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与不惑

我的童年是在姥姥身边度过的,偏远的山村黄土遍地,点着如豆的油灯度日还可以在我记忆中觅得模模糊糊的影子。或许我还太小,或许他们可怜我没有爹娘在身边,尽力宠着我,对清苦的日子,我没有任何印象,但是雷电交加的恐惧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窗外不断有青紫的闪电把窑洞土墙上的坑坑洼洼照得一清二楚,随后便有雷声响起,那是一种让人恐惧的声音,冷不防的一声,犹如身后的淘气鬼从身后跳出,猛然的惊吓让心脏狂跳不已,身体却不自觉缩成一团。当头炸响的雷声,如同日后姥姥撕开绸缎的声音。我滚在姥姥的怀里,姥姥抚着我的背,念念有词,恳请雷公行行好,放过她的好外孙。第二天,婶子们论起雷电,不时咬着耳朵,青龙,作孽等字词不时飞进我的耳朵。

姥姥不识字,她也像我一样经历过钻进她的姥姥怀里的窘迫,在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小女孩时的疑惑得到了长辈口口相传的解答,她接受了天上有雷公,有电母,是他们发怒了,用吓人的办法让凡间的人害怕。

从摩擦玻璃棒能吸引头发到带有正负电荷的铁棍靠近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我毫不费力地接受了雷电产生的理论,说来有缘,幼年时曾经给有疑惑最多的雷电,恰恰是日后与我紧紧相随的东西,中学时学习电荷如痴如醉,大学最喜欢的课程是电路,参加工作,在深蓝的夜空下,拉动刀闸,头顶蓝色弧光作响,和儿时的雷电极其相似。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爷爷是乡村老师,爸爸从小耳濡目染,加之记忆力极好,在我的老师教授韩愈名篇《师说》前,我早已能熟背以上关于疑惑,从师的名句。爸爸对知识的渴求源于他对疑问的好奇以及尝试着解决疑问的强烈愿望,基于此,他也把这样的想法贯穿到对孩子的教育中。

早在上学之前,爸爸妈妈送我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我和弟弟妹妹循着书上的解释去寻找猎户座,在黑暗的夜睁着惺忪的眼睛数星星,妈妈说要学习张衡(实际是家里只有一间屋子,单位的客人来访,妈妈以孩子睡觉为极大不尊重)。杂七杂八的知识似懂非懂,如饥似渴的阅读带来了更大的疑惑,偶尔在小伙伴之前的炫耀好像催生了从书本中寻求答案的动力,解答不下去的问题,把书本拿出来是一个绝好的挡箭牌。

我认真回忆儿时的感受,雷电的超强威力固然可拍,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未知,疑惑带来的不确信感,也许才是我心有余悸的主要原因。我记得在草稿纸上划下正负电荷符号,想象成着看不见的精灵会在天地间释放震慑威力,脑海里琢磨的是姥姥从质疑到接受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犹疑,说服,推翻,反反复复的煎熬。

多年之后,我了解了人类在发现问题,解释问题的文明进程,才知道自己生命最初渺小的感受是宏大进程中一个缩影,才知道人的一生,也如同人类历史一般,在发现疑问,解决疑问,创造疑问的进程中踯躅前行。我甚至更加自作聪明地总结道:困难,曲折不再被视为烦恼和痛苦,一旦疑惑的历程成为一种常态,或者说是生命的本质就是在释疑,那么一味期望没有疑问就有点荒诞不经,缘木求鱼。

其实,真正再次如雷电般雷到我的是,即便是板上钉钉的自然规律,鲜有回旋余地的自然科学知识,它们并没有彰然显著地摆在人们面前,一清二楚,它们像是被海盗装在陈旧铁盒子中的珠宝,深深埋在地下。正因为它们的隐蔽,才造成了人们的疑惑,苦苦寻觅,以及寻觅途中的困顿。

