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深埋心中,发不了芽,开不出花,隐忍的孙洪扬扮演着适度悲伤的丈夫。他搀扶着爷爷奶奶,安慰着两位老人,又来到高山身边,看着从悲痛到昏厥,又从昏厥转为双目放空的高山,他感觉以往风韵犹存的高山彻底变成了形容枯槁的老妇人,他嫌弃的不想碰她,只是弯下腰,说了一句:“节哀”。
保安进来,拉起趴在地上的衣云,架着她把她拖出去,又把众人轰出产房。护士拉住孙洪扬,问孩子和倪裳的事,孙洪扬捏了捏鼻梁,让她把倪裳送到太平间,孩子按照医院程序处理。护士有点害怕眼前这个冰冷的丈夫和父亲,也没敢问别的,转身做事去了。
孙洪扬走出产房,看见门外的四人,衣云头发蓬乱、脸上血泪模糊,高山木讷的坐在一边,爷爷蹲在墙边叹气,奶奶站在一旁抹泪。孙洪扬不忍爷爷奶奶在这里跟着受罪,跟高山说了声“再见”,便带着爷爷奶奶离开了医院。
留在产房外的高山,听见一阵哭声,一位护士推着一辆婴儿车出来,她扑了过去,泪眼婆娑的问道:“是倪裳的孩子吗?”
保安赶紧上前拉住这个疯婆子,被吓了一跳的护士看着眼前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她点点头,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姨,你想抱抱她吗?”
高山颤抖着双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刚出生的小毛毛奇丑无比,她却看到了倪裳美丽的影子,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女儿出生的场景,她也是这样抱着她。那时的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喜悦,而今的她,满腹尽是辛酸的泪水。她用脸贴着怀中的小生命,悲痛决堤,汹涌而出。
婴儿尝到了陌生的咸味,咿咿呀呀的哭起来,高山抬起头,看着她,自言自语的说:“给你取个名字吧,小宝贝。”
像离了魂一样,一直呆呆讷讷的衣云开了口:“叫栀子吧,倪裳最喜欢栀子花,就叫她栀子吧。”
新生命总是会给人以希望,虽然每个人都用一生验证了所谓希望都是妄想,人们还是习惯于将美好寄托在他们身上,就像自己重生了一样。
谁不是带着希望而生,又满怀失望而去呢?
产房的门又一次打开,一个盖着白布的人被推了出来,高山的身体又开始颤抖,她把栀子交给护士。上前一步,拉住了病床,她看见白布下的人裸露在外的手环上写着“倪裳”。
也许是悲痛过度,也许是倪裳的孩子给了她勇气,人民教师高山就像乡下目不识丁的妇女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拉着女儿尸体上的手,哭爹喊娘的撒起泼来,边哭边骂:“啊,啊……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大夫,害死了我女儿,你们不是人!”
她没有过激的行为,只是坐在地上哭喊,保安护士都束手无策,过路的人也纷纷停住脚步,看着这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妇人。
给倪裳主刀的医生从产房走了出来,他蹲在高山面前,把孙洪扬签过字的病危通知书哗啦一声在她面前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告诉她:“产妇丈夫已经同意,保小不保大。你跟我们说不着,去找你女婿说理去!”
高山冷静下来,拉住起身就要走的医生,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可是,可是,我女儿身体一直很健康,怎么会突然这样了呢?”
医生本来很烦医闹的人,可看着眼角都垂下来的高山,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低头想了想,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你女儿生产的时候,为了鼓励的她,你女婿跟她说了一些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完之后,血压不断增高,最终引起血崩,根本控制不住,如果不是及时剖腹产,连你外孙女都保不住,你还是问问你女婿说了些什么吧。”
“血压增高,血压增高,她之前血压有些高,进产房之前,你们没有检查出来吗?”悲痛没有打散高山的理智。
“我可以把检查报告拿给你看,你女儿产前一切身体指标都正常。如果知道她有高血压,我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自然分娩的,这是砸我们自己的招牌!”医生又有点厌恶起这个套自己话的妇人,说完就不再搭理她,起身走了。
高山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她放了手,任由护士把倪裳推向太平间。她想起了早已离开的孙洪扬,她尝到了被报复的辛辣,她攥紧拳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能了,不会了。
回到小区的孙洪扬,把爷爷奶奶先安顿在自己家中。没有了倪裳,他感觉一身轻松,他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他可以明目张胆的直接上楼找阮柒。
阮柒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孙洪扬是刚出差回来,并不知道此时正陪他在阳台浇花的孙洪扬不沾一滴鲜血,悄无声息的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看,芒果发芽了。”阮柒指着从土壤中冒出来的小绿苗。
“是啊,多多要是放学回来,看见了得多高兴呀。”孙洪扬看着鲜嫩的芒果苗,附和着阮柒。心里却对阮多多说:“多多。爸爸替你报仇了,你安心吧。”孙洪扬用手轻轻拨了一下小绿苗,绿苗随之左右摆动了一下,彷佛是在摇头,不认同他的行径。
阳光雨露滋养着种子发芽,当然也包括罪恶的种子。
倪裳的后事办完,高山把女儿的骨灰拿回了家,摆在自己的床头,又用荷包装了一点挂在胸口,她要日日夜夜同女儿在一起。
愈加深沉的高山扮作护士的模样,来到了孙洪扬所在医院的院长办公室前,敲响了门,里面一个沧桑浑厚的男声说了一声“进来”。
高山推门而入,站在院长桌前,院长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看见这位眼生的护士进来,摘下花镜,问她:“有事吗?”
