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外公

  外公是二十世纪的人,生于1921年,和党同龄,可惜活了不到80岁,离新世纪还有四个多月,没能熬过病魔,匆匆离我们而去。实际上,我从小到大叫外公:不喊“依公”,不称“姥爷”,而叫“公公”,我们家晚辈一贯都是这么叫的。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是一位慈祥可亲的老人,但他真正存留于我记忆中的时间,只有15年左右,也就是从我七岁开始,直至他去世——那年我二十二岁。其余的印象,多是从长辈那里得知的。

  外公有五个子女,拿我的母亲为例,她就继承了外公正直善良的品质。还是先说一件事,发生在母亲身上的,千真万确的事——

  回想起来,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1984年上下,6岁左右,学龄前后的我,每周都要去外婆家。当时我住在魁岐——现在的城乡结合部,那时却是彻头彻尾的乡下。37路公交车是我和妈妈唯一的交通工具,不知为什么,这条公交线路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是37路,不过这是后话。

  那个年代,公交车都有售票员,搭车也不是一元钱就能从头坐到尾,而是按距离(站点数)收费。所以售票阿姨都有一个专座,可以放长长的板夹,而板夹上面就是各种价格的车票。有一角、二角、三角、五角……每每乘客蜂拥挤上车,售票阿姨总是喊到:“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 乘客买了车票,售票员就会用一把像剪刀一样的工具在车票上打个孔,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乘客逃票,常常都能被揪出来。

  根据我的记忆,不买票的乘客极少,说有月票被要求出示却拿不出来,这样的人也不多,但更多人是买了一角、二角的短程票却坐了超长距离,其实就是到站不下车,为了省几角钱,像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一样,妄图蒙混过关。不过,售票阿姨对此类现象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因为乘客太多太挤,根本无暇顾及。要知道,三十多年前,可没有地铁、的士、电摩、共享单车,更别提什么私家车和网约车了,除了自行车,乘公共汽车就是最好的出行方式,所以当时挤公交可是普遍现象,也是一门技术活,哪里像今天,非高峰时段的公交都快被个人“包车”了。

  不过有那么一次,一名售票阿姨却认真了。我只记得那天似乎是在我和妈妈从城里外婆家回魁岐的车上,当时乘客还蛮多,售票阿姨却破天荒查起票来——

  “哪里下车?”——“五孔闸。”——“票拿出来。”——“嗯……”——“过站了,请补票。”……

  乘客乖乖地掏出钱包来。原来阿姨竟然认真看起票来,车票上的小孔作了记号,能看出上车站点,显然这个乘客早该下车却不声不响地偷坐了好几站!

  “哪里下车?”——“林浦。”——“票拿出来。”——“嗯……”——“过站了,请补票。”……

  “哪里下车?”——“快洲。”——“票拿出来。”——“嗯……”——“过站了,请补票。”……

  …………

  有的乘客缩在旮旯后位,偏安一隅,也被查票。一连查了好几名乘客,竟然都是“过站”!为了省下区区两三毛,居然说谎骗售票阿姨,节操碎了一地。

  阿姨向我们走过来了,妈妈从容地拿出两张票。“到魁岐,下站就下车。” 妈妈说。

  售票阿姨看了看,满意地把两张票还给妈妈。

  “你看那些人被查出来,多狼狈。我们老老实实,多有面子……” 妈妈下车后对我说。

  这件事情很小,却反映了古人的一句名言——忠厚传家久。正因为外公为人正派,不贪小便宜,从而教育和影响了妈妈,最后感染了我,良好的家风品德就是这样继承下来的!

  妈妈还继承了外公的一个重要性格——什么事情都忍得住,却耐不住!

  什么叫“忍得住,却耐不住”呢?比如外公在最艰难的日子,能夹起尾巴做人,和一家人在夹缝中求生存——这就是忍得住。而外公人生低谷过去后,主动入党、晋升研究员,退休后还被续聘,发挥余热——这就是耐不住。

  外公的学历不高,他的人生经历却把他塑造成一个坚韧顽强的男人,哪像今天有些211、985的大学生,如果外公的遭遇落在他们身上,恐怕早都自杀N次了,我形容这些学生是“学院的智商,学园的逆商”。年轻人太自负,正是因为经历太少,讲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太顺利、太嘚瑟了(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叫“人生一路开挂”)。

  外公还有一个优良作风:勤俭节约,不图享受。有两件事,令我印象颇深——

  第一件事,就是1985年左右,我刚念小学一年级,上剪纸课,学剪鞋子,记得当时我把鞋子都剪成了左脚,带回外婆家才发现,闹出大笑话,正准备扔掉,外公说“不要扔,正好烧了给老嬷嬷穿。”(那时,老嬷嬷也就是我的曾外祖母刚走不久。)外公一边烧鞋,一边嗫嚅着:“都是左边脚,害得老嬷嬷不好穿……”

  第二件事,就是表姐要去外地上大学时,准备买一本《新华字典》,外公说不用买新的,他自己有,于是找出一本破旧得无法形容的《新华字典》,封面烂透了,纸张卷曲了,内页缺角了……总之像是出土文物一样,我们都惊奇万分,这样的《新华字典》怎么还不扔掉?

  外公还有很多值得回味的事,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就是他在临终前,念叨着我用电脑把信发给江西的徐昆(那时刚流行Email,我和江西的一位亲戚——我叫他徐昆哥——经常电子邮件往来,外公得知后也很高兴,毕竟是新事物,且沟通快捷多了)。

  外公犹似一棵树,在春天里发出新绿,在夏日里郁郁葱葱。到了秋天,树叶开始凋零。直至寒冬凛冽,落叶纷飞,枝丫上已是片叶不存,俨然枯死的样子——那是外公晚年最后的日子,身体羸弱,两腿细得就像竹竿。2000年夏天,外公因肾衰竭住进医院,8月19日,终于走完了人生旅程。


  ——2021年3月21日于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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