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

        1994年暮秋,黔北地区,小龙乡。我出生了,父赐名马阳。

        我吧,从一出生就不消停,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不争气,刚从娘胎呱呱坠地就两边屁股一边打一针,重感冒。一岁之前那些折磨人的事儿是一点没少干,反正就是这种消停了那种又开始,搞得一家子老小昼不能歇夜不能寐的。当然,我那时候没有记忆,都是听我妈说的,我唯一有记忆的,就是生我弟那会儿,农村嘛,那个年代生娃产子也没说去医院,就在家里,感觉要生了,就去附近找个有点经验的接生婆来陪着待产,附近没有接生婆的,就是自己的婆婆陪产,我家是后者。我弟出生后,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的是,刚生下来没一会儿就拉黑屎,也不知道是在娘胎里的时候我妈吃得太好了还是怎样,下地就拉,那会儿正值暮秋,贵州的天气呈阴冷状,我那时候刚好3岁,就去柴房捡些细小的木屑来烧着给我弟取暖。“妈妈,弟弟怎么拉的是黑粑粑呀,我拉的都是黄粑粑”,我一脸好奇,“弟弟这拉的是血便,当然是黑色的呀”,妈妈笑盈盈地摸了摸我的头。自此,这幅三岁之际仅存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镌刻了二十多年至今,一直都还记得1997年暮秋,弟弟的出生和妈妈孱弱而又温暖的笑。

        时间一晃到了1999年正月,妈妈只身前往广东打工,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不知打工是什么意思,唯一知道的就是妈妈离开了我们,走了。广东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听爸爸说很远很远,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很远是多远呢?爸爸,妈妈明天会回来吗?”,我有点哽咽地问到,“妈妈出去挣钱了,明天不会回来,后天也不会回来,一个月甚至一年都不会回来了”,爸爸若有所思地说;听到这,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很伤心也很绝望,奶奶听到哭声后急忙跑过来,“怎么了阳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爸爸说妈妈不会回来了,我想妈妈呜呜呜”,说完我哭得更厉害。奶奶听到我这么说后就厉声呵斥我爸,“娃娃这么小懂什么,你就不能随便说说哄哄他吗?用得着说得这么严重吗?这么大个人了真是啥都不懂!”,我爸没吭声,悻悻地抽着烟。自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傍晚都会和弟弟站在坝子(屋前的空地,我们那边称坝子)边眺望着对面的山头,希望妈妈能从那个方向回来,带着新衣服和好多好吃的东西。

        2000年秋,我入学了,妈妈没有回来。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幼儿园,小孩都是到了入学年龄直接去读学前班。学前班挨着小学,是租用小学旁一位老农民的屋子,只有一间教室,一扇很厚重的双开木门,还有一个高高的木门槛,齐我屁股那么高,每次下了课都基本只能在教室内活动。依稀记得入学第一天,下很大的雨,爸爸背着我,撑着一把很旧的雨伞,伞骨都断了两根,吹着风,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就盯着那伞布,生怕被风掀翻了去,那时候没有公路,又加上下大雨,路很泥泞,我跟爸爸说,“我不去了爸爸,有点远,怕妈妈回来了我不晓得”,爸爸听了当时就来气,“你不去怎么行,不上学吗,跟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样当一辈子庄稼汉吗?!”爸爸语气很凶很冷,我当时有被吓到,也没再说什么,就是想哭但没哭出来,憋着的,也不知道爸爸察没察觉,还是依旧背着我自顾自地迈着大步往前走。约摸半个小时的路程,到了学校,黄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迎接新生,“我孩子就麻烦您多费心了黄老师”,爸爸笑呵呵地跟黄老师打着招呼,我一旁听了感觉不对劲,“爸爸你不跟我一起吗,要把我扔在这儿?”我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把你扔在这儿,你在这里上课,要下午才放学,放学了爸爸来接你回去,记得要听老师的话不准乱整”,爸爸语气很温和,一改刚才对我的态度,边说边从裤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挑了一张五角的给我,“来,爸爸给你钱,下了课可以去买东西吃,要好好听老师的话”,我接过钱欣喜若狂,把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一抛脑后,“嗯,我知道了”。就这样,第一次离开亲人,我没哭,也没闹,稀疏平常地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涯。

