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赤卫队》有很多脍炙人口的插曲,已经融入民族的血液,成为一代人耳边挥之不去的旋律。
周总理生前最喜欢的 《洪湖水,浪打浪》,盛传60年而不衰,自不用说。我还喜欢《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老是一听到它便血脉喷张、走不动道;一哼起它就喉头发紧、眼涩欲泪;一吹起电吹管,就自动奔那个旋律而去,挡都挡不住。
我就奇了怪了:难道我与此曲有缘?
仔细一想,哦,还真是!
一
首先,这缘分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母亲就是洪湖那一带的人,我从小受其方言濡染。她是一个“小资”情感很重的人,酷爱文艺,家里虽屡遭磨难,穷得像鬼,但她用乡音哼唱的这首歌,曾给我的童年涂上一抹亮色。
“敲起三棒鼓啊,流浪么走四方啊......。” 沔阳十年九涝,六十年代,我亲眼见过叩门的母女。在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三棒鼓”和“渔鼓”都是我演出用的家伙事,这曲调,熟。
我在湖区长大,当知青也在兹,“喝的是湖中水,吃的是岸边粮”。“四处野鸭与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就是我生活环境的写照,更是我经常梦回的地方。
啊,那平湖如镜,红日东升,云蒸霞蔚、波光帆影,“裸泳夕照下,挥臂水烁金”(《湖》)。曾几何时,我们几个小毛头,模仿赤卫队员,拿着木棍,唱着“洪湖水呀长又长”,在荷丛芦荡演戏、练武、打仗;十八岁生日,伙伴们为我采莲抽藕带庆祝,那景象犹在眼前,终生难忘。以至于老了老了,我在黄石磁湖柳岸择水而居,与“美人”朝夕相伴(《水仙》《睡美人》),那是后话。
但究其根本原因,是该歌曲实在是可圈可点!
二
《洪湖赤卫队》电影堪称民族文化经典。刚出来时我还小,文革后重播,万人空巷、满街传唱的盛况,我历历在目。看过无数遍,台词、插曲耳熟能详。
《看》是韩英在牢中对母亲倾诉衷肠的咏叹调。更鼓三敲,行刑在即。夜沉沉,牢森森,白发人送黑发人。面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的母亲,韩英那难舍亲情的柔肠,与慷慨赴死的决心纠结在一起,奠定了这首歌曲内容的丰富性、曲调与节奏的多样性,以及柔情与悲壮的统一性。既有“娘说过”悲惨往事中丧父逃荒的追忆,又有喜迎天亮的突转,还有宽慰母亲的嘱托,最后豹尾一甩---高山英魂一定要笑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层层推进,堪称完整完美。
整首作品呈板腔体结构,由慢板-->慢板-->中板-->快板\散板-->快板\散板等五个部分组成。
曲首过门急促重复,像是一道道催命令牌。既是母亲剜心哭诉的上一曲的延续,又体现韩英刑前见母的激动心情。停顿后转慢板,引出韩英对母亲的深情回应和倾诉:
“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打在儿的心上。”死不足俱,但见至亲悲伤如斯,心何痛哉!歌中多次以“儿”自称,其血肉亲情表达的准确和凝练,不熟方言者,是很难体验到的。
要抚慰这颗即将失女的悲痛心灵,难,但必须!千言万语,只化作“娘啊!”一波三折的哭腔。泪点低的人,才到这儿就受不了了!
第二部分仍是“慢板”,将人们带到北风呼号风雪夜、茫茫湖上一孤舟里。鲜活的小生命呱呱坠地,却只靠母亲瘦骨嶙峋胸膛的余温苟活。这里音画感极强,
,词曲高度统一,简直就是湖风呼号的直接模拟。“一床破絮像渔网”---还能有比这更贴切和富有即视感的比喻吗?
在快节奏短暂描述风雨渔家的生活后,“ 狗湖霸,活阎王 ”一字一顿的垛板,泣血控诉彭霸天抢船杀父的暴行。哽噎停顿后,由奋力抗争的激昂急转直下,化为无奈的散板,让你看到雪地上父亲尸骨已寒,母女一步三回头,相携去逃荒,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一段急促的“快板”,明亮欢跳:党来了,出太阳了!
---欢庆的锣鼓,一扫悲切和阴霾,让人心情大振。
在重复上面的过门后,转为“散板”,用 “韵白” 给娘讲道理:生我是娘,教我是党;母恩难报,但为党赴死,何其光荣!“砍头只当风吹帽!”含夏明翰“砍头不要紧”的坚贞、“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豪迈和浪漫,通过提升维度(从痛失骨肉到成就义士),给亲娘,也是给我们,阐释英雄缘何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逻辑。如此劝娘,完成了mission impossible。
最后是三段“快板”。鼙鼓催征、循环递进。又见“娘啊”起头,但悲声不再,而是用了歌剧少见的“分节歌”,表述三个遗愿,死后坟墓朝东,从湖畔、路旁、山上看日出、见凯旋、听歌唱,“王师北定中原日”,不是家祭告知,而是要亲自闻见。
正当人们期待第三段重复抒情,中途突然放缓,从 “快板”过渡到“散板”。“儿要看---”变成拖腔加停顿,以释能;“天下的劳苦人民”,下行并再度停顿,以蓄势;铺平垫稳后,爆发出高亢的“都解放!”一飞冲天、响彻行云,犹如一轮朝阳喷薄而出、洪湖巨浪摧枯拉朽,道出了共产党人终极目标和阔达情怀,将全曲推向高潮,并结束全曲,酣畅淋漓、余音绕梁,让人不得不击节叫好!
