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乐伊人(小说)2022-07-01

周艳琴

日前,我随意翻看手机,一条几天前的旧闻跃入眼帘:“江市68岁退休干部乐伊人,见义勇为,于长江中救起轻生女子而自己溺水身亡,用大无畏精神谱写了一曲平民英雄的赞歌!……”

“乐伊人?”一个熟悉的名字,难道是她?我仔细看遗照,虽然几十年没见面,但她的五官轮廓依旧。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几经转折,终于微信到了儿时伙伴芬芳,得到的回复确认无疑:“是的,新华社、人民日报公众号等多种媒体都相继报道了,称赞她是舍己为人、见义勇为的‘平民英雄’!”

“这很像她做的事!”赞叹之余,但我们都很惋惜,“明明可以好好活着的,就这么匆匆走了……”

“是啊!”芬芳很苍凉的声音,“听说她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冬泳,身体并无大恙,这一次可能是体力不支,长江水急,加之那女子微胖,不会游泳,一落水就晕过去了……这女子倒是活过来了,可施救英雄乐伊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啊!”

……

她有别样的死,亦有别样的生!

乐伊人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从地级城市下乡到我们队里的女知青。她漂亮爱笑,高挑出众,会拉二胡,农活学得快,很受贫下中农喜欢。可由于父亲的问题,每次队里交上去的推荐表都石沉大海,同她一起来插队的六个知青都陆续被推荐上大学或招工走了,她也还是乐呵呵的。

一个六月的星期日,我和芬芳也扛着薅锄,随生产队的女社员们到渔洋河坝高粱(实际为苞谷或玉米)田里薅草。一到田边,妇女队长就让大家一人一厢地往前薅。不知不觉中,大家就争先恐后地比赛起来。这“赛”哪是我们俩初中生能“比”的?看到她们一个个埋头苦干,动作娴熟地渐薅渐远,我们用尽全力追赶,还是望不到其项背呀。

比我们高出许多的玉米杆和叶挡住了风,那叶子上的芒刺把我们的脸和臂膀戳得道道红印,汗水模糊了我们的双眼,前方望不到尽头。我们便渐渐没了力气,加上口干难耐,就一边抓痒,一边抱怨,一边艰难地向前薅着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薅草声从侧面传来,是大人们转了厢薅回来了。芬芳问薅在最前面的知青乐伊人:“还有多远?”

“快了,你们薅一多半了。”乐伊人擦擦额头上的汗薅走了。

可我们还是望不到尽头。渐渐地,那一阵阵薅草声淹没在我们侧后方的包谷林里,不见了踪影。

就在我们深感窒息、绝望的时候,一阵女人们的笑声飘过来:“咯咯……”“哈哈……”“咿咿呀呀…… ”那笑声伴着听不清内容的说话声,飘飘渺渺,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忽近忽远,若即若离。这美妙如歌的声音像给我们打了鸡血似的,令我们加快了速度,想着快点薅到头去看看是些什么人如此清闲地在河边疯闹的。芬芳说:“估计是二队的人在河边打猪草的。”可等我们薅出头一看,河坎边一个人也没有,但那声音依然在,一阵风把那声音吹到我们跟前,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芬芳一连三个喷嚏:“鬼呀,鬼呀!”她连连大叫起来,我也跟着大叫。我们吓得丢掉薅锄拼命往回跑。我们跑,那“咯咯 、哈哈”也跟着跑。直到妇女队长等大人们跑过来接住我们,那声音才飘走了。

妇女们听说我们遇到鬼了,都相互瞅瞅。杨家大妈说:“二队王家幺姑(男的,矿工,不下矿井时就纳鞋底,织毛衣,在家排行老幺,大家就这样叫他)的姑娘婆婆儿(妻子)向家幺婶娘就是在这里投河淹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准备回家,这块田的草正好也薅完了。

我说:“我们的薅锄还在河边呢。”

“大白天里哪来的鬼呀?你们不要吓她们啦!再说,你俩也是中级知识分子了,还信鬼神之说?”乐伊人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芬芳就往苞谷林里钻。

妇女队长也高喊:“党员同志们,跟我上!”大家一起穿越两三百米的苞谷林。

到河坎边,乐伊人两眼四处搜索,大声喊叫:“鬼在哪儿?你出来!”她放开我们的手,脱掉外衣裤和解放鞋,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哈哈!真凉快!淹死鬼,你也曾是苦命人,你在哪儿?我找你来了!”说完,箭一般地游过河中心了。她说的这些话,妇女队长等在场人听来很不吉利,便焦急地呼喊:“快回来!快回来!”她才仰面游回岸边,“哈哈!这点距离算什么?我读高二时,在畅游长江的比赛中,获得过女子组亚军呢!”

