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自那夜后,李瑾瑜便大张旗鼓开始了御驾亲征諸国的日子,出征前他到了长倾宫,明昭命人关了宫门,他在宫外站了很久,之后再回来已经是深秋。
明昭独自撑伞立在长倾宫的梧桐下,秋天的风最是温柔,清凉中带着梧桐的清凉气息,秋日的雨伴随着西风,吹过窗棂,门廊,厅堂,楼宇荡漾在居所的每一处。
“娘娘,今日是陛下得胜归来的日子,百官都去东宫迎候,您不去……”
“元夕,你说他又灭了几座城池,毁了多少人的安稳一生?”她摩挲着黛色伞骨,缓缓言道。
虽这么说,可这些日子她仍是忍不住的担心。
她真的,很想念他。
“阿昭。”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猛的转身但见他连兵服都未脱,举步走到她身边。就是这样简单的比肩而立,熟悉又陌生的气场竟令明昭心里微微一颤。
这一瞬,她眼前忽然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景象,青灰色的石桥下碧绿的河水潺潺流过,青衫女子执伞立于桥头似在等什么人。
“我给你写的信,”李瑾瑜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为何从来不回?”
明昭一愣,猛地回过神来,“我不是写了平安归来吗,怎就不回了?”
“仅仅这短短四字,你就怪我至此吗?”他看着她清秀明目却略显忧郁的面容,心中一滞。
“对不起”三个字脱口而出。
她偏头,嘴角微扬笑望着他,那笑却浮在表面,未达眼底半分:“陛下得胜还朝,何出此言?”
李瑾瑜深深地望着她:“阿昭,你我当真要如此说话?”他的语气恳切,又像承受了莫大的心酸。
明昭的笑容加深,目光却更加幽深:“我不愿看到你身后尸横遍野的景象,你杀了这么多人,总该可以收手了吧?!”
一时无语,他们静静地站着。突然,他朝她倒下去,她还未反应过来就接住了他沉重的身体,他闭着眼一动未动。
“瑾瑜?李瑾瑜!”
她慌乱将伞丢到一旁,只顾惊惶地喊人,对他的怨气转瞬消散,在这个瞬间里,她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是那般害怕失去他。
就在这忙乱间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低头一看却见怀中李瑾瑜正含笑看着自己,“阿昭,你果然还是担心我的。”
“你……!”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明白了他的目的后,气红了脸,丢下他回身就走。
李瑾瑜敏捷的抓住她的手,将她拥进怀中紧紧抱住,“阿昭,原本我要先去南国视察后再回来的,可是因为想见你就先回来了,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只是视察?”
“是。”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等这次回来后我就哪也不去了,日日都陪着你可好?”
“那好,我等你。”明昭固执的别过头,眼底却浮现出点点笑意。
李瑾瑜在宫里待了七日,他带着她微服私访,体验民情,收集诗篇华章,跟她描述宏大的前景。他牵着她的手,执一盏萤灯,引着她走进灯火温暖里,一砖一瓦,一廊一檐,都在人间烟火中,忘返流连。
两个月后他一回来就入了东宫,明昭正要过去,谁知刚走了两步便头晕目眩的,元夕扶住她,担心道,“您近来精神不济,东西也少吃,还是先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不必,想是快到冬天了身上犯懒,元夕你先替我过去看看吧。”
“是。奴婢刚才吩咐膳房给您做了莲子羹,您别忘了吃。”元夕出门前不放心的道。
“知道了,你早去早回。”
天色渐沉,天浅似着一片蓝烟云衣般,半轮皎月隐悬在天上,明昭等了许久也不见元夕回来,索性一人去了东宫。
不知怎的,今日的东宫似乎益常的平静,连巡逻的侍卫也没有,只有泛黄的灯笼悬在高墙上。她的步伐不知不觉快起来,疾步往殿中走,推开朱红殿门,只有李瑾瑜一人独立窗边,似在瞰视整个东陵之景。
殿内只点了几支微弱烛火,闪烁的光斑驳的投在他的白色素衣上,显得他身长玉立。
“元夕呢?”她问他。
他回过头,看见是她,阴暗的脸色才有几分笑颜,他有意无意略过她的话,只是看着窗外道,“阿昭,你看东陵,这片天下是我打下来的。”
“我问你元夕呢?”明昭看着他,心中只觉陌生,急着问道。
李瑾瑜的瞳色微微变色,长长的睫轻覆在眼睑之上,眼下淡淡一抹阴影。他还未开口,他的贴身宫人走入殿中,向他呈上了一柄宝剑,那人刚跪下抬眼看到了明昭,顿时惊的不敢道一词,还是李瑾瑜沉声命他退出去。
隔着暗沉的烛火,明昭忽然觉得这把剑有些眼熟,不由自主过去细看,突然猛的转身,上前两步扑至他的面前,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若是即将溺毙的人见到了一根浮木。
“这把剑是永都的……”她声音止不住在发颤,“除了上战场他从不示人,你是如何得来的?”