歌曲基于湖北荆州花鼓戏,不乏高腔和悲腔等板腔音乐特色,充分展示了民间音乐的调式、旋法 、韵味和风格 。
歌曲用天沔方言演唱,原汤化原食,原汁得原味,亲切自然,韵味十足。如果用普通话来唱,简直味如嚼蜡。
本是沔阳人的王玉珍,其靠前靠上的民族唱法,以情带声,声音明亮而纯净,清透而又流畅。方言地道---“是那个味(/wue/)”。她咬字头 、立字腹 、收字尾,依字行腔,字正腔圆的橄榄腔,得戏曲发声之真传;运用提、沉、收、送、弹、顿、揉、偷等技能,显胸腹式呼吸之精妙,把这首曲子拿捏得恰到好处,至今无人可出其右。
三
电吹管要吹好这首曲子,窃以为有三个要素:
1. 理解乐曲精妙,领会原创用心。要多听、多看、多模仿原创、原唱的原作,以及高手的演奏。要细品感动自己的那些无可名状的细腻和微妙之处。心领神会后,再问它一个why,以便传神再现,二度创作。
2. 选音色、知原韵。论音色和适配度,我首选二胡。中国音乐理论有“人声为贵”之说。二胡最拟人声,其委婉与张力与此曲堪称绝配。此曲倚音、波音、切分比比皆是,松紧力度变化微妙,滑音、颤音更需随心把控,唯有二胡能当此大任。
3. 驾驭管子,玩好管技。“玩好”是“吹好”的前提和基础。不但要基本功扎实,还要对自己伙伴的功能了如指掌,知道原生乐器的技法可否、如何在自己的管子中实现。要明白模拟只能接近,唯有动情才能传神。人管合体,方能进入化境。
另有三个字的心得:
1.“柔”:柔情似水,源于母女骨肉分离之不舍、不忍,又顾不得。吹奏上,要慢起、内敛,用轻揉、波音等来体现,如第一个字“娘”:“5”平起后要向“#4”下探还原,才能体现深情厚韵的柔肠。
2.“悲”:悲苦、悲伤、悲切。体现地方戏特有的“悲腔”,就要让管子“哭”出来,但不是“痛哭”,是让泪水“沁”出来。要用密颤来表现内紧、压抑,拖腔一波三折要有层次。如第一段的“娘啊......”, 第一波要轻,第二波要微微下探、即刻还原,第三波才大放悲声。
3.“壮”:悲壮,用“顿吐”奏出“剁版”铿锵;雄壮,用“连吐”吹出军号声,如“自从来了.......”句;壮烈,用“抖弓”直抒心意,或先抑后扬,用爆发或渐强(到最强)的直音和满气息“高腔”,才能体现视死如归的豪迈。
要吹出境界,还有三个字:
1.“味”:这份独特的韵味,来自戏腔、方言和“管技”,更来自内在的节奏、板眼。例如,多处的切分、休止、后半拍起,体现梗咽、压抑,要先收后放。
2.“颤”:这颤音的学问大了。二胡的揉弦奥妙无穷,微颤、密颤、慢颤、深颤......先直后颤和直音不颤,何时何处用何技,直接影响韵味和情感表现,全凭吹奏者心念、情绪和临场发挥。特别指出的是:电吹管是难以完全靠技术实现全部“颤技”的,特别是很多管子为了简易和经济,采用硬吹嘴,没有“唇控”“咬颤”的功能,所以要用腹颤、气颤来补充---还是要回归到人声和原生乐器的自由度。
3.“倚”:曲中单倚、复倚的装饰音比比皆是,是方言发音助手,更是韵味的“味精”。吹奏时打时滑,各有其味。例如曲首的“娘啊......!",那拖腔中低滑又起的悲声,唯弯音胜任。加花切忌花哨,要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太长了,就此打住。恕我略去演奏细节处理。)
欣闻此曲由闵惠芬改编成二胡独奏,在国家大剧院“新春音乐会”隆重推出,字幕:“旋律有着丰富的思绪情感,展示了独特的民间演奏技巧与风格魅力,中华民族的风骨神韵跃然弦上。”
看来情有独钟者,并非我一人。
深知说易做难。我试吹如下,请您指点:
大师示范,值得模仿:
顾维钧二胡演奏《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
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十分过瘾:
电影剪辑,原唱的原汁原味,您来品品:
,时长07:18
伴奏在此,您也试一把?
《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伴奏
不用找了:简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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