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

记2021年8月28日,顺德

从华盖路商业街离开后,便开始前往期待已久的冰玉堂,顺德自梳女居住过的地方。

属实讲,自己也不晓得具体期待着什么,可能是来自于中国南方的人文故事在吸引着我,抑或是迫切弄清楚几十年前,甚至一百多年前华南地区女性经济自立和婚姻自主意识的觉醒,与当下社会中女性的自立意识的发展,是否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结和异同。

坐上公交,开始一段长达150分钟的长途旅程。

司机操着嘶哑的嗓音问我:“睇下绿码.....去边度啊"。

我回道:“百安路跨线桥”。边说着边用目光搜寻乘车码。

“扫介里的乘车码,”。司机见我是外地仔,转而用蹩脚的广普示意我。

都说广佛同城,如果用广州乘车码我倒能理解,却只能用中山市的,颇有些让我疑惑不解,可能该车是来往于佛山和中山市的跨市专线车吧。上车后我顺着吊环扶手朝车后部的座椅走去,举目望去车上除了我和司机就只剩下泛着亮光的蓝色座椅,阳光透过窗户经过座椅,打在地板上,一格一格往后退去,窗外景象从一栋栋低矮写字楼和匆忙人群逐渐变成一片荒凉的小镇样子,不时有一些硕大的楼盘广告牌飘过,乏味的广告语和建筑工地充斥着让人窒息的味道。

下南洋

在这2个多钟头的车程里,我回想起四年前看过的一部由马来西亚和中国合拍的纪录片《下南洋》,片中讲述一位荷兰籍华人从北京飞往印尼雅加达寻找祖先踪迹的旅程。在一百多年前,中国东南沿海区域曾经有一段中国人远涉重洋数月去到南洋移民谋生的故事,在当时,他们像商品一般被当地“蛇头”(负责给雇主介绍苦工的中间人)贱卖到南洋当低端劳动力,这些穷苦群体在当时被叫作“猪仔”,而这一段行程在闽粤方言中称“过番”。片中主角就是在不断寻访、查究、记录的过程中逐渐揭开了百年前祖辈们离开家乡过番南洋谋生,定居,最后甚至发展成为当地望族的筚路蓝缕的往事。

其中,片头有一首当地口口相传的诗谣《南洋吟》。

正月出门到如今,衫裤着烂几下身。

一心赚钱归家使,不知惹债又上身。

香港行过七洲洋,风波水浪得人狂。

三百六钱买管笔,画妹人像壁上安。

在数月的海上行程中,能够真正到达目的地的只有极少数人,其他大部分人要么病死,要么思虑而终,谁也不知道在启程之时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20世纪30年代,由于战乱,下南洋的规模逐渐减小,几近消失,唯剩下少量人群依然选择这条路,而这一群体中便包括来自于广东地区的自梳女,当时,她们平均也才10岁上下。因为不识字和缺乏职业技能的缘故,不少自梳女离开家乡,去到外地或是南洋后,往往从事最多的职业,就是住家佣人,每天白衣黑裤,脚踏木屐忙里忙外,导演许鞍华的电影《桃姐》中,叶德娴饰演的桃姐便是来自于顺德的一位自梳女佣人。据说李光耀的子女和陈嘉庚就是某位下南洋的自梳女佣带大的。几乎从香港到整个南洋的历史中都存在着自梳女们的身影。

这时,思绪随着一声报站被打断,到了均安沙头,已经是下昼两三点,天空落起了浠沥小雨,街上行人很少,有的在超市门口避雨,有的开着电动车穿雨而过,这里的柏油路修得洁净黢黑,在雨水的冲刷下更加明显,白色交规线像是刚涂上去似的齐整均匀,鲜有残损的地方,四处望去一副远离闹市的僻静模样,很难想象得出曾经的繁忙景象。顾不上雨水,顺着导航在深巷中弯来绕去,终于见着了期待已久的冰玉堂。


从外表看冰玉堂的建筑并非广府特有的镬耳屋结构,只是非常普通的石砖墙大门,走进大门是前庭花园,从花园再往里走是一道广府特有的趟栊门,一道门为屏风门(脚门),用于挡住外面路人的视线,二道门为趟栊,榫卯结构,“趟”在粤语里有滑推的意思,“栊”指木箱,趟栊是一个活动的栏栅,横向开合,开即“趟”,合为“栊”,三道门即为正门。可见其非常讲究了,不过每天进出也着实繁琐。这种结构的木门在广州西关一带随处可见,关于趟栊门还流传着一首诗。

趟栊门隔凡尘事, 小院深锁数甲子。

再往里走,内里则是带有南洋建筑风格的正堂,灰绿砖墙青砖瓦,圆形拱门上石刻“冰玉堂”三字。正堂左厅是供奉着已故自梳女神主牌的地方,中间正厅供奉观音,右厅为休息活动区域。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上去,还有一层阁楼,那里是自梳女们的卧室,自从人们相继离世以后,这里被改为了专门陈列展示自梳女们的生活用品、手工作品和书信的地方。这里便是最后一代自梳女安养之所冰玉堂,也被本地人称作姑婆屋,堂内早已无人居住,如今已被政府纳为自梳女博物馆,供游客参观。