        次年夏天,暑假,过了这个假期我就正式读小学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但是妈妈的信回来了,我认识的字很少,吃过夜饭后,爸爸就给我们念,信中大概的意思就是,她出去快两年了,在广东那边一切都好,下个月会寄五千块钱回来,让爸爸记得到邮局去取,还说让爸爸不能乱动那个钱,存在那里等来年她回来了一起建新房,另外还说了很想念我和弟弟,想看我俩的照片,让爸爸带我俩去街上照了洗出来给她寄过去。我很高兴,盼了两年终于有点回应了,最让我欣喜的还是妈妈在信中说来年要回来,总算是给我这之前遥遥无期的期盼加了个期限,心中暗爽,真是个愉快而美好的暑假。

        2002年冬,妈妈回来了,没有想象中的新衣服,也没有很多好吃的零食,但我依然很高兴,其一,时隔三年,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妈妈,其二,期末考试我成绩优异,领成绩单的时候学校给我颁发了双优生的奖状。但是反观我弟,他对妈妈很生疏,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奶奶让他喊妈妈,他就是不喊,给糖给钱都不干,一副倔驴的样子让他体现得淋漓尽致,毕竟妈妈走的时候他还小,两岁不到,准确的说,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记忆或者妈妈这个概念,现在四五岁了,感觉妈妈这个词汇是突然冒出来的,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个人,内心有抗拒情绪也算正常,一家人都拿他没有办法。那年的年,过得很热闹,外公外婆和两个舅舅都来了,也是那一年,一大家子人都对我抱有了期望,望子成龙的种子在二老心中开始萌芽。

        次年春,爸妈开始张罗建新房的事宜;三月,我开学了,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家庭作业做完,然后去给砌砖师傅递砖,那时候有七八岁,土窑里烧出来的那种青砖,叠起来能一次搬三四块,我非常抗拒,那时候又没说戴个手套之类的,就凭手裸搬,很累,手又硌得生疼,搬了几趟就偷偷溜了,准备去找住我家下头的那几个陈家小伙伴玩弹珠,刚踏出门槛,就被我爸揪了回去,还语重心长地说“马阳,你不小了,课余时间还是要替爸妈做点事,你看爸爸妈妈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们吗?”,“什么为了我们,还不是为你自己,你看陈叔胡叔他们,从我打小记事起他们就是住的小平房,你看我家呢,我都八岁了你才开始建平房,要不是我妈出门打工挣钱,现在你连平房都住不上,还是依旧住爷爷奶奶建的那个土瓦房”,搬砖真的太累了,我心中有怨,把这番话朝他吼了去。“啪”,一记很响的耳光在堂屋响起,“真他妈反了你还,多大点人,敢这么跟老子说话,我不废了你我名字倒着写”,爸爸气急败坏,哆哆嗦嗦的边说边四顾着找家伙,妈妈在外头拌混凝土,见状赶忙进来把我护在身后,“娃娃小不懂事你跟他计较什么,刚你不是打了他一耳光吗?怎么,真要把他打出问题你才罢休?”妈妈来我家这么些年了,她的脾气是全家皆知的事,“那你就惯着他,我怕以后咱老了他骑你我头上拉屎,不信你看”,爸爸也还是不甘心,非要揍我不可,攥着拳头恨恨地说。“这事儿你先别管了,让我来跟他说说,你就是个莽夫,教育娃娃除了打就是打”,妈妈语气缓和下来平静地看着爸爸。“行,我是莽夫,我不会教育,那你自己教育吧,从今往后,他的事我啥都不管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爸爸说罢把洋铲一扔,点了根烟就出去了;见我爸走远了后,妈妈把我拉到跟前,“爸爸虽然没像妈妈那样出门打工挣钱,但是这几年你在家吃的什么?穿的什么?饿着你了吗?让你受冻了吗?没有,对吧,妈妈是出门挣钱了,但也只是仅仅挣钱而已,爷爷奶奶年近花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妈妈走后全都落在了爸爸肩上,你觉得他不够辛苦吗,还是说你眼中的辛苦是什么样的,何为辛苦呢?刚刚你还那么大声地顶撞他,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你越长越大,爸妈也一样的越来越老,只要是爸妈能力以内的所有,都尽力给你和弟弟最好的,懂吗?”妈妈说着嘴唇开始轻颤,那天黄昏的光斜射进屋,映在妈妈含泪的眼眶里,我哭了。这事以后,我每天放学回家,都是先把家庭作业做完,然后再高高兴兴地去搬砖、拌混凝土,日复循环,一直到初秋时节,我家的二层小平房建完。进新家的时候,妈妈说我和弟弟的房间给我们安排在了楼上,上楼的时候,爸妈在前,我和弟弟在后,妈妈在和爸爸在小声说话,“你看你,胡子刮一下呀,本来没多老,现在看起来跟半烟老头一样”,“好,明天刮”,爸爸应了一声,带着沧桑,带着疲惫,也带着几分满足。直到现在,我都时常想起妈妈在那个黄昏对我说的那番话,所以,何为辛苦呢?那个秋天,我们住进了平房,与此同时,有个叫‘叛逆’的马阳也悄悄住进了我的心里。

