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点阴。并不是那么冷的季节,志刚已经戴上了棉帽子,他的帽子是军绿色的老式火车头帽子,帽檐的中央缝着一颗掉了色的黑漆漆的五角星,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路过的人总免不了向他投来匆匆的一撇。
但那有什么呢?谁会注意,谁又会有时间去关心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每天与多少人擦肩,又能记住多少人?
志刚已经想不起来,从哪一年开始,不再为自己置办新衣服,不再去在乎他的穿着搭配是否时宜。
古人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一个知天命的人。
他每每想到这些,就此打住,抽半晌的烟,然后叫隔壁的老王去打牌。他抽烟的时候在想什么,在想他半生的碌碌无为,还是在想时间无情的将所有碾压,亦或在想几千里外遥远家乡一片绿油油麦地里的风,一片白茫茫里升起的仄仄炊烟。
想的太多了,等抽完了烟,也就忘的所剩无几了。
1
志刚拖着瘸腿从公车上下来,扶了扶自己的火车头帽子。这个公交站离他租住的地方大约走20分钟路程,有时这段路相当长,有时又相当短。这条街上只要是老店铺都识得他,因为他已经在这个街头住了快十年。这条街的树是他的老朋友,这条街的砖他都数的清。
他在街尾修了六年的自行车,卖了六年的大葱。人们都叫他老孙。没人叫他的大名,也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孙志刚。
树也好,砖也好,人也好。一茬接一茬。
一阵喧哗声止住了志刚的脚步。
对面围了一圈人,这可不是赶集耍猴。人圈子里走出两个穿灰绿色制服的男人,就是用脚想也想得到,这伙充满匪气的人又想怎么样呢?志刚鄙夷又痛恶的向穿灰绿色制服的人瞧了一眼。他们一天的净干这事儿。上个月才收了老王头的三轮车。
志刚想到这里,又狠狠的看了一眼。
但是,有时候有些事也不能怪他们。怪来怪去怪谁呢?
又有好些人停下脚步,有的人跟他一样,远远望着,好像望着望着就忘了自己的烦恼一样。有的人在一旁指指点点,掩面而笑,匆匆的人也不再匆匆了。
志刚轻扯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他也并没什么急事吧,反正,每天都是一样的事。
突然从圈子里窜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志刚惊诧。他想再听一声这女人的声音,可并没有,他听到的都是旁人的声音。他企图通过目光穿过人群去搜索这个声音的主人,搜索不到。
哪有这么像呢?!一定是听岔了。
可志刚的脚步不听使唤的呆到原地,一个声音在说,去吧,去看看,去吧,去看看。
一股无名的力量推着他,他忸也忸不过。
只见人群中一个身穿红色薄袄子的女人正坐在地上,怀里紧紧的抱着一件被揉皱的被单,她身旁是一辆被掀翻的自行车,自行车后轱辘正慢悠悠兀自转着。脚下踩着一条花色鲜艳却沾满灰尘的被单。
女人的头很低。志刚想,她在哭吧。
其实,当志刚看到这女人的时候,原本跳出心尖的窃喜就慢慢回落,心跳也骤然间恢复了正常。如一弘冰冻的湖水。
她并不是小娟。又怎么可能是小娟?!志刚对自己刚才所萌生的想法有点想笑。
2
小娟是他的妻子。他离开小娟时,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而眼前这个30出头的女人,怎么看也不是小娟。
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感伤。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孤单,连屋子都空荡荡的,不开灯,却亮的异常。
回忆是个十足折磨人的魔鬼。
他全然不知小娟现在的模样,在他的回忆里,小娟仍是那年的小娟,皮肤有些黝黑,却很温暖而腼腆的微笑。
他特别想小娟的时候是去年,夜夜想的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打豆浆,他去年每天4:00多就起来打豆浆,打完了就推到繁华的地段去卖。只是今年懒了,懒的时候却不怎么想小娟了。
以前找女人都迫不急待,只是奇怪,今年找女人的第一件事不是拖裤子,而是先拉上几句话,拉着拉着竟忘了找女人是干嘛了。
所以那些女人们笑他,傻不拉几的。
如果不是春燕,那么,现在的志刚或许还在那个千里之外的村子里日出日落,看女儿们茁壮成长。
有时候命运之手就是这么莫名奇妙又这么顺理成章。
春燕是他们村里数的上号的美人。那一年春燕跟王宏结婚,村里的年轻男娃娃们都去闹洞房,志刚也在其中,志刚在你拥我挤的场面里不小心一把抓到春燕那白馒头一样软软的乳房,那感觉酥酥的。
这就是志刚跟春燕的第一次见面。
怎么的后来自己就跟春燕好上了。可能是那时候跟王宏一起外出打工,王宏最喜欢在他面前吹嘘他跟春燕晚上如何交欢,自己如何如何的厉害,春燕脖子伸的老长,像一只索吻的白天鹅。
所有这些都让志刚生出无限遐想。但是想归想,却没胆子去做。
在志刚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已经宽裕了很多,他办起了小工厂,还招了三四个工人。春燕就是其中一个。
有时候工作的很晚。志刚便叫着春燕一起在他家吃饭,日子一长,便生了感情。