“我要举报你们医院的孙洪扬大夫。”高山摘下了口罩,坐到院长对面。
“哦,说说看。”院长不紧不慢的吹了吹杯中的茶叶,端起来喝了一口,向后仰靠在座椅上。
“他是个同性恋,院长,你手下的孙洪扬,他是个同性恋。”高山以为这位上了年纪的院长肯定不会接受同性恋。
“嗯……这位女士,怎么称呼您?”院长皱了皱眉头。
“我姓高。”高山感觉这位院长就像自己已故的父亲一样,慈祥中透着威严,让她不敢不说实话。
“高女士,同性恋并不作为我们选拔考核医生的标准。据我所知,在我们院的医生里面,同性恋者可不止孙大夫一位。”院长客观理性的说给她听。
高山看此路不通,又抛出了自己的痛心事,她咬牙切齿的说:“他害死了我的女儿。”
“哦……说来听听。”院长把转椅划到桌子前,双手抱拳放在桌面上,一幅认真倾听的样子。
高山把孙洪扬如何取悦倪裳,如何获得她的信任,如何陪产的事情告诉了院长。院长听完,沉吟了一会,告诉她:“公平起见,我把孙洪扬叫过来,你们当面说说吧。”说着就要打电话,高山做贼心虚,暂时还不想撕破脸,阻止了院长。
院长问她:“怎么了?”
“我怕他报复我。”高山知道女儿的死起源于自己对阮多多做的一切,她做贼心虚,心里多少有些忌惮孙洪扬,不敢当面对质。
“那,高女士,你还是报警吧,警察会保护你。”院长盯着高山,下了逐客令。
高山发现这位院长油盐不进,她心里没底了,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老人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对她有些什么看法。她选择了识时务地后退,总有办法治得了孙洪扬。
年迈的院长站起身来,目送高山出门,走到窗边,穿过层层人海,他看到与高山擦肩而过的小项,他又来给骨科的程大夫送饭了,两个大男孩说说笑笑的朝餐厅走去。他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的青春岁月,少年羞涩的笑容支撑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婚姻时光,他也曾像孙洪扬一样,想到过解脱,可他的恨不够强烈,凑合着过完了行尸走肉的一生。他默默的叹了口气,拨通了孙洪扬科室主任的电话,让他通知孙洪扬来一趟。
孙洪扬忐忑的走进了院长办公室,院长却和颜悦色的让他坐下,把高山说过的话告诉他,让他心里有所准备。孙洪扬点头称是,没有多言,感谢之后,退出了院长办公室。
这些天,他没有接到高山的电话,就知道高山已经怀疑他,正在憋大招。今天院长的一席话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害怕高山伤害爷爷奶奶和阮柒,他得为他们作好打算。
他拨通了爷爷的电话,爷爷咳嗽着接起了电话:“扬扬,我重孙女还好吧?”
“嗯,还好。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孙洪扬没去看过栀子,他随口编了一句,就想把事情给爷爷说开,他怕高山捷足先登。
“什么事?是你跟小柒的事?”没想到,足最捷的是爷爷。
“您知道了?”孙洪扬震惊于爷爷的深藏不漏。
“哎……造孽呀……,我在市里住院的时候,小柒和你眉来眼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原本想尽快让你结婚,把你掰回来,没想到……却害死了小裳,都是我做的孽呀,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小裳也不会死……呜……呜……呜……。”爷爷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奶奶跟着在一边哭。
老人从来不把罪责怪在儿女身上,都是在埋怨自己。
孙洪扬等着爷爷奶奶哭声渐小,才把自己在心里重复了几百遍的话说出口:“对不起,爷爷,我和小柒在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我没告诉你,是怕你们伤心。我们感情很深,是不会分开的。现在,您的重孙也出生了,这也算是我对你和奶奶的交代吧。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爷爷问。
孙洪扬想把阮多多也是孙家子孙的事情告诉爷爷,想了想,人都没了,说了也只是给老人徒增悲伤,还是别不说了,他答道:“没什么”。
“扬扬啊,我们也没几年好活了。这一番下来,我们也想通了,你过的舒心最重要,其他的,我们不管了,也没力气管了。你和小柒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眼见着自己孙子的婚姻在自己的一意孤行之下过得一塌糊涂,爷爷被迫选择了妥协。
孙洪扬却从爷爷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鸣,他的心抽着疼了一下:“爷爷奶奶,你们永远是我最亲的人。我和小柒会好好孝顺您。”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高山挂掉电话,又拨了一次,里面还是那个莫得感情的女音:“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在无数次的扣掉又重拨之后,电话终于接通了,里面传来孙爷爷苍老的声音:“喂,小裳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