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旅行至此。
这是一条巨大的山谷,里面生长着古老的植物。他对着山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走到一棵树下。树下积满了褐色的枯叶,他用树枝拨开层层叠叠的枯叶,露出下面潮湿的土地。
他起身环视了一下山谷,这座山谷古老而静谧,充满了记忆,并且不曾被人类涉足,这令他感到很满意。
这个地方很不错,他想。
他抓了一把新鲜的泥土,饥渴地吮吸它的味道,然后跪在地上,开始挖掘自己的坟墓。
他已经很老了,难以承受长时间的体力活,没多久就得停下来歇息一下,所以当坟墓掘好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夕阳极其艰难地透过叶间的缝隙射进来,在枯叶上留下几块光斑。
他看着自己脚下的深坑,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扔下手中的工具,心满意足地躺了进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
他在自己的坟墓中闭上眼睛微笑着,回想着自己流浪过的每一个地方。
突然他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并气急败坏地用手拍着地面――没有人能为他的坟墓盖上土。如果一个坟墓让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它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坟墓。
他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惋惜地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掘好的坟墓,又看了看这条山谷。
他试图走的更深一些,看看山谷深处有什么秘密。他总是这样,总是想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但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他就这样躺在地上,一直躺到了第二天黎明。
山谷里的鸟实在太吵了,使他不得不睁开眼。
他双手叉腰,静静地看着正在苏醒的山谷,一种情绪在他心中升起,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俯视整个世界。
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了。
山谷狭长而幽深,每一棵形状奇特的树都可以让他驻足良久,所以当他走出山谷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炙热的阳光正统治着一切。在山谷的边缘,可以看见不远处一座小镇的黑色轮廓,在不断蒸发的水汽中看上去像是虚无缥缈的蜃楼。
他背着简陋至极的行囊慢悠悠地走向小镇,每一步都使他更加远离山谷,也使他的内心更加沉重;这是他最痛恨的时刻――为了食物与水接近人类文明。
小镇的建筑十分原始,但却有大量风格迥异的机器充斥其间,人们行色匆匆,看上去都在因为极其重要的事情而忐忑不安,但却又都无所事事。
当他行走在闹市中时,人群面对着他汹涌而过,他觉得既孤独又绝望。
一辆有着一圈球形轮胎的破车叮叮当当地从他的身边摇过,黑色的烟囱中冒出黑色的烟雾,每当发动机发出嘶吼声时车上所有零件都剧烈地颤抖。他在内心深处诅咒这只畸形的魔鬼。
他买了面包与水,这时已经身无分文了,但他一点也不发愁,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闹市中有许多奇奇怪怪的餐馆,从里面飘出各种不同的味道,它们混合在一起弥漫在他四周;他从中嗅出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唤醒了一些他对于母亲的残破记忆,但随即消失不见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找到了一个鲜有人至的角落,然后坐在那里,拿出面包与水。
当就餐完毕之后困倦又袭了上来,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些从不会感到疲倦的时光;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峰,那山锋利而雄伟,像利剑一样插入苍穹。那就是他想要去的地方,他将徒步走向那里。
他沉默地注视着山,然后倒下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正照射着左脸,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吃完了最后一点面包然后出发了,因为阳光的缘故,那座山现在变成了深蓝色。
他来到山的脚下注视着遥不可及的山顶,这让他又一次产生了兴奋,这种兴奋几十年来从未有过衰减。这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程,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装,然后开始往上爬。
虽然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依旧能抵达所有自己想去的所有地方,不过今天却感觉格外的艰难。
当他抵达山顶的时候已经累的无法说话了,他闭着嘴,用鼻子剧烈地呼吸着。
他的面前有一座巨岩,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会爬上这座巨岩,但他现在太老了。
巨岩矗立在山巅,像一个孤独的守卫。他背靠着巨岩坐了下来,喝光了最后一点水,喝完后将水杯在巨岩上摔得粉碎,然后看着变成黑点的小镇大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包含了许多嘲讽的成分。
他站起来,狂风包围着他,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要大声呐喊的冲动;但因为胸口很疼,他只是闭上眼睛并张开了双臂,将双手将朝向天空。
过了很久,他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失落,于是睁开眼睛再次坐在巨岩下。
山下一阵风刮过,看不到尽头的密林像海洋一样翻滚,绿色的浪涛此起彼伏。他忽然看见自己所有的过往在这片海中沉浮,许多熟悉的面孔被浪涛击得粉碎,同时又有许多城市与山脉的影子漂浮在海面上。
这种景象让他想笑,但快要笑出声时却又感受到了哭泣的冲动,他时常会感受到这种复杂矛盾的情绪。
只有沉默不语。
山下的风快要停息了。他抓起脚下的一颗石头扔了下去,石头笔直坠入幽暗的密林,他想象着石头划过层层枝叶最终坠地的情景。
密林渐渐停止了拂动,最终一片沉寂。他顺着巨岩躺了下去,山顶的狂风不断刮过,但他一动也不动。
血色的黄昏停留在世界之上,黑夜即将降临。
两天后一位猎人经过这里,发现了这具已经风干的尸体。好心的猎人将尸体背下山,在深山中为这具尸体挖掘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坟墓,然后将之埋下。
猎人回到小镇,逢人便说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乞丐死在了山顶。
人们纷纷叹息,感慨上苍的不公与命运的残酷,并计划聚众为其送葬,但两天以后便再也没人提起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