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付出生命，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1.
雄鹰矫健的双翼划过长空，八百里秦川风云变幻。骏马铁啼从渭河北岸浩荡而来，铺天盖地，卷起龙蛇飞动之势。呼啸的风沿着山脊撞上秦岭大柱，稻田里所剩无几的麦秆染上一层冬的萧杀。
这摧枯拉朽的声势笼罩在村庄上空，卫阿婆知道，是汉武帝回来狩猎了。两千多年过去，这位皇帝还是经常回来，在寒风刺骨的季节，重温旧年的恢宏，寻觅曾经的救世大愿。
汉武帝一根穿云箭射穿千里平原，射下万代江山。
这句话，卫阿婆从小念到老，像家族密语一样，延绵几代，口口相传。
她拄着几近蛀空的拐杖，脸上笑得像绽放的梅，搓搓手，在香案上的祭拜香里抽出了三根，点上，恭敬地插进香炉。
“又回来了？今年有白麒麟吗？”
2.
西汉元朔年冬月，陕西凤翔县外，上林苑猎场。
冬日的暖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直射在离弦的箭头上，熠熠生辉。周围枯黄的草丛在这耀眼中被反衬得波光荡漾。
汉武帝眯眼，皱眉看着，“簌”地一下，箭直飞草丛中心。
一声哀嚎。
“报！祥瑞！”兵士匆匆而来。
“是何物？”汉武帝问。
“独角，无足，似狮。”
“何色？”
“白。”
汉武帝刘彻仰天大笑，翻身下马，“定是独角五足神兽白麒麟，快领路！”
白麒麟乃传说中五大神兽之一。史料记载，西狩获麟是祥瑞盛世的预兆。
刘彻见果射中麒麟，大喜，转身见卫青于身后，笑道：“卫青！这白麒麟现世是何预兆？”
“匈奴平！盛世起！”卫青擎剑一呼，众兵士顿时高声呼应，山呼海啸响彻万里平原。
龙心大悦。
“卫青果然深知朕心！”汉武帝看向众人，正色道：“朕这一生，唯有一愿，平匈奴！兴邦国，成万世圣君！穷尽毕生而求之！”
万人唱和，山谷为之颤动。
中箭的白麒麟听了，灿然一笑。
他果然是这心愿，痴儿，不枉我挨这一箭。
3.
宫殿周围的黄土地承载过的血腥杀戮早已不计其数，白麒麟望着琼楼玉宇，奇花异石，从容地，走向牢笼。
上林苑。
横跨300余里的上林苑，终始灞浐、出入泾渭。内有离宫七十所，养百兽，容千骑万乘。
牢笼本是金色，却已污迹斑斑，麒麟闭眼回溯，这里关押过麋鹿、大象、黑熊甚至匈奴。灰暗暗的金色，夹杂着老去的血色。
麒麟叹气：“虽穷兵黩武，却有帝王之才。”
“白麒麟！”
它听到有人喊它。
张眼一看，果然是他。
刘彻带着御医而来，绕着牢笼看了一圈又一圈，却不见箭伤。
大惊。
他脸上神情骤变，却有一清丽的女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撞入耳内，道：“让他们都出去。”
刘彻被唬住了，发愣，环顾四周，哪有女人！
女声又道：“平匈奴！兴邦国，成万世圣君！”
刘彻站在一旁，见这光景，不知所以。这不是今早我于众人面前说的话吗？怎会有女人？他惊讶地看向白麒麟，顿觉有异。
刘彻自持乃真命天子，有什么顾忌？他不怕妖邪，他本身就是金龙！随即转身吩咐道：“都退下。”
4.