从冰玉堂出来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湿漉的地面已被晒干,似乎还冒着热气,阳光照射着实在难忍,转身跑到门口阴凉处的石凳上歇息片刻,有关自梳女的记忆彼时一股脑得涌了上来,一双无形的手正试图拼凑起这些支离破碎的历史片段,一段华南地区女性抗争往事渐渐的在眼前清晰起来。


网图

网图,忘记拍照了

自梳

我记得初次认识自梳女,是在四年前看的一部97年上映的香港电影《自梳》里,导演张之亮原籍便是广东顺德,也许他的长辈中就有自梳女也不无可能,那个年代当地十户人家中就有七户女孩梳起不嫁,丝毫不夸张,这部电影兴许是来自于他本人的童年记忆吧。


电影《自梳》剧照

影片以插叙的方式讲述了一段长达50年的“金兰契”,新时代与旧时代的爱情观在片中发生鲜明对比。感情受挫的建筑设计师阿慧在父亲委托下,陪同儿时的奶妈欢姑(玉环),一同回乡探望老人旧友,初次相识之时,身为自梳女的欢姑在阿慧眼里是一位不识男女情爱的孤寡老人,常常对她冷语相对。可这位骄傲且感情热烈的阿慧后来却遭到了男友的背叛,阿慧无法接受现实,选择轻生,紧要关头欢姑空手夺刃救下了她,正如当年她救下自己的好姐妹,亦是爱人意欢一样,以此契机欢姑道出了一段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阿慧眼前这位来自上世纪的自以为不懂男女情爱的欢姑,原来却是位敢爱敢恨,真性情之人,而正是玉环与意欢的那段旧往事,让阿慧对爱情有了新的认识。

上世纪40年代,广东珠三角,尤其是南番顺一带的缫丝业发展迅速,以往落后的手工织业被机器生产所取代,随着大量当地女性进入到工厂里成为缫丝女工,年轻女性便有了就业机会。在过去,女性结婚后,生活完全受到夫家的控制,许多人只把她们当作生儿育女的机器。她们的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的折磨,所以宁愿通过自梳,终生不嫁的途径来彻底挣脱男权社会的枷锁,自主的意识开始在她们心中便悄悄滋生,后来也就出现了一批抗婚不嫁的年轻群体,影片中的意欢就是在由年长些的自梳女帮忙梳头编辫,完成“梳起”这个仪式后宣告终生不嫁,来反抗父亲因为欠债而要把自己卖给地主豪绅的做法。“单身寡女比人高,有鱼有肉自己煲,无钱唔怕老公闹,死后唔怕有人嘈 ”。这首在当时口口相传的诗谣便是自梳女们甚至所有女性的内心真实而又无奈的声音。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影片中意欢对玉环说的那句话,玉环不明白为什么自梳女都梳起了还要嫁人,甚至嫁给死人,意欢向她解释:“这叫买门口,没有了门口死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这种通过由“发辫”改梳为“发髻”的梳起仪式来向世人宣告这一决定的做法,更多还是一种无奈之举,同时也有它的局限性,本质上并没有真正摆脱传统的婚俗枷锁,尽管是如此刚烈坚强的自梳女群体中,也还是自愿接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种约定俗成的路子,到底还是刻在骨子里的对于“无家”的恐惧,无家等于将自己陷入生前无人照料,死后无人祭拜的境地,因此才不得不加入自梳女这种互助自养模式的群体中。

有关封建专制礼教的钳制下的一些畸形婚姻习俗:

不落夫家:

婚后新娘不在夫家居住,而是回到娘家长住。只是在农忙或节日期间返回夫家,帮助干一些农活,过后又回到娘家。这种“不落夫家”的生活。一直要坚持到怀孕或生了第一个孩子后,才能回到夫家。 长住娘家的妇女到夫家的时间大都很短促,而且是傍晚至家,次日天不亮就离开。造成有些夫妻结婚多年还互不相识,甚至闹成笑话。有些地方,妻子回到丈夫家,不得与丈夫同居,否则会遭到女方同伴的讥笑。因此,不少尚未出嫁的姐妹会集体建立自己的组织,这些组织常常会发展出同性恋关系,一旦要面临婚嫁之时,有的女伴们甚至相约集体自杀,有同性关系的亦常会在其中一人出嫁前夕双双殉情。

慕清(买门口):

即嫁死人,守墓清有守节之意,方式有两种:当尸首和墓白清。“当尸首”即当一男子死而未葬时,自梳女嫁去做死者之妻,为死者守灵戴孝,以换取妻子名份。“墓白清”又叫嫁神主牌,即找一已死之男性,不论老幼,只要死者家长同意就行,用钱买做人家的媳妇。然后举行“拍门”和“入门”的仪式,进得门后,就算是取得认可,有名份了,将来可老死夫家。但以后得准时进贡钱物,翁姑死时,要前往守丧。有些自梳女则以收养嗣女或收徒弟的办法为自己找个归宿。

阻头、跨头、七星伴月:

阻头, 如果家族中的兄、姐没有嫁娶的话,弟妹就不能娶嫁,否则视为不利,称为阻头不便;跨头,如果弟、妹跨过兄、姐娶嫁,亦不吉利,称为跨头不祥;

七星伴月,家庭中出现七子一女的情形下,女儿不嫁将对家族有利。如果父母是有钱人家,就会被分得一间屋,分一份田来耕田和居住,让她梳起,过着自耕自食的独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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