        2007年仲夏,我小学毕业,以236分,全乡第二的成绩分到了小龙中学的尖子班,妈妈闻讯高兴坏了,隔天就带我去县城里买了套新衣服。县城离我家不算很远,六七十公里,每天都有班车在跑,上午一趟,下午一趟,那时候没有高速,走210国道,单程要两三个小时,去县城办事或买东西,一天之内就可以回来。我当然也很高兴,考试分数是意料之中,并不出奇,主要是能去县城玩一圈儿,那就很可喜了,能看到很多乡下看不到的东西,也能吃到很多乡下吃不到的神奇玩意儿,虽说相隔六七十公里,但乡下人极少往县城走,对于我来说,长到十二三岁也还是第一次,正宗的乡巴佬进城。妈妈是去过广东的人,欣喜之意并未表现得有我那么夸张,但也还是时不时地东瞅瞅西看看,我很好奇,就问她,“妈妈,你觉得广东好玩还是县城好玩?”,“我觉得的话,县城好玩,因为不管这儿好不好,都是自己的家乡,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妈妈笑呵呵地答到,“那你当初怎么不在县城打工挣钱呀,听爸爸说广东好远的,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我反问。妈妈听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阳阳,你要好好读书知道吗,书读好了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妈妈之前在广东,是身处大地方没错,但是,对于打工人来说,一切繁华,都基本与我无关的,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工厂里,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休息,妈妈那时候也三十来岁,也想出去玩,也想吃好东西,也想见大世面,但是,实际情况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时常提醒自己我是出来挣钱的,不是出来玩的,既然是出来挣钱,那我就得对自己对你们负责,如果我在这边挣了钱又在这边花了,那我出来有何意义?就只为混那一日三餐吗?在家每天也一样能吃到三餐,那还何必背井离乡跑这么远呢?你说对吧?”妈妈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哦”,我似懂非懂,也不想去琢磨她说的这些话,一门心思就只想去好好玩玩好好看看。近黄昏时分,我和妈妈买完东西踏上了归家的班车,到家后,我心里暗暗发誓,初中三年,我一定要考到县城去,县城比乡下好太多了,在县城上学生活那肯定很舒服,我自己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并以此作为初中三年的目标——考进县一中。

        2008年春,政府开始挨家走访,鼓动各家各户发展生态旅游避暑项目,重庆夏日高温难耐,不少重庆的非工作人群往周边省市出游,以寻避暑胜地,消暑纳凉,小龙乡地处黔渝交界,森林覆盖率高,夏季气候宜人,离重庆市区仅百余公里路程,占得地利之势,为此,县政府专款专项扶持小龙乡搞基础设施建设,村村通油路、修缮民房、招商引资、乡村旅馆建设无息贷款等一系列举措和政策,让小龙乡的老百姓看到了足不出户就可以挣钱的希望,大部分家庭都响应政府号召,纷纷开始修缮自家房屋,该重建的重建,该装修的装修,当然,我家也一样跟着响应了,用我妈的话说,反正有政府扶持,优惠政策在那摆着,不做白不做,当即向银行贷了五十万,在我家那二层平方的东侧又建了一栋三层、一楼带接待大厅的民宿型公寓,当时修建工作是外包出去的,妈妈勒令三个月必须交房,好家伙,钱给到位了两个多月就全面完工,建成装修完过了一个多月后,仲夏至,大批重庆游客从渝入黔,新老房子全部爆满,床位供不应求,甚至有些不拘小节的客人直接打地铺睡上了。每天都是八九十个人吃饭,爸爸就负责每日凌晨上街买菜,妈妈就负责每天计划、安排,吃什么,吃几个菜之类的,我也正好放暑假,就负责做清洁卫生,一家老小起早贪黑的,忙得不亦乐乎,苦虽苦,但是付出和收入成正比。俗话说,能者则多劳,多劳则多得,上天不会亏待每一个兢兢业业辛勤付出的劳动者。当然,也多亏了国家的优惠政策和扶持,改善了百姓的生活环境和条件,让小龙乡的大部分家庭不用为生计而发愁,更不用为了生计像之前那样背井离乡远出务工。谢谢政府谢谢党,人民为您把歌唱。