窗外寒风拍打着窗棂,照亮她精致的面庞,犹如鬼魅般惨白。大殿内静得可怕,他与她僵持着,一切都仿佛凝固般。
“阿昭……”他的瞳孔幽暗生辉,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轻吐了四个字,
“落川亡了。”
明昭脑中嗡的一声,似有一把锋利的刀刃划开她的身体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意,那些疼痛撕扯着她的神经,牵扯着她的呼吸,像是将她的整个心脏都撕裂了一般。
“你说什么?”
她一步步向后退却,脚下一软跌在地上,等到李瑾瑜惊慌失措的过来抱住自己,她方才看见不知何时裙底已被鲜血染红,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终于昏了过去。
明昭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父皇站在落川王宫的废墟上朝她伸出手,她走过去,却脚下踏空,蓦地从高墙上跌了下去,转瞬化为白骨。
醒来时,李瑾瑜守在一侧,湿润着眼睛看她,声音很轻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动,“我们的孩子没了。”
明昭慢慢回过神,烛火昏暝,冷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寒意扑面,她突然剧烈地咳起来,咳出的血溅在李瑾瑜的衣襟上,染成一片胭脂色。
他俯下身轻轻抱住她,哑声道:“阿昭,你该恨我。”
“孩子没了也好,如此你我的账也可以算清些。”
她抿紧唇,挣扎着站起,眼里铺天盖地的绝望似杳杳深渊,“我问你,当日你说与我和亲是为了避免战乱,其实就是想令父皇他们放松警惕好一举攻之是吗?”
“这是当初父皇的本意,但我没有骗你,可是后来父皇惨死,我虽身为太子,却有无数人想我不得好死,企图取代我的位置。我别无选择,攻打他们是为了保住东陵,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明昭的心蓦然抽痛,恨也就多了一分,“你同我说让我信你,可是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李瑾瑜,是我错信了你!”她突的呜咽出声,哭得浑身颤抖,伤心至极,又无助至极。
“元夕呢……你是不是杀了她?”她步伐虚浮,身影窈窕却寥落颤抖。
“她在殿外听到了我说的话,我怕她告诉你,我怕……”他知道如今再多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瑾瑜的眼眶晕上一层水汽,他不再解释,打住了话语,目光幽深地望着她,再度点了点头。
明昭望着他,眼角噙泪,却笑着点头:“好,好……”她拖着广袖寝衣一步一步徐徐行至他身前,投入他怀中。近到咫尺,她蓦地翻手将一柄利刃刺入他的胸口。清明的眸子一眼望去,其中的恨意一清二楚。
李瑾瑜闷哼一声,大手覆上她的手摁在胸口,血汩汩地冒出。他身形晃了一下,轻声叫她:“阿昭。”他握着她的手,急切地表达,“你可以恨我,可以怨我,但是你不可以离开我……”他疼得全身微微颤抖,却始终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她听到他哀伤的声音传来,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下。
剑从手上滑落,她一双杏眼似两口枯井,终是捂住脸,泪如雨下。
殿内温暖如春,外面寒气料峭,她听见他走出殿外,朱漆宫门在身后吱呀一声,沉沉阖上。
经年更迭,朱颜辞镜,最终,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一病就是三月,再次见到他时高烧刚刚消退,三个月昏迷的症状便显现出来,她迅速地消瘦,憔悴不堪,形容槁枯。
他看着她,仿佛还是初见时那个灯火明媚的小姑娘,可如今,那如星辰一样的眼睛,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他记起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他手中仿佛还有那温暖柔软的触感,他心里突然一阵一阵抽痛。
窗外秋末最后一片叶打着旋坠落,斜阳西坠,整个皇城都笼罩在阴影中。
“其实我的命给你也没什么……”他低低说着,“可我不能死,阿昭,我还要和你过一辈子呢,你再陪陪我,我们像寻常夫妻那样,相守十几年,到时候我再让你杀了我,好吗?”