众人方退，刘彻尚未转过身来，整个宫殿顿时化作一阵青烟，刘彻被眯糊了眼，悠悠荡荡，再睁眼时已至一处。
但见朱栏翠阁，绿树清溪，其美轮美奂，精雕细刻绝非自己宫殿所能比肩。
正在疑惑之际，听得山后传来一女声，曰：
“刘彻，你来了。”
刘彻听了，顿生怒气，呵斥：“大胆！哪个敢直呼朕的名讳！”
声音未息，但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婀娜，却与凡人不同，笑道：“人有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没有低俗的下等人又哪有高阶的顶上人。我助你时，你便是千古一帝，我不助你，便是万世昏君。”
刘彻闻言大怒，正欲发作，那女子又笑道：“小女子姓赵，素知陛下有宏图大愿，特来助你。”
“哼，”刘彻冷笑，“一介女流之辈，竟敢在朕面前夸下海口。”
女子哈哈一笑，将手摆出，变出一钵，递与刘彻，道：“陛下请看。”
5.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糯米团子在清水之中好不快活，异香扑鼻，十分诱惑。忽的这两团子骤变，一个变出匈奴脸，一个变出藩王脸，龇牙咧嘴。刘彻大惊，吓得将要将钵打翻，这两物却似活了过来，一下跳出了钵。
好个汉武帝，即刻拔剑出鞘，不曾犹豫。摆好架势，正要厮杀，赵姓女子又拂袖一挥，两物又登的变作了卫青，霍去病的模样。
刘彻一愣，两物已跪拜在地，齐声：“陛下恕罪，救驾来迟。”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刘彻疑惑，女子又一挥，两物消失无迹。
是仙姑！
刘彻向来迷信长生道术，如今见了真主自是喜不自胜，弃剑跪下，磕头道：“仙姑恕罪，凡夫刘彻肉眼不识真主，还请仙姑赐教一二。”
女子冷笑，“我非人非仙非妖，此处也非人境仙境妖境。你来了我这绮梦幻境，便是有大愿的客人，我只卖梦。”
“卖梦？”刘彻问。
“我可助你成千秋伟业，却要你以两人来换。”
“什么人？”
“卫青，霍去病。”
刘彻愕然：
“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怎可换了给你！”他心想，若没有卫青霍去病，自己哪还能成就丰功伟绩。
“事成后，我才将他二人带走，这是一笔你稳赚不赔的买卖。”
......
6.
元狩二年，捕获白麒麟次年。
汉武帝于未央宫大殿之上庄严危坐，焦灼等待陇西战报。
烈日又渐西沉，刘彻已等了三日。这是霍去病第一次大举进攻匈奴，他心里没底，是输是赢，是生是死？
时隔一年，刘彻仍念念不忘那次奇遇，从幻境回到现实，白麒麟就神秘失踪了，刘彻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是皇后卫子夫。
霍去病是她的外甥，卫青是她的亲弟，而她是我挚爱的妻子，他怎么敢说。
卫子夫轻抚着他的头，安慰道：
“别担心，我卫家的人会为陛下浴血奋战，哪怕战死沙场也会取得胜利。”
刘彻只觉无限温馨，他在大殿里坐着，靠着卫子夫夜里的安慰度过焦虑的每时每秒。他抬头仰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远处传来长吆：
“急报----”
他骑黑马飞驰而来，至宫门前下马，快跑而来。
刘彻站了起来，远眺，小声嘟囔，必是赢了！
将士俯前下跪：
“陛下，霍将军出陇西，歼灭匈奴浑邪王的部队，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河西之战大胜，现屯兵陇西，待陛下指示！”
刘彻闻言大笑出声，双目放出光彩，真的赢了！
“传令下去，设置凉州四郡，大赦天下，备下宴席为霍将军接风洗尘！”
他背过身去，摸着着人特意打造的白玉麒麟，眼神凌厉。
7．
元狩四年，饭后光景。
卫子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偏卧软塌，孤单一人。她情绪起伏，担忧着远征的卫青、霍去病。
雨滴淅沥地下着，刘彻携雨而来，他知道子夫此刻必是忧心忡忡。
侍女报说：“陛下来了。”一语未完，刘彻已入了殿。卫子夫将要起身相迎，刘彻一手将她按下，一手又举起灯来，遮住灯光，向卫子夫脸上照着细眼瞧了，皱眉道：“果真气色差了。”
汉武帝调集了十万骑兵，随军战马十四万匹，步兵辎重队几十万人，由卫青和霍去病各领五万骑兵，分东西两路向漠北进军。
如今已过半月有余，音讯全无。
“别怕，朕在这。”他将卫子夫拥入怀中，轻抚她的黑丝，一如她安慰他一样。
“会赢的，我知道。”卫子夫垂首，下颌紧贴刘彻胸口。
刘彻无言，只是轻抚着。他不会告诉卫子夫自己的奇遇，他坚信，凭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赢。
当然会赢，有白麒麟在怎么会输？卫子夫想着，她坠入了一个感动人心的网里，是对皇帝的爱，也是对亲人的愧疚。
8.
果然赢了。
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大胜班师回朝。
汉武帝大喜，出城十里相迎，设大司马位，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皆加官为大司马。
卫子夫却满眶都是离泪，她知道，一个满怀离情别绪的噩梦将骤然而至。
漠北之战，匈奴人将病死的牛羊牲口埋在水中，祭祀诅咒汉军。
霍去病不知，饮食带有病菌的水多日，回朝后一直倍感不适，药石无灵。
逃不过去的，这是卫家人的宿命。
这日夜间，卫子夫折腾至三更，方觉困意，恍惚只见霍去病从外走来，含笑道：“婶婶，我先随她去了。因有一句话未曾和你说，方来道别。”
“什么话？”
“婶婶，我不恨你，你也不必自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该谢谢婶婶成全我。我且在那头等你们。”卫子夫还欲回话，只听宫内钟声大响，将她惊醒。侍女慌忙而入回：“霍将军没了！”卫子夫闻言，静默良久，出了一回神，才穿衣往皇帝处匆匆而去。
年仅24岁的霍去病逝世，刘彻悲痛欲绝，泪盈于睫。
他望着霍去病的灵柩，双手紧握白玉麒麟，呜咽：“我不曾与你交易，你为何还带走我的爱将！”将白玉麒麟狠命摔去，骂道：“把霍去病还给我！”
卫子夫的心灵震撼了，她在门外看着刘彻的一举一动，滚下泪来，我知道你想要成为盛世君王，你想要生，我便用死成全你的梦。
9.
