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蝉鸣叫落枝头露珠,碎在鹅卵石上剔透着,层层叶片筛下星点晨光,折射入莲池晶莹着。夏日是葱茏,是鲜活,是暖,是亮,是一剖便凉透眼底的瓜果。
我自山中来,撑一蒿船,不顾岸边喧扰,钓一尾鱼,不闻俗世纷繁。我往城中去,旅于江南,见一故人。
车马摇过城垣,转过十里长街,穿过树木掩映的白墙黑瓦,立于门前,我于雾中轻唤:“兄长”。
(二)
仲夏时节,我一袭素衣立于案前,院内清晰可辨的是孩童哭闹着找母亲寻糖,左屋锅碗瓢盆打架般碰撞着,右屋训骂声照例如火如荼着。
仲夏,总如此燥热。
我书于纸:“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镜中澄明的,却如雾中迷茫着。今日拒外出,静待家中,迎客。
(三)
我看见孩童追逐着,哭闹着,颇有些生活烟火气,只是没想到素来清冷的兄长,竟也会生活在他曾经最不适应的环境中。正值我发怔的片刻中,他已入画,嘴角浅浅笑着,眉眼几缕皱纹却只瞥见了平静——这不像他,不像我认识的他。
室内,幡动。
“多年未见,兄长可好?”记忆中的他鲜衣怒马,壮志凌云,胸怀天下,被父辈器重,大家都理所应当的以为,他是天之骄子,他可以继父亲衣钵,扛起家庭。多年前我眼中的兄长青丝如瀑,纵马于城外,能够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有心细嗅芬芳,不公不允敢面对,不卑不亢愿抗争。我们兄弟二人照镜一般,内外一体,愿意奔赴科场,愿意做百姓的父母官,而忘记何时,我归隐山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守着我的山上篱笆田地小木屋,忘却山下名利欺骗坏人心。从此我俩动如参商,天各一方。我常常想:只是分别那天不知道,其实我们已经见过了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吧。年年不见,却心感形影不离。我们本是一体的啊。
这林塘山间,几亩养不活一家人的田地,一间动辄倾倒的小屋,生活似乎应该潦倒,可我们并不觉得苦,“既然选择如此,生活一切样态都是常态,不苦,却自得其乐。”她说。
幸而得其妻。
(四)
“贤弟,如你所见,生活倒是波澜不惊,维护住了父辈的期望,与傅家的稳当。”我如是说。好像人生本就该这样,我大概本应对过去几十载的辛苦营生取得如今结果而骄傲罢。毕竟活的如此清醒呢,只是一切都与年少时的“以为”完全不一样,我与面前这人,本是一体,照镜而视,分明与从前一般,却似乎已分道扬镳。我逐一向他介绍着如今生活,诉说着经年来家庭的变故与荣誉,不经意间避重就轻,像是展示着自己伤痕遍体外华而不实的盔甲,用种种名利堆积的高塔,换回我曾放弃的一切,倔强且虚伪的想证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走近,身着淡粉渐变色褶裙,随风走动处摇曳生姿,她放下茶盏道:“夫君今日难得好兴致,便只需安心作诗,放松平日里的劳累。”我心一动:"夫人,你前来看看,我作的这首词,你能否对个合适的下阕?"“夫君说笑了,我可并不会这些个文雅玩意儿,还是算了吧。”噢!对哦,我都忘了,她并不识得甚么字,而只知道些相夫教子的传统妇道,这些年也多亏了她才使傅家香火长存,院内可多了这些烟火气——尽管我并不喜热闹,可母亲说,傅家就应这样。嗯,我本应这样的。
“贤弟,你看这画儿,长街、细雨、烟柳画桥,能否题词一首于上?”我邀请着,心中忽而想到一人,她也曾与我对弈,一同抚琴弄墨,铃声阵阵,仿若又见孩提时的她。
“我们可不可以一直就这么在一起呢,永远不分开的那种”她仰着天真的面庞问我。“当然可以啦,我日后娶你,便能再也不分开。”少年多自信,坚信着一帆风顺,笃定着顺理成章。当然,我们成婚了。我写新诗,她便能和出另一首,我写上阕,她便能对出下阕,俩俩相对,忘了日夜,只是我们二人虽红烛帐暖,却难以诞下后辈,母亲花白着头发着急:“儿啊,作为傅家的长子,你的生命里不应该只有你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应该挑起家庭责任,她若是迟迟难以诞下后代,母亲也需得逼你们和离,个人欢欣与家族荣辱,其中利弊,你可得衡量清楚啊。”我至今记得那天母亲铁青着的脸与不容置疑的坚定的眼神,也至今记得她离开时我痛的撕心裂肺。我当然得接受这一切的安排,嗯,现在的夫人当然是最适合我的了,我如是想。过往云烟就交给时间吧,我习惯了把一切得不掉,忘不掉的都交给时间,“时间”,它可真是个最有名的庸医了。
“…你后悔吗,或说,你遗憾吗?”“贤弟啊,或许我们都应该忘记那个真心喜欢却得不到的人,这能使我们免去许多灾难。”“兄长,可我认为我们更应当有个可怀想的人,这能使我们的爱依附于生活。”我面前的他,一如多年前一般,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清冷,一如我从前一般。
是啊,我们本是一体的。眼前人便是镜中人,镜中事便是心上事。
