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9

跟云门去流浪

 

"无月的夜晚，从窗口远望，打了浅光的歌剧院，分明是月亮的碎片堆叠出来的。

明晚，《狂草》将在悉尼歌剧院演出。

- 林怀民日记 2007年5月21日"

林怀民，台湾云门舞集的创始人。他青年时学习新闻， 关心民生， 也写小说， 是社会精英。22岁去美国爱荷华大学学写作，业余时间学舞蹈。毕业后回到台湾教舞蹈，常常把学生骂哭。27岁创立云门舞集，一生只做一件事：为云门编舞，把云门带大。到去年他退休，云门舞集已经成为倾倒众生、带有强烈中国气息的、世界顶尖的现代舞团。

旧时候，民间草班子要跑码头。演员们一个一个码头跑过去，无论寒天暑地，都要搭台唱戏，吸引观众，赚取银子。今天，贵如云门，舞者们依然要”跑码头“，一个一个国家跑过去演出，获得名声，赚取生活费。2007年5月，林怀民带着云门班子，在德国刘易斯哈芬市演出，心里想着刚刚过世的母亲，难释悲凉：

“小时候，内台戏盛行，新的歌仔戏班到镇上来时，总会穿上戏服盛大游行宣传。他们在后台吊起蚊帐，进门处架起煤炉，妇人奶着孩子，锣鼓响起时把孩子交给别人，自己整整戏服，便粉墨登场。一个礼拜后，他们把布景、行李、煤炉堆栈到大卡车上，开往下一个城市。

坐卡车或坐飞机，演艺的生涯本质是一样的。流浪是我们的宿命。”

《跟云门去流浪》就是林怀民记下的”跑码头“的历程。他带着云门班子，2007年5月19日到7月1日，七周内去澳洲、德国、俄罗斯、葡萄牙、英国、西班牙六国演出，他每日一记，记下云门走过的城市、剧院，记下途中的所思所感，还有云门辉煌呈现背后的种种玄机。如果你是云门粉丝，或者为云门的舞蹈感动，想到舞台的后台看看，这本书会带你揭开厚厚的幕布，进入那混乱与喧嚣、那汗味十足、嬉笑怒骂声不绝、神灵保佑着的云门的后台，而带领你的，正是林怀民本人。

云门舞者们是去演出，所以书中场景主要发生在机场、巴士、旅馆、后台、公园、街道上。作者心思细腻，关注人文，描写了大量在街上偶遇的普通人。在莫斯科剧院外，他见到衣着斯文、表情安详、带着细边眼镜的乞票人；回答了”是什么花“的难题的德国教授；在葡萄牙，结识了友好的店主和路人。作者又是个舞蹈艺术家，关心大众，留意民间舞蹈。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他看了两场民间的佛朗明哥表演。第一场发生在一个小剧院，类似色情场所，正当他后悔莫及、想要逃走的时候，音乐和舞蹈出现了，一下子摄住他的心魂：

“台上的人对望一眼。吉他手弹奏起来。那三个男女节奏丰盈地拍起手，暖了场；互相大声说话，仿佛追问、仿佛挑衅。掌声愈来愈激昂，激烈的问话，一问再问，突然，那女子站立起来，张口号歌，掏心挖肺，呼天抢地。观众都期待她跳舞，然而，她只是追问、控诉，一桩桩、一条条，天涯海角都要讨个公道、讨个说法……哀凄的歌声像海浪，冬天的海浪，一波波地把整个戏院的人都卷进去。

“……舞者只是挺挺立着，众人不知觉中，他脚下又在发出细细的声音，他大跨步，再大弓箭步，转身，转身，外套下摆忽地飞出去，双手抓起下摆，立定在台缘。看清楚他的汗水，他的喘气，他脸上的皱纹。“

作者自然会写到剧院。伦敦的沙德勒之井剧院（Sadler’s Wells Theatre）真有一口中世纪的古井，在建造剧院的过程中被发现。这个剧院很受欢迎，观众可以来看剧、看古迹，剧院还提供酒精饮品。在巴塞罗那，希腊式的葛瑞克户外剧场，“舞台开在一堵褐黄岩壁脚下，观众席步步高升到一片林子里”，谁都希望在那样的剧场里看一出戏， 不是吗？在葡萄牙，辛特拉欧加卡德佛剧院是作者最喜欢的，是“纯粹的剧场，没有虚饰，no nonsense”，舞台是干净利落的长方形，只有两种颜色：壁板的褐黄；布幔、地毯、舞台镜框和布幕的黑，就连观众席的椅子，也是褐黄木板嵌在灰黑椅背里面。看演出时，观众看到舞台上全黑，只感受到灯光挑出的区域，饱满、有力。

旅途艰难困倦，同行人的温情可以抚慰心灵， 驱赶失落。作者用大量笔墨写云门的舞者，不只写现在的，还写上一代舞者、舞者们的家人、前辈和自己的母亲。作者是云门的掌门人，在书中，他面对舞者们，呈现出温厚的柔情，这柔情无所不在，这温情像一条巨大的绸带，把舞者们的易感之心、脆弱之身轻轻柔柔包裹起来，包裹其中的，也有作者自己的易感与脆弱。好几位前舞者都不幸在与癌症作斗争，也有已经往生的，包括他自己的母亲。生者勇敢前行，过程中有许多艰辛和感动， 比如旅途中正逢端午，驻英代表林先生带着粽子来看望大家，慧玲（舞者之一）一听说“粽子“，就失神了，捂着脸哭了。大家逗她，她反而蹲下来号啕大哭，引得女舞者们个个泪水涟涟，男舞者也湿了眼睛。

作者还介绍了云门舞蹈的精神、他对舞者训练的种种思考。书还包括了其他作者写的云门故事，比如，著名舞蹈“流浪者之歌“需要用到三千五百公斤金灿灿的大米，”水月“需要4吨水，温度要保持在30度，它们是如何制造出来的？种种趣事背后，是艰难曲折和柳暗花明，读来甚是有趣。书中还配有珍贵的图片，让人得窥云门”后台“世界的生动有趣。

不过，普通旅游者如果希望籍本书了解些六国的景观故事，恐怕要失望。这本书，其实是作者要为云门舞集的网站提供内容，而写的。他是在忙碌之余，在房间、街头、机场、飞机上捕捉些零碎时光促就的，所以，读者读起来可能会感觉杂乱，另外，作者的关注点在云门、观众对云门舞蹈的反应，舞者和剧院的状态，台湾与其他地方相比、在剧院和文化建设方面的差异，而非六国的景观。再加上他已多次游历这些地方，从景观中获得的新鲜感不多，能够呈现出来的旅游趣话就不多了。

但或许这就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有了互联网，人们可以在家就看到地球上任何城市的资料和样貌，出门旅游不再激动人心、教育心智，但是，跟着一位如林怀民这样的大师，跟随云门踏上这段流浪之旅，可能会为自己的心灵打开一道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