“胡言乱语！那二人一是我的爱臣，二是我爱妻的亲人，朕岂会答应你！凭朕的能力，建盛世又有何难！”
拂袖而去。
“果然如你所言，汉武帝刘彻自信自负至情至性，断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害人，”武帝走后，赵姓女子自顾叹息，“试这一番，果然是我输了。卖梦的本不应起恻隐之心，到底还是成全了你吧。”
卫子夫颔首致谢，道：“多谢仙姑。”
“君王大业逆天而行，此次交易除了要以霍去病、卫青性命来换，你，甚至整个卫家都将遭到天谴。这个天谴是什么，会怎样就非我能左右的了。你......值得吗？”
卫子夫浅笑，道：“总有一个人，你愿意为成全他而付出一生。一如他为了成全我，而放弃一生所求。”
“你甘心如此，其余卫家人呢？”女子还是不愿做这笔买卖，太残忍了。
“他们都会明白的。”卫子夫道。
“若他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他只知道，是他自己建立了盛世。”
“为何不信他有这能力？这真是他想要的吗？”
卫子夫不语，却笃定。
女子摇头，痴儿未悟。
10.
卫青病逝时，刘彻已收河套地区，夺取河西走廊，封狼居胥，将当时汉朝的北部疆域从长城沿线推至漠北。
匈奴对中原地区的威胁解除了，国内局势已定，百姓富庶安康。卫青也该走了，绮梦幻境向来说到做到。
“陛下，臣使命完成了，自知难逃一死。只一句话，希望陛下成全。”
“说，朕都答应。”
“求陛下善待......善待......”还未哀求完，一命呼呼。
他有无数的话要说，临死之际，他还想为姐姐求一个平安，但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卫青逝，谥号为“烈”。
11.
刘彻不知道这是卫子夫一场背后的交易，他气急了。赵姓女子言而无信，我汉武帝凭自己的本事打下江山，为何还要被夺走爱臣的性命！
刘彻目送他们，留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白麒麟！我一定要再找到你！”
史书记，武帝好狩猎，动辄十万人陪行，却没人知道，他其实是要找到白麒麟，再入一次绮梦幻境讨要说法。
为了霍去病，卫青，更为了证明自己的帝王之才，如果这一切丰功伟绩是白麒麟赠与的，那对刘彻而言就太可怕了。
12.
征和二年（前92年）秋七月，江充一把致命铁楸挖到了东宫，太子刘据以巫蛊之气致天子之病久不见好，突如其来的谋反之名让刘据慌不择路，面对陷害，刘据与将士混战五日，血流入渠，宫殿内外尸骸遍地。
爱子谋反，刘彻一个字都不信。可不知为何，一声令下，却是杀无赦三字。
只有卫子夫知道，是天谴来了。
卫子夫有些害怕。
她到底在怕什么？生命都可以不要，她还有何惧？
她怕失去刘彻。
49年了，她和刘彻走过了整整49年。所有人都不明白曾经盛宠的卫子夫为何沦落到抄家灭族的境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彻对她的爱一点点淡了。
卫子夫知道，他非自愿。
没有爱了，我成全了你的梦，你却慢慢的将我忘了，说不定会恨我，这真是最大最严厉的惩罚。卫子夫害怕的就是这些，她侧过脸，看着镜中老去的容颜，泪水充盈眼眶。
七月庚寅日，卫皇后自杀身亡。
同年，卫家满门诛杀。
13.
三柱香毕，村庄上头云淡风轻。
卫阿婆磕头颔首，又道：“皇上，不要再找白麒麟了，你是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中国的疆域因你开拓了两倍，汉族人因你而命名。安息吧，你不欠卫家什么。”
后记：
帝不瞑，他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不是自己应得的，最想证明的帝王之才却成了永远不得而知的真相。
后不瞑，曾经想为你付出一切决不后悔,到现在才发现我给的你并不想要。
晚年，武帝思巫蛊之错，建“思子宫”，“归来望思之台”，以托对爱子的思念，对卫子夫却只字不提。
卫后盛以小棺，葬在长安城南桐柏亭，远离帝之茂陵。
他终还是彻底忘了她。
是天谴还是自孽？谁又能说清楚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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