时代的先锋,他们凭着执着的精神,对释疑近乎顶礼膜拜的痴迷,如同一个固执的孩子,全然不顾成人的嘲笑,不移情周围的红叶,跪在地上,专心拂去泥土,最终捧出了锈迹斑斑的铁盒,让不见天日的珠宝重发异彩。当我读到牛顿树下的苹果,我不相信幸运使然的说法,我更愿意相信是苹果正好敲击出了他日日思考的答案。我读过伽利略不畏艰难,在比萨斜塔完成了两个铜球同时着地的实验,为他的胜利欢呼,我读过哥白尼为坚持日心说,不惜投身熊熊烈火,为他的牺牲黯然泪下,也暗暗憎恨愚蠢的教会。他们被后人首肯做出了值得的事情,可恰恰在当时,他们解释疑惑的过程本身被外人深深质疑,被人骂作疯子,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了解空气动力学未必会阻碍我们乘坐飞机,不知道上千亿个与或门电路动作也可以轻松下单,弄不清楚蛋白分子也不妨碍我们接种疫苗,没有人需要在有生之年练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十八般武艺,这不必要,更不现实,但孜孜不倦解惑是人类不可阻挡,不会停息的脚步。


听闻了孔子的“四十不惑”时,我正兴冲冲地混迹在社会的洪流中。我一定是知道世界有疑惑的,只需一往无前便可以破除,盲目和想当然把“惑”字等同于看得见的疑惑上,把“不惑“最终理解为经历风雨后所积累的信心。

孔子为诸子百家之首,他的目光不会浅显地集中在具体问题上,他的论述不会囿于知识性的层次。幸得高人指点,方才意识到应该解释为进退有度,知人,自知,价值观成型,颇有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

正是在孔子提到的应该“不惑“的四十,现实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了我。

事情起源于再普通不过的和女儿的对话。周日的早上,我照例陷入了抱怨女儿磨蹭的回合中,我一定如同往日一样喋喋不休历数时间管理的重要,恨不得从工作小事述说到航天飞行,遵守时间,提高效率,掌控有序已经被说过数百次,让我光火的不只是眼前的磨蹭,而且是丝毫不见成效的懈怠。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好像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最深处传来一个声音,“等一等”,我变得顺从,在几乎剑拔弩张的局面面前稍加停顿。

就在短暂的几近真空的停顿中,我忽然接受了来自内心深处的陈述:“你之所以能够在今天把时间安排得看似滴水不漏,还不是经年累月的学习,失败,再尝试的结果。”接下来的推演逻辑顺理成章,有多少次,因为迟了一步,火炉上滋滋冒气的牛奶瞬间狼藉,还有,我不止一次在最后一分钟气喘吁吁登上公共汽车,我也曾烧糊了饭菜,抱着发烧的孩子伤心掉泪……

我并不是要陷入亲子关系的大讨论中,解读青春期,理解,尊重等话题,我想说的是,在那一刹那,我自以为正确的,我找了很多充足理由支持的论点,甚至坚持了多年观点,在自己的质疑中不堪一击,在一件小事面前一败涂地。随后的日子里,质疑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挑战各式各样的观点:我以为的爱,以可憎的面目出现在面前;我曾经奉为圭臬的繁荣,优秀不再有不容置疑的吸引力;点赞,凡尔赛失去了往日炫目的光环……爱,婚姻,事业,利益,焦虑,虚荣,仇恨,自私,懦弱,善良,宽容,一一被我检视,有些观点错的离谱,有些观点经不起推敲,有些观点早已应该摒弃,有些观点欠缺与时俱进。

在人生一半的时候,所有的价值在始料不及中轰然倒塌,想想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是比起明知错了还有继续,一切的质疑又显得值得和必要。回望走过的路,需要比确信更多的质疑,需要百倍的勇气审视不惑。

文章快结束时,我忙里偷闲,低头哂笑我读过的一句话:我不想工作,但是我不得不工作,来达到我不工作的理想。 移花接木,对待疑惑,异曲同工:我们期望不惑,但是我们必须潜入疑惑中,最终才可能逼近不惑。

太极吗?是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疑惑中积淀不惑,在不惑中加入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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