待她到苞谷林中换掉湿衣服出来时,王家大姑压低嗓门:“你听!我们都听到了!”

大家都对她点点头,不由自主地往回缩。

又一阵若有若无的“咯咯……”笑声飘过来了。

“看到没?在那里。”乐伊人指着河对岸上游一百多米处的河坎上那绰绰影影弯着腰似寻猪草的一堆人,“你们只注意了眼前的河坎,没看河对岸,因距离较远,风吹过来,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风停了或风向变了,就听不见了。所以就有了这种飘飘渺渺 、断断续续的笑声和听不清内容的说话声……”

大家虽点头称“是”,但仍然似懂非懂,心有余悸。我和芬芳捡回薅锄,在乐伊人和同去的十七八个姑姑、婶婶们的护送下,回家了。

芬芳回家后还是病倒了,她妈偷偷在水缸里点灯:“芬芳回来呀!芬芳回来呀!”如此这般地喊了几天,她总算能上学了。

我还好,我妈当晚就趁夜深人静时,带上我悄悄在堰堤上朝着渔洋河那边烧了纸钱:“向家幺婶娘,给您送点钱,您收好了,千万不要再吓我姑娘(女儿)哒!”如此嘱咐再三。

这件事之后,我们更加佩服她,崇拜她。

妇女队长去空荡荡的知青屋,问她:“你一个女孩子住,我们很不放心,这样吧,我每晚派一个姑娘来跟你打伴好不好?”她笑着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我们队里的姑娘听妇女队长讲了此事后,都很高兴去给她作伴。

有几天,终于轮到我了,我带着母亲做的饭菜和她一起吃,她连声“谢谢”,眼里闪着泪花。晚上,她给我拉二胡,很忧伤的曲子,告诉我这曲子叫《二泉映月》。我本来就很崇拜会乐器的人,尤其她一个女生,会拉二胡,还会拉这么好听的曲子。她告诉我,二胡是跟她中学老师学的。她拉得流泪,见我听得流泪,便不拉了,放下二胡,小声教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夜间,我不知怎地突然惊醒,发觉她外衣都没脱,面向着窗外,侧身躺在床上……

她不是第一批来我们队插队的知青,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的离开,不是被推荐上大学也不是被招工,而是被调到井冈山大队农科所去的。这个井冈山大队农科所其实是我们公社在井冈山一队设立的一个知青点,公社领导出面把各大队单个的知青集中在那里,便于管理。这些知青中大多有点艺术特长。公社遇到有演出任务,就安排给他们,若他们不能全部承担,再才从回乡青年中选能者充实其中;没有演出任务时,就让他们参加井冈山一队的生产劳动。

当她离开我们队,去农科所的时候,大家都来送她,说了很多安慰鼓励的话。送走她后,听妇女队长和几个姑姑、婶婶压低嗓音,说什么“也好,断了某些人的念想”之类的话,当时的我也听不懂。

那一年,一个春天的早晨,生产队长通知我去县文化馆参加为期一个月的业余作者创作培训班学习。

我背着包前往渡口,一路走来,随口唱念——

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

蝶儿绕花间,蜂儿采蜜忙

河水潋滟,杨柳依依

芬芳栖息我肩头

无限春光

……

我兴致勃勃,刚到渡口,就听见有二胡声、歌声和笑声从渡船里飞出,看见好几个大包放在船头。我一阵窃喜:运气真好,不用等船了!我几大步跨上船一看,渡船爷爷不在,船舱里坐着的几个青年男女好像是井冈山大队农科所的知青。我欲上岸,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名字,回头看时,是知青乐伊人,手里正拉着二胡的样子。自从她去农科所后,我很少见到她。见她走出船舱邀我上船,我只好上去,跟那几个知青打招呼。都是年轻人,原本也都在公社大型活动中见过面,相互听说过名字,只是没交谈过,此时,经乐伊人一介绍,就都将名字和本人对上号了,认识了。原来,他们是带着节目代表公社去县文化馆参加调演的。