        平淡而简单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2010年初夏,我中考结束,初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开始了。时隔半个月后,中考成绩出来了,544分,年级第十,县一中录取分数线537,险过。你们或许好奇,小升初不是全乡第二吗,怎么中考成第十了呢?哈哈哈,我也不知道,但就是第十,反正初中寒窗三载目标达成,能进一中就行,也算不枉了。我妈那时候知道我能进一中了过后,四处宣扬,因为当时县一中是省重点高中,每年高考本科上线率在50%左右,总升学率80%左右。怎么说呢,在爸妈看来,也算是件值得和邻里间小小炫耀一下的好事儿吧,我爸爸初中文凭,妈妈小学文凭,最起码我考上了高中,在他们心中的话,也算是强过他们了,因此,妈妈对我大赦特赦,没让我在家帮忙,还帮我买了车票,让我去省城小舅那儿玩一个暑假。我这个乡巴佬,最远就到过县城,现在让我去省城,那自然是欣喜若狂,翌日清晨便乘车前往了。到了省城,小舅在车站接到我后,盯着我上下一顿打量,微微摇头,“太土了,走,舅给你全身上下都买套新的!”,“好嘞,走就走”,我大声应道,“一套也不行啊,换不下来,最少两套”,我反正脸皮厚。小舅长我15岁,出社会早,吃了不少苦,现在在省城做生意,他很平近,没有所谓的长辈架子。“两套就两套,就当是考上一中的奖励啦!”,小舅也很豪气地说道。就这样,一个朝气勃发的青年和另一个乡巴佬少年有说有笑的往购物商场走去。买完衣服后,我给妈妈打电话报了平安,挂完电话小舅带我去吃牛排,之后又去看那些商业表演之类的,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五花八门的东西看得我眼花缭乱,一直在外头玩到晚上十一点才作罢。就这样,日复一日,小舅每天晚饭过后都会带我出去玩,基本每天玩的看的吃的都不重样,一晃两个周很快就过去了。回家前夕,我正和小舅逛特色小吃街,路过一家肠粉店,“小舅,你说这个肠粉是怎么做的?猪大肠和粉丝一起煮吗?”,我吞了口口水,问道,“说你乡巴佬啊都是抬举你了,你就只会理解字面意思吗?去吃一次不就知道了?这是广东那边的特色,那边的人当早餐吃。”舅舅半嘲半笑地说,“好,那就先吃这个肠粉”,我有点迫不及待地应了句。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赶紧给妈妈打个电话,“妈,我和小舅在逛小吃街,碰到一家广东肠粉店,你看看,广东的东西现在在贵州也能吃到了”,真的一副乡巴佬嘴脸无疑。“那你就多吃点呀,应该会好吃吧,之前我在那边的时候听说过这个东西,但没出去吃过,有机会一定尝尝。”,电话那头传来清晰可见的疲惫,妈妈又忙碌了一天,“你累了的话就去冲凉吧,完了早点休息。”,“嗯”,妈妈的声音仍旧很疲惫,电话挂了。二十分钟后,我和小舅吃完了,“老板,多少钱?”,小舅喊到。“两份吗?两份加肉一共12块”,老板也喊着回应,晚高峰时期生意很好。12块!一份加肉才6块?我跑到厨房窗口问老板,“加肉6块钱一份,那不加肉的多少?”,“小伙子,我们都是正儿八经做生意的,你放心,不会多收你一块的,素肠粉4块,加肉6块。”,老板不紧不慢地说。4块钱,妈妈说没吃过,她肯定骗我的,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通了,响了一声后我给挂了,心里默念道,“妈妈,明天我就回来”。翌日清晨,小舅送我上车,为期半个月的省城之旅画上句号。