近在咫尺的李瑾瑜,以相似的眉眼说着要长相随的心愿,就好像埋葬在时光深处的影像又被挖出来,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就好像她已经度过的漫长的岁月其实只是一场虚幻。
就好像那个人,从未离开。
她脸上半分血色都无,手死死揪着被褥,像在忍耐着什么。
“你好好留在我身边,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若你喜欢富贵,我就把天下最尊贵的位子给你,若你爱清净,我陪你隐居山林都可以……”
明昭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并不理会他。
他对她的冷漠并没有生气,对她,哪怕她只是将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哪怕只是看着她好好坐在碧影窗纱前,鬓侧一朵海棠滴露,都是他的岁月静好,都让他欢喜得近乎惶恐。
他恍惚想去触摸她白玉似的脸颊,却又猛地收回了手。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如同凝望水中花镜中月,下一瞬花残月落,西风吹拂发梢,他缓缓转身离去。
外面暖黄萤灯罩了红纱,飘摇地挂在长倾殿的檐角,风吹花瓣悠悠落在灯穗上,是十里桃花比不上的好看。
“李瑾瑜。”
她突然出声叫住他,他回头,看见墨发白裳的她赤脚站着,西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他心头一叹,道:“阿昭,地上凉,你这样要生病的。”
明昭却不理会他的话,半晌突然莞尔一笑:“李瑾瑜,你可知道我的生辰?”
他听了这话,后背一僵,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明昭偏头看他,笑的惊心动魄,
“你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记住我生辰的人都已经死了。”
李瑾瑜走后,她换上了一袭红装,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红装曳地,明艳照人。
“元夕,我这样穿好看吗?”
没有人回答。她怔怔的坐着,直到眼睛发涩才记得要眨眼,一眨,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流下。
她默默地坐到深夜,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她突然推门而出,一身红装地在灯火朦胧的皇宫奔跑。她用尽全力,衣袍纷飞,钗环散尽。最后,她狼狈的站在城楼上,身后站着被惊动不敢上前的宫人,很快李瑾瑜便来了。
他眉心深蹙地看着明昭,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柔声唤她,“阿昭,过来。”
明昭麻木地望着他,良久,却笑了。
她想那笑一定很丑,透过他墨色的眸,她看到自己憔悴苍白如一道影。
“李瑾瑜,”她默念这从前叫了千万遍,如今在脑海里盘桓千万遍的名字,再抬眼时满目泪光已岑寂。
从来都是她痴心妄想。
“阿昭,别闹了,快过来!”
“你看,这皇城多美啊。”她额前一缕乱发,更衬得眸中落寞和疲倦一览无余。“只是,这般美丽不该是用鲜血铸造。”
“阿昭!”他上前想要拉她过来,却见她侧过脸,阴暗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她说,
“李瑾瑜,我想回落川了,你送我回去吧。”
世上早已没有落川这个地方了,她的父皇是他亲手从城楼上斩下,只余一堆白骨,他怎能放她走?李瑾瑜想他们还有一世的时间,他会加倍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想开,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面南的窗外有细细的雪粒飘进来。初冬的东陵落雪了。
凉风侵晓晨,她披着白色鹤氅落寞地立在庭下,看月隐隐西沉,听雪漱漱落瓦。在某个夜里,她听见墙外有动静,推开殿门,有个人正在廊下轻敲古砚,响声悠然悦耳,比她敲的好听了不知多少。
是永都。
这敲砚台的本领还是永都教她的,那时他将她桌上一方端砚浸了水,举到她面前,只见原本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砚台,在水波下隐隐现出如泻的青花来,细而不破,浑而不枯,鲜活多姿。他笑意缱绻,倒映了一脸缤纷花影:“这雨淋墙青花,恰如明昭你眸底波光。”
当时他将她从未见过的,色彩缤纷造型瑰丽的古砚摆了一地,倾上水,在泼墨一般和煦的午后,教她敲一曲落川古调,她却不给面子地掩了口打个大大的哈欠。
此时,宫烛投下柔和的光影,将他重重笼罩,窗外夜色正浓,雪还在下。明昭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想摸摸他的脸,却在看清楚他的样子时蓦然停住,心一下一下的发抖。那张绝色面容上,一道伤疤横穿过他的左脸。
永都笑了笑拿过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终究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颤抖着将脸贴在他粗糙的掌心,一闭眼,泪如雨下。
“你走,走的远远的,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她低声冲他喊着。
“我拼死突出重围躲了这些日子的追兵,好容易进了这里,你却要赶我走?”