“你,前途无量啊!”当听我说是去县文化馆参加业余作者创作培训班学习的,乐伊人吹捧,其他人也跟着吹捧。

我很有自知之明,叹口气说:“我们农村青年,不像你们知识青年啊!你们总归是要回城的。而我们,哪有什么前途啊!尤其像我们家已有老爹在外面工作了。那些推荐上大学、当工人的好事儿,我想都不敢想。我也想好了,这辈子不嫁人,到时候就在我妈他们屋旁搭个窝棚终老一生…… ”

乐伊人拉着《二泉映月》:“唉——我……回不去了啊!我也想好了,就跟我心爱的胡琴儿结婚,老了就养条牛,骑牛背上,一路放牛,一路拉《二泉映月》……”

她柔和而伤感的声音唤起我别样的酸楚……

一幅画面展现在我眼前:水牛驮着背上的长发飘飘、拉着二胡的老姑娘,在悠长的河岸缓缓走来,委婉凄美的《二泉映月》琴声在濛濛细雨中飘散,时而滋润岸边小草,如泣如诉,直击人心,荡气回肠;时而融入小河流水,不绝如缕,余音袅袅,缓缓流淌……水牛时而驻足咬断青草,时而缓行反刍倾听……是闲适?是悲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是笑着展望未来,但免不了悲从心中来……

可能是为了打破这份悲愁吧,乐伊人收起二胡,放回琴盒里,拢拢黑发,挑挑秀眉,笑笑丹唇:“听说在山里拍《地雷战》时,导演给社员们说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抢你们东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进一步启发大家要穿得破破烂烂,哭喊奔跑,表现出愤怒悲伤的表情。结果,群众演员们在烟火中看热闹,不仅不悲伤愤怒,反而还笑容满面,穿红着绿,如同上街赶集一样。第二天夜里,导演带着摄制组突然进村,四处点火,枪声不断,社员们哭喊一片,奔跑呼救,场景真实。这才有了我们看到的电影镜头…… ”

她还没总结,大家就哈哈大笑,都活跃起来了:“过瘾,太过瘾了!”

乐伊人就是这样,她在哪里,哪里就有笑声,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个极有正能量,极有气场的人!尽管她自己心里苦,表现出来的也只是一瞬间,很少让别人为她担心的。

见渡船里欢笑一片,乐伊人也笑了。

我也笑了,说:“这渡船爷爷怎么还不来?我去喊他。”

上岸没走几步,我看见渡船爷爷来了,便随他一起解缆上船。渡船爷爷撑杆一点,木船离岸,驰向河心,先前倒映在水中的古朴船影,碎成一片片明媚而温柔的阳光,那一抹春色,一缕春味儿,舞动我的心灵!

渡船靠岸,我与乐伊人他们一道,有说有笑地奔县文化馆去了。

这一年的九月,乐伊人终于被推荐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两年后,她师范毕业,又回到了井冈山小学。那是一所从校长到炊事员只有三名员工的不完全小学,没有六年级(那时候小学为六年制),只有一到五年级,五六十个学生。她一个人教四年级和五年级两个复制班的所有课程。我和芬芳去看她时,她儿子还在怀里吃奶。后来,听说她为了照顾积劳成疾的父亲,离开教育战线,回到她原来的城市,到地区纺机厂上班了。再后来,听说她儿子得了脑瘫,我和芬芳去看望,不知怎么安慰她,她却笑着说:“这样也好,不操心他学坏,不操心他结婚生子,不操心他跑了,给几顿他吃就好了。呵呵!你看不看他,他都在那里,永远不会跑掉。”再后来,又听说她带着脑瘫儿子随丈夫去了省城。此后,就很少再听到她的消息了。


这一晚,我与芬芳久别后,千里音影方重逢,微聊一个多小时,基本都在回忆乐伊人,尤其是她的笑……

(2022年6月于上海)


作者简介

周艳琴,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教研论文散见各刊和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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