        黄昏时分,终于到家了,妈妈很高兴,说我去城里待半个月长白了,她油光满面地看着我,明显是刚炒完菜,小腿也显得些许浮肿,“你不休息的吗?一天到晚都站着?”我面带愠色地问到,“休息啊,我这长时间走动站立是这样,正常的,一点事儿没有”,妈妈也没理会我的表情,很自然的回答。“现在离开学报到还有十来天啊,怎么不再多玩几天?”,妈妈接着说。“哦,城里也没那么好玩,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广东那边都不好玩更别说贵州了,而且我去待了这么多天,够意思了,不好意思再麻烦小舅”。我很认真地说。说完妈妈没再说什么,就一起过去饭厅吃饭,进饭厅客人们见我回来了,都问我省城好不好玩,他们说,之前他们也去过,比较凉快。因为好多都是老顾客了,基本每年都来,在面孔上彼此间都很熟悉,都叫我大娃,叫弟弟二娃,我也很热情地迎合他们的问题,“是挺好玩的,也不算很热,但总体来说的话,还是比乡野田间要差点,建筑密度大,车多嘈杂,夏天要的是一份凉爽和宁静”,“是楞个滴呀,大娃,你还会说也,斗是这个意思,我们内些老头儿老婆儿,斗是图个凉快和宁静都嘛”,说话的是熊婆婆,操着一口标准的重庆话,人很好,年轻时在银行工作,退休了夏天就到处避暑,春秋冬季就到处旅游。又简单回答了他们几个问题后,我回到自己桌子上吃饭,饭后,收拾碗筷,打扫卫生,一直忙到八点过,然后就冲凉上楼了,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简单盘算了一下,在接下来的十多天,怎样尽量地帮帮家里,让爸妈轻松一点。然后就插上耳机听歌,不知道何时睡着了。

        一周后,2010年8月29日早上,我搭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因为去学校报到后有个分班考试,所以得提前两天上去,跟初中分班规则一样,分班考试成绩拔尖者,到尖子班,平庸者,到普通班。很不幸,这场考试中我考得一般,报名后被分到了高一(10)班。总共十七个班,一到五班是尖子班,剩余十二个为普通班。

        3月1日,正式开学了,教室里,班主任让同学们按高矮次序就坐,最矮往前最高往后,以此类推,坐好以后,班主任以及各科任课老师依次做自我介绍,老师自我介绍完后,就是学生的自我介绍,内容包括,姓名,哪里人,毕业于哪个学校,兴趣爱好之类的。每个同学都神态各异,有落落大方的,有气定神闲的,有紧张不堪的,有语无伦次的,有哑口无言的。我是属于第二种,虽谈不上落落大方,但也不存在有紧张情绪,虽说生长在农村,但我心态很好,想得很开,大家都是两个肩膀顶着脑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没什么不一样,再者,大家都坐到同一间教室了,那以后都是朝夕相处的人,没啥好紧张害羞的,抱着这种心态,我顺利完成了心里预定的自我介绍小演讲。我下讲台之后,便轮到了我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刚开始我很不以为然,因为女生都比较害羞嘛,当然,也有淡定的,不过很少,我想着肯定跟前面大部分的女同学一样,羞答答的,三言两语就完事儿了,但是,她开口的一瞬间我便收起了那种坐井观天的想法,用现在的一个网络流行词来说就是‘开口跪’,“好标准的口语,跟听力考试的一模一样啊”,旁边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式的议论声,要知道,像我这种乡镇中学的学生,听这么标准的英语口语只是在磁带上听过,在这之前,我一直都认为,我的初中英语老师口语说得就够可以的了,因为教了几十年的英语,日积月累的,肯定说得炉火纯青了。想不到一个才考上高中的女生,竟有如此口语天赋,更夸张的是,她全程用英语做完了自我介绍,而且还不是简单的只介绍姓名,住哪,毕业于哪个学校,兴趣爱好之类的,还说了自己以后对未来的规划,父母的工作,还说什么不是本地的人,因为什么原因到这个地方来生活等等,说了四五分钟,就好像在跟我们进行平常的聊天一样自若,全程没吐过半个汉字,她说的有些我能听懂,听不懂的就蒙,大概就这意思,我这类废材的理解也就只有这个层次了。她叫叶倩,来自无锡,班上唯一一个在课余都需要用普通话和同学老师交流的学生。有时候感觉她在学校很孤独,就拿我和其他同学来说吧,虽说不是同一个乡镇来的,但最起码,都是属于同一个县的,所以,方言,饮食习惯这些都是相通的,往大了说,其实就是一个地方的人。但她不一样,来自遥远的江苏,到这么个小县城里,除了爸妈,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还得努力融进这个圈子,学听这边的方言,确实需要付出的东西比我和其他同学要多得多,或许是出于这种好奇的心理,亦或许是出于同学间助人为乐的精神,我对她的关注度越来越高。话虽如此,我却只能远观,与其说我自卑还不如说是胆小,是的,我没有那个勇气去向她主动靠近,她就像带着光环的天使,走到哪里都能耀眼依旧,而我,却只是个凡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高中时代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在这无声的青春悸动中慢慢结束了。