永都捧上她的脸,纵使脸上瑕疵也挡不住如丹凤般微微上挑的嘴角,他说,“明昭,我若是死了,只望你亲手在墓碑上刻下我的名字,于愿足矣。”
她眼眶一红,轻喊一声:“永都。”
他看着她轻轻笑了,脸上那道疤痕在灯火照映下愈发触目惊心。
“我带你回家。”
他们一路躲过巡查的侍卫,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围墙下。
她欣喜,攥着永都的衣袖刚要离开,四周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带着阵阵浓烟。
她回过身,看到李瑾瑜站在火光里,阴沉的脸色像暗夜一样。
“落川叛贼永都,逃匿已久,如今竟公然劫持皇后,杀无赦!”
话落,他身后的弓箭手便拉满了弓。
利箭如急雨般密密麻麻射来,永都拔出弯刀,挥刀甩开。而后攥住明昭的手腕将她护到身后,急声道:“快走!”
就在这转眼的工夫,几支羽箭便直直地射入他的肩头。
明昭看到,慌忙拦在他身前:“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快逃,他不会将我怎样的!”
见此,永都的脸色更加难看。眼见又一阵箭雨扑天盖地袭来,他反手使尽全身气力推她出去,明昭知他目的,手伸出去却只摸到他的墨色衣角,她喊了一声:“永都,不要!”他回过头看她,飞雪朦朦之中,他的笑容如一朵昙花绽开,纯白清澈,却转瞬即逝。
“永都!”
她再喊一声,血腥的宫中如凝固一般,渐渐沉寂下来。
明昭忘了她是怎样不顾一切跑到永都身边的,只记得满眼都是血,永都躺在地上,雪落到上面染的鲜红。
红与白的交织,凄艳而又绝望。
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支撑被尽数拆开,她忽地跪倒下去,轻轻地抱起他。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都觉得会耗尽自己毕生的勇气。
血顺着永都的嘴角滴下来,明明那样疼,可他却十分开心。他一见倾心的姑娘,那个红衣长发比蔻丹还要娇艳热烈的姑娘,他喜欢了她十多年,追随了她十多年,今日终于可以揽她入怀。
那时她还是个只会由他抓着手带她在后花园玩的小女孩,后来女孩渐渐长大,他便领着她走出重重宫墙,去看外面的繁华,那时她很依赖他,他总觉得他会陪她一辈子,可没多久,她便被李瑾瑜带走了。她喜欢上了李瑾瑜。姑娘穿上嫁衣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爱得那样卑微。
“明昭……”
血仿佛已经流尽,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脸上仍挂着笑,“那年上元节我偷偷领你出去,本想对你表明心意,却没想到你的手一旦放开就再也抓不回来了……”
他猛的咳出一大口血,血溅到明昭白皙的脸上,他没有停下来,仍用力朝下说着,“你说,若是那夜我找到你了,若是没有那道圣旨,若是你没有遇见他,如果……那样的话,你会不会喜欢我?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亲?”
明昭紧紧攥着他的手,泪落了下来,她看不清他的模样,轻声道:“会的。”
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美的承诺,永都低低地笑出声:“真好。”
而后便再没了生息。
那低低的笑声牵扯着明昭的心脏,她无神地盯着远处的黑暗,许久之后,当一切归于寂静,她喃喃道:“永都,不要睡,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