等第三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志刚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住,对着小娟破口大骂!村里人都觉得生女儿是别人家的人,生儿子才是自家人。没儿子被村里人瞧不起。而志刚一心也想要个儿子的。
“如果我生了儿子,你就跟她离,咱俩过”跟春燕温存完后,春燕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
“王宏能跟你离婚?”志刚在春燕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这时候志刚已经跟春燕好了大半年了。
“不离婚,由得了他!儿子我也不要,就跟着你还有咱们的儿子”说完,在志刚脸上狠狠的一吻。
见志刚不说话,春燕又追问道“好不好”
“好,等生了儿子,咱俩个过”
跟春燕在一起的日子,让志刚的心突然就沸腾起来,是一个漫长而干涸的冬季终于等到冰雪消融、久逢甘露,春暖花开,仿佛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这是否就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真爱。一刻不见都想的慌。他跟春燕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就想起来王宏说的话,说春燕伸长脖子像一个索吻的白天鹅。
可是,他真的想过跟小娟离婚跟春燕一起过吗?大约想过。但他却没想过,他们俩个,以后在村子里怎么过活。也没想过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3
发现这事儿的第一个人不是小娟,而是王宏。
春燕告诉王宏,自己怀孕了,而且孩子不是他的,要离婚。
志刚没想到春燕竟如此明目张胆的说出这样的话。这下可怎么办?
那一日,志刚刚回到家,就听到两个女人在他家院子里争吵。小娟气的脸色发青。女儿们 被吓的一直在哭,自己的老娘也是摊坐在院子里,被乡党扶着。
志刚突然脑子里”哄“的一声,血液都要倒流了。怎么办?!
“志刚”!!
两个女人看到志刚,异口同声的叫道。接下来的一幕更是富有戏剧性。
小娟拉志刚的左手,春燕拉志刚的右手,一个往出拽,一个往里拽。
小娟撸住春燕的头发死命的拽,一边拽,一边骂:”你个不要脸的婊子,勾引我男人“
春燕一脚踹在小娟上,冷笑道:“勾引你男人,是谁肚子不争气,生不了儿子”
小娟一巴掌扇到春燕的脸上,春燕脸一阵疼,更恶狠狠的撕打起来。
志刚现在都不敢想那天发生的事,怎么结束,自己怎么走出去,两个女人又怎么平息的,像梦里一般。
只记得春燕当着全村人的面,在自己左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大笑起来。她的样子丑极了。而小娟差一点晕了过去。从那天开始,小娟再不让他踏进他们院子半步。
春燕离婚了。
因为要跟王宏离婚还闹的喝了一回农药,幸亏发现的即时,才救了过来。可是,他跟春燕的孩子也没有了。志刚还记得那天春燕抱着他声泪俱下道:“志刚,我为了你把婚都离了,为了你差点连命也没了,现在我妈不认我了,你再不要我,我现在就去死,呜,呜”
志刚看着春燕,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就这样跟着春燕一起生活。可是,志刚像变了个人似的。小工厂还在操作。可是志刚却很少在村里子活动了。
一年后,志刚转让了小工厂带着春燕离开了村子,来到陌生的城市。那一年他38岁。
志刚走的时候把大部分钱留给了小娟,因为小娟要养女儿,而志刚只带了俩人三个月的生活费。志刚想,再怎么也活得下去。但往往,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外面的日子过起来并不如意,处处都需要钱。俩人碾转了好几个城市。44岁那一年,志刚跟一个湖北人做鞭炮生意,因为操作不当,存放鞭炮的房间发生了爆炸,把一个工人炸伤了,辛苦了几年的钱又没有了,还因此欠了一屁股的债。
有一次回到家,一桌佳肴,叫春燕却无人应。他以为春燕又出去跳舞了。衣柜里一套崭新的衣服是春燕给他买的。还有一张字条。
春燕走了。回家了。
志刚觉得挺对不起春燕,自己承诺要让春燕过上好日子,到头来,却是这番光景。走了也好。如果王宏没有再娶,还能不能再接纳春燕,毕竟春燕是王宏儿子的亲妈。春燕也就这么一个孩子。
都过去了。
志刚以前想到这里都是无尽的悔恨与疼痛,但是现在想到却不痛了。是不是痛的多了就忘了痛了。他最对不起的人是小娟。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是个怪物了。春燕离开的时候他的腿还是好的。去年因为发生了一场车祸,眉毛骨的位置留了3.4公分的疤,腿也装了假肢。这或许就是命吧。
4.
志刚慢慢走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人群早散了。只留下他和坐在地上的她。
志刚重又朝回走。
他想回去,还能回去吗?
他的前方模糊一片,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是雨还是雪?
冷冷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