        花开花落年复年,又一个春节来临,或许是慢慢的年龄变大了,或许是自己的乐趣变少了,又或许是对年没有小时候的那种期许了,所以这个年感觉过得很淡,压岁钱爸妈照样在给,春节联欢晚会照样在看,附近的邻里亲朋也照样在互相串门拜年,好像除了我,一切都还是在照样。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不得解,那百思不如不思。寒假很快,过完元宵就要准备上学的事了,父亲在元宵节当晚给了我四千块钱,三千一的学费,多出的九百让我自由支配,去年小舅在县城买了房,把外公外婆接了上去,他们的房子离我学校不远,过一个广场就到了,从这学期开始,母亲让我去外公外婆那儿住,外婆会给我煮饭,一方面我正长身体,去外婆那儿的话,吃得会比学校好点,另一方面外公外婆岁数大了,可以在他们身边多照看一下,我没反对,便上楼收拾东西去了。翌日早上,父亲送我到街上坐班车返校,“好好读书哈,考上大学就轻松很多了,一定要好好坚持下去,都说考上好高中就当一只脚迈进大学门了,可别让爸妈失望啊”,车子要启动了,父亲还趴在车窗跟我喋喋不休。“我知道,车要开了,你回去吧”,我边说边向他挥手作告别状。现在不比以前了,兰海高速通车以后,去县城花费的时间比以往少了一半,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抵达,大大提升了出行效率。班车缓缓驶出车站,载着我越走越远,父亲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完全驶离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地方。

        开学了,同学们脸上都洋溢着花漾男女孩特有的青春气息,十六七岁呀,能不花漾能不青春吗?很快,教室里的座位大部分都填满了,今天是第一天,所以,就算是平时的上学消极分子也没迟到,但是跟我侧对着的那个座位,却迟迟未见人影。叶倩怎么还没来?早读课都要开始了,我心里嘀咕着,不会第一天就迟到吧,之前平时都来那么早。半个小时过去,早读课都下了,还是没见人影,终于,在第一节上课铃要响的时候,她来了,但她没有背书包,跟她一起的,还有个中年男人,“同学们好,我是叶倩的父亲,因为我工作职务的关系,去年她随我来到这边,很荣幸跟在座的各位成为同学,今天我来的目的呢,一是给她办转学手续,二是陪她来向各位同学告个别,倩倩很喜欢你们,喜欢你们的热情,喜欢你们的爽朗,也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上学期在校期间接纳她,帮助她,谢谢!”,说着便向我们全体同学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同学们,再见!”叶倩也说着给我们鞠了个躬,然后跟她父亲一起转身出了教室,我看着她的背影,目光空洞。就这么走了?对,就这么走了,我却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十七岁,那道在我生命中短暂划过的流星消失在了茫茫夜空里。

        待续——

你可能感兴趣的:(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