常都对着照片里的她喃喃自语，仿佛她还在我身边。还在对我嘘寒问暖，还在勾画我与她的未来。
很久很久我都无法描述清楚自己面对她冰冷的身体的那种绝望，那种来自内心最深处的痉挛与疼痛，但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眼白充血，干涩到发疼。我在地上打滚狠狠捶打地板，试图问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连我唯一的亲人也要抛下我。
但这个房间里除了我的呼吸声，和屋外暮春的风声之外，却再无其他了。
何媚俗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期望我们变得更好，如果幸运父母会希望我们变得更好，如果不幸连父母也不希望我们变得更好。
何媚俗显然是后者，而我大概要比何媚俗幸运一些，因为我的世界虽然也是四面楚歌，但还有何媚俗站在我的前面，为我遮风挡雨。
街边的电线杆还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我和何媚俗的家就在那一排排老旧电线杆的尽头，何媚俗的家就像是个大点的茅房依偎在那白瓷砖镶嵌的楼旁。一个月120块的租金是何媚俗津津乐道的，因为她觉得没有人像她一样能淘到这么便宜的房子，那是她素来的机敏。
如同在菜市场搬着小椅子等待一条鱼的死亡，在商场里等到衣服过季再火速出手，那是她认为的最合意的实惠。
我嘛！是什么时候读懂她的贫穷的，我就是什么时候迎合她的伪装的，夸赞她的聪明。
我是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长大的，红砖的缝隙常常偷溜进刺骨的寒风，因此我总是感冒，从我记事起，在我耳边的就是何媚俗的那句“你一感冒，全家的口粮都没有了。”
我们一起走过了二十三个春夏秋冬，大学毕业的这一年她忽然对我说“秦淮，我熬不下去了。”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亦或是更不明白她这样说之后的安排。
那时候我忙着赚一个月两千的工资，忙着争取学校的奖学金，忙着为我和何媚俗筹谋我们的大房子，我们的空调，我们的洗衣机，我们的新被褥，以及那一切的别人家里有的物件，我通通都想送给她。我想看着她笑，夸我能干，然后我们再手拉手走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但是她却说她熬不下去了，她当真要离开我了！
我的名字是何媚俗给我取的，自从我知道了秦淮河之后，开始有些怀疑何媚俗对我的爱是不是太过敷衍。曾经一度缠着她“何媚俗，我是不是你在河边捡来的。”
“要是捡来的就好了，我再给你放回去，我不就轻松了。”
然后我就会在门口的老樟树旁默默流着眼泪，何媚俗总是要用那些伤人心脾的话刺激我，她可能不知道我会有多难过，但是我告诉过她的，如果她有一点点不爱我，我都能感觉到甚至为此伤心不已的。
何媚俗和我其实都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只是她是吃百家米长大的，而我是被她养大的。我刚刚找到了一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我以为属于我们两的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3月才刚刚到来，在何媚俗和我说过那些话的第四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我走过去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边和她唠叨我的新工作，边吐槽学校里的事情，但她没有搭理我。我才意识到不对，试探到她没有一点鼻息的时候，我瘫坐在床边，死命拉住她的手。
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世界的崩塌，第一次觉得死亡居然这样刻骨铭心，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何媚俗居然成了一具尸体，连着两天我都坐在相同的地方，仿佛在等待时间倒流的奇迹让我回到那天何媚俗同我说她坚持不下去的那天，我一定要告诉她，要留住她，我不能没有她，可她怎么会这么狠心留下我一个人的。我还没有带她去看这个世界上好多好多的风景，她这一生全都是在为我操劳，一点享受的日子都不曾有过。
等到第三天房东阿姨发现我们的时候，何媚俗已经完全僵硬了，而我眼球突出，头发凌乱，其实也算是一具枯骨了。
在房东阿姨的帮助下，我将何媚俗送去了火化，也同意在忙完何媚俗的身后事之后搬离这里。
她死后的第十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收拾我们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床头那个熟悉的铁盒子，是何媚俗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我从未打开过。如今打开一看确实吓了我一跳，一张白血病的病例报告上，赫然印着何媚俗的名字，下面还掩盖着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面写了些留给我的话：
“秦淮，我最亲爱的女儿。对不起，妈妈不能继续陪你了，这些年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还那么优秀，妈妈真的很骄傲。我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也并不害怕疾病，但我害怕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每天奔波的你，也不想你陪着我等待死亡，我怕你难过。这些年你总说我是你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其实在我20岁捡到你的那一年，你就成为了我这些年活着的动力。秦淮我盼着你好，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离开就放弃往后的生活。秦淮，世间总是变动的，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读完，我泪如泉涌，原来我是靠着一丁点对何媚俗的恨意才支撑到了现在的，可是我亲爱的妈妈，竟然是因为生病而选择提前离开我的。我懊恼同时也无比自责，我对她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连她生病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我真是不该啊。
在朦胧的泪光里我似乎又看见了何媚俗的笑脸，那张明媚但又有了皱纹的脸上流淌着无尽的温柔和对我的爱意。
妈妈，我会好好生活的，带着我们曾经的那些计划，走到远方去，虽然我并不清楚属于我们的窗户朝着那个方向，但我想带着您去看看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