(五)
十里长街,我迎娶她,一如我们从前的约定,成婚后,与从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多了亲情与闺房之乐——与心上人处于一室,才是“闺房之乐”。掀开红盖头后是记忆中鲜明的那张脸,朱唇启,柳叶儿眼微眯,仰头冲着我笑,这神态与多年前两小无猜玩耍与柳荫下的她并无二致。
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能儿戏?若婚姻无法有利于家庭,空有这男欢女爱又有何用?母亲极不满意她,而她尽心尽力满足长辈一切要求——只是多年无孕。“儿啊,你难道想经历膝下无儿的悲惨晚年吗?作为傅家后辈,你必须选择休妻后另纳新娘,或者现在就纳小妾,为傅氏添枝散叶。”母亲的口吻坚定不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去命令兄长的,打小时起,家中的长辈就对我们这些后辈有着极高的期望,背诵四书五经,勇练骑马射箭,当然,我们的每一步都要符合家里给的条件,我们的成长离不开傅家的框架,我们的成就也必须为傅家服务。母亲对我的要求无可厚非,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那我是不是也应该服从呢?
可这一次,我拒绝了。
弱冠之年。在这之前,我从未怀疑过家中的决定,因为我以为那些要求和我的想法一样,所以愿意服从,愿意接受,并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可今天,我抗拒了这种“本应该”,我不愿为了成为芸芸众生中的“本应该”而放弃了个人的“我认为”,我当然担心今后无嗣,当然期待为父母尽孝,可还是倔强着守住我所坚持的选择。母亲对我很不满,当然对她更差了,我已不止一次看见她曾经温润如玉一般的手如今变得越来越红肿,曾经白皙的皮肤,如今晒得红中发紫。“你这手,疼吗?”“自然是疼的,但我深知你为我挡下了多少压力,如今也未能添子嗣,心中难免有愧,所以也未有怨言了。”这是她笑着对我说的,而我,揽她入怀。
多年后,她也有了身子,原来一切都会有因果,只是没有人知道它到来的时间罢了。
一杯浊酒可温,三两诗词可韵。与妻同为赋词,共为谱曲,他们说我活的荒唐,不孝 或许是我糊涂了吧,但并不悔。
今日与兄长再度见面,他已不复当年英气,鬓角稍白,皱纹旁也伴着若隐若现几条青筋围绕,眉宇之间少了曾经的嫉恶如仇与英姿勃发,多了成熟内敛与平静如水,果然是成长了不少呢。
虽也想探问兄长是否常念故人,还是早已接受新人,而忘却一切“执着”,可是面对着他,我也自觉无话可说,这既是他的现实选择,那也是极好的了。
是啊,或许他才算是活的清醒的那一个吧。黑白颠倒总无言,清醒一世最荒唐。
(六)
月影斑驳,流照于中庭,我们二人相谈甚久,起身,步于回廊。“多年未从政 不知如今朝廷如何?百姓如何?”他问我。而我又该如何回复他呢?曾一心想当百姓官,反对搜刮民脂民膏去维护那个积贫积弱的朝廷,我反抗过,包括现在,即使失望,也从未放弃过政治理想。
“皇上,我们决不能再单靠提高税收来扩充国库了!如今情形,我们的将士虽多,却体虚多病,难以上战场,即使硬着头皮,也只能当人肉垫子,根本经不起与敌人的厮杀,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收复国土,而是休养生息,提高百姓生活水准,增加将士们身体素质,才能为日后抗击侵略作斗争!”朝廷上我焦心如焚的向皇上陈述如今国内现状与政策实施为百姓带来的诸多苦痛。“傅大夫,你明知皇上登基不久,秉承先帝遗愿,渴望收复国土,还于旧都,如今我们的国库明明足够充裕,我们的将士明明足够旺盛,你却在这个时候提出放弃进攻,请问是何居心?”王大夫义愤填膺道。“我们只能看见国家表面上的繁荣,却忘了这表面上的繁荣全靠百姓们强撑起来,所谓君舟民水啊,如果执意攻打,必定要损失惨重,也必定会加重百姓生活负担,到时全国的农民起义将源源不断,朝廷也必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皇上啊 现在到底是时机不对!”“哼!我看呐,不是时机不对,而是你这个叛徒的儿子将要子承父业,做了邻国的奸细,就怕我们打赢了吧!”“王大夫!你欺人太甚!”几年前的战争,我的父亲率领军队深入敌人腹部,结果却遭惨败,父亲自己也不见了踪影,引起一片哗然,民间众口悠悠,逐渐有了父亲是敌国的奸细这种说法,且越传越凶,我行走于街头巷尾,自然能感受到那令人难堪的目光和细小的闲言碎语。慢慢地,傅家的孩子开始害怕外出,而我常常低头贴着墙穿过小巷,躲避学堂里他们不怀好意的追问,看起来,我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郎了,可实际上,我没有一天相信过那些谣传,曾经教诲我以民为本的父亲绝不可能会成为他们口中的“奸细”,我也逐渐明白了所谓“政敌”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都会使用哪些令人作呕的手段!
