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的早晨，豫西某市长途汽车站院内。
时针已指向七点二十分了，发车位上一辆本该七点钟发出的班车，连车门都还没有开。背着大包小包，手执车票的二三十位男男女女，吵吵嚷嚷着局面有些混乱。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着有些骚动的人群，一边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身着灰蓝色劳动呢工作服，戴一双洁白手套的小伙子，急匆匆地朝班车走来。正要掏钥匙开驾驶室门，“过来!”站在车头前领导模样的人厉声喝道，年轻人低着头走到领导面前。领导右手食指捣着左腕上的手表，满脸通红地说:
“你看看几点了？几点了？？嗯？!
“有你这样当班车司机的吗，嗯？!”
“你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广大人民群众吗？嗯？!”
领导越说越来劲，人群里也开始有人嘀咕了。
“就是，年纪轻轻，为啥不好好工作呢？”
“现在这年轻人思想觉悟就是太低了!”
“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了，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
一个胳膊上挽着一位艳丽姑娘的男青年，扒开人群挤到小伙子面前，扯掉叼在嘴角的车票，对着他的脸大声吼道:“我们是旅行结婚的呀，你知道不知道？第一次坐车就遇着你这样的，真扫兴!”说着头狠狠地甩向小伙子。
一个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崭新得对其农民身份只能是欲盖弥彰的中年男人，冲到人群前边，高声叫道“要叫我是站长，这号人我立马开除!”一面用左手（可能左撇子）连连捣向小伙，一面看向人群，似乎他就是站长。
小伙子先是低头不语，随着领导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大，话越来越难听，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领导，再后来望着远方，还是不说话。人群里嘻嘻嚷嚷的埋怨声更加剧了领导的恼怒情绪:“真不想干了，现在就卷铺盖走人，比你技术好的司机多的是!”领导越说越激动，小伙子平静地望着远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一对干部打扮的老年夫妇，老头手提一只黑色公文包，老婆肩挎一只棕色女式小皮包，一直站在人群偏后的地方。老俩嘀咕一下，一前一后轻轻拨开人群，走到领导面前，老头用不太大的声音说:“同志，批评几句算了吧，年轻人，难免犯点错误。再说了，越耽误时间越大是不是？”说着面带征询的表情把脸扭向人群。老太太也趁机推一下小伙子说:“还不快给领导道个歉!”小伙平静地大量一下老夫妇，“对不起了!”像是对领导说，像是对老年夫妇说，还像是对旅客人群说，又好像对谁都不是。
“写好检查，明天晚上以前，交到办公室来!”领导撂下一句话，走了。
车子出城十几公里，便进入山路了。这是一班开往邻省某市的班车，山高路险，一天一班，正常情况早上七点发车，下午三点左右到达目的地，第二天返回。
今天虽然耽误了将近四十分钟，但司机好像没有什么焦急情绪，车子开得非常平稳。可能由于上车前那场不愉快吧，车上气氛不是那么活跃，有些不太友好的静。
连续几个急弯盘旋上来，车子到了一定海拔，居高临下的感觉一下子使人心情开阔起来。“好美呀!”，靠窗坐着的那旅游结婚的女孩，一声下意识的感叹，首先打破了车里的静。人们有的开始低声分享着车窗外无限的春光，有的 赞扬着年轻司机熟练的驾驶技术，有的议论着《参考消息》上，关于刚刚结束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政策，做着各种猜测和分析。干部打扮的老年夫妇坐在车的靠后边，双双平静地望着窗外。司机小伙不声不响，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车子一会儿“哼哧哼哧”好像走不动了，连续地急弯盘旋爬上一个又一个高峰，一会儿又“呼呼呼”飞驰着左拐右旋掠过一个又一个陡峭的下坡。车内一会儿死神降临一般沉闷静寂，一会儿又惊呼唏嘘享受着7风驰电掣飞快的刺激，夸赞着小伙高超娴熟的驾驶技术。干部打扮的老年夫妇，随着车内气氛不同表情微微有些波动，但终归给人感觉还是平静祥和的姿态。司机小伙不声不响，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班车进入了这条路最长的慢上坡路段，车速不是太快，加上长途跋涉的缘故吧，车上人们的兴奋劲也似乎够了一个段落，除了马达的“轰轰声”，车内显得非常安静。旅游结婚的那对新人，姑娘把头枕在伴侣扶着车座靠背的胳膊上，双双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微闭。中山装男子脸朝外趴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嘴角的口水顺着手背在地板上滴出一个小太阳。车子一个急弯的摇晃，男子一个机灵猛地地抬起头，中山装袖口拉一下嘴巴，双眼惺忪着车内扫视一圈继续趴下睡去。干部打扮的老年夫妇，老婆有些疲倦地把头轻轻放在老头肩上，老头则仍端庄平静地坐着。司机小伙不声不响，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正午一点左右，到达海拔1800米的这条路线的最高峰 ，班车在至高点稍前一点、刚刚开始下坡的地方停了下来。“都下去休息一下，车内不许有人!”司机小伙头也没回，命令的口气对车内说着 。待车上旅客都下车后 ，他翻过驾驶座椅，像是检查什么东西 ，在车内走一遭，又到前边从驾驶室门下车。下车后径直一个人走到车子左侧悬崖边，背对着大伙站在那里抽烟，面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第二只烟抽完，司机小伙把烟头放地上用脚轻轻踩灭，对旅客们说“上车!”，大伙纷纷从车子右侧供旅客上下的车门上车。司机小伙指着走在队伍后边的干部打扮的老年夫妇说，你们两个跟我来，说着，朝车子左侧驾驶室门走去。坐上驾驶座后看到其他旅客都已经上了车，他先把供旅客上下的车门关住，又关掉驾驶室门。俩老人正诧异间，司机小伙从车窗探出头说:“看你们两个打扮也像干部，咋思想觉悟连普通群众都不如呢？今天早上我犯了严重错误，领导批评，群众声讨，就你们两个还在为有罪的我开脱，思想落后至极，站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说着隔窗撂出一只黑色手提公文包和一女式棕色小皮包。同时刹车一松，车子顺着陡坡滑走开去。老两口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班车后边冒着浓浓黑烟，马达也发出响彻震天的轰鸣，腾空一跃，飞向悬崖，跳进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特大事故调查结果其中一项显示，当班司机当天上车前，女朋友正式提出和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