呵!我当然不会轻易认输,我当然活的清醒!而我必须生存下去,于是一边在心里唾弃着他们那些令人作呕的营生,一边同流合污般的表面逢迎着,慢慢地,我不再会剑拔弩张的与他们对簿公堂,但也不再废口舌与心计劝说他们认清国内形势,因为我知道,有些人走上仕途是为了兼济天下,而有些人追求高官厚禄却仅仅是为了独善其身,既然认清了这一点,倒也不必太费心于改变他人,只是我从未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我这些年尽力向朝廷引荐各类能人志士,尽力让朝廷之前的那种污浊之气逐渐淡去,我未曾打击过他们那些人私底下的勾当,却也未曾卷入过他们那类圈子,只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总有些蚊子喜欢背后叮你一小口,于是我因结党营私的罪名被捕入狱,后多亏于友人帮助得以护住一条命,但又遭贬谪,从此天高皇帝远,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心中深知朝廷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人才,能够保护着百姓们安度生活。
“我常在梦中梦见贤弟,若是当初同你一般,也选择了归隐山林,不问政治,如今又会是何种光景,你果然同从前一般,与我的记忆并无二致,如今生活虽也不是年少时我的初心所求,却是我现在无怨无悔的人生选择了,是啊,我慢慢放弃了自己,也慢慢成就了自己。”“兄长,若你当初选择了归隐山林,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因为,我们本是一体的啊。”
尽善尽美一场空,花好月圆总难全。
(七)
面对现实与理想的不同时,我仍旧执拗的选择抗拒家庭的要求。他们说父亲是朝廷的叛徒,他们说我们罪当诛九族,我当然不相信这些谎话,而面对着这些可憎的嘴脸时,只想要上前去将其撕烂,可我不能,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在权力面前,一切公正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我曾以为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所坚持的都成了虚头巴脑的笑话。所以任性的离开,索性任由他们指点去吧。
哪有这么多诗意的栖居啊。逃离了政治场的阿谀我诈,却陷入了多年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设下的罪责。春日流感突发,即使远离市井,也难逃家禽,小儿去世时正值春夏交接,我们把他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看着四季变迁,看着雁阵来回。冬季残缺的棚顶偏逢连夜大雪,压垮经久未修的小屋当然轻而易举,大自然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人类,所有你珍惜的幸福 是我给予的,当然也可以由我夺去,我们成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土地人,我们从不信奉什么“人定胜天”的荒谬论,我们信因果轮回,也信天地四方与从古至今,当然更信自己这一双手,这一双手所能抓住的稻谷,这一双脚所能丈量的土地,这一双眼所能眺望的远山。
“兄长,众生皆有信仰,有人选择相信神佛命定,有人选择相信命由己定,有人选择相信名利立身,有人选择相信理想盛大,看啊,我们虽走的路不同,但却都选择了自己的信仰,并愿意践行它,看啊,我们自始至终是一样的!”我笑着对他说。我该走了。
(八)
暮色笼罩了整座小城,只一回首,你我皆被淹没于巨大的苍穹之下,这沉沉夜色网住一切奔波劳碌的人们,这夜色深处,一切真真假假都汇合于此,一切答案也都不成其为答案。
近来市井巷间盛传那古宅居住的傅氏一家,出了个疯子,竟幻想出自己有个弟弟归隐山林,还常常装模做样的在茶室接待他,岁数也挺大了,大家都私底下偷偷猜测着不知几时便将离开这人间,或许是有什么执念,也或许是年纪大了头脑不好使,整天呢喃着什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的,看他的桌上,满纸荒唐言,或许还能成为日后说书人的新段子呢。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之时,孩童可珍惜这难得的雪景,四处追逐着打闹,嬉笑声贯穿整个弄堂,大人们围坐在火炉旁,待这瑞雪化去,又是一年春好时。像往年一样,理所应当的,不会有人在乎这座城里又有一位老人的悄然离世。
镜花水月虚似幻,人世冷暖何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