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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俊英之前已经走过这条通往金花家的路了,但是没想到这次走起来更加艰难。尽管有传宗和玉香从前面把头好像要深深扎进地里的样子拽拉着,吴俊英还是觉得这车子有千斤重,她在走之前特意换了双雨靴,因为那是家里唯一看起来一双比较结实的鞋,用吴俊英的话讲,好鞋就是要用在难走的路上,最起码在撑不下去的时候,鞋还能给点劲儿。可是鞋再怎么给力,也只是自己照着自己的三寸小脚用所谓的胶皮缝制的,不管如何觉得合适,也只有三寸长,就算步子迈地再快,也抵挡不住有几十里的山路。

不一会儿的功夫,吴俊英觉得背上有热气升起来,风一来,很快又觉得冰凉冰凉的。她招呼着传宗和玉香坐下休息,也不让他们再拉车,而是躲在车的后面,不被冷风吹到。吴俊英想着如果两个娃娃再病倒,可能比自己省的这一份力更难熬。于是三个人改成了一起推车。如果走在车子前面看的话,根本看不到人,好像只能看到一辆盖着黑油布的车子在缓慢前行。遇到一个坑,三个人来回使劲推了四五次,遇到一个小坡,那得需要小脚的吴俊英加快走几步用助力将车子往上抬。遇到再大的坡,也有翻车的时候,车子几乎是砸下来的,吴俊英本来想反抗一下,用手撑住,但突然发现除了她用后背顶住车子保护俩孩子以外,别的没有更好的办法。车子砸下来的时候感觉不出具体重量,只觉得闷闷地一下,全身像被压扁了一般,吴俊英有时候想如果自己是一张人皮的话,可能会更好吧,不必害怕被砸坏,怎么砸都是一张皮。

突然的翻车吓坏了传宗和玉香,他们蜷在吴俊英的身下,不敢动弹。砸下来的车发出闷闷的声音吓坏了传宗,他以为这下亲娘就会死,急得直掉泪。吴俊英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搂得更近,一边跟传宗说,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待到有人过来的时候,吴俊英娘仨才得以解决,时间过了多久不知,能知道的是太阳已经偏西了。吴俊英对帮助他们的人表示感谢后又推起车子赶路。她想着如果能早点到,她们一样可以赶个来回,听说又要来一批新煤渣,她还能多捡一些存着。她越想越觉得生活有奔头哇,后面的传宗和玉香都禁不住小跑起来才跟上。后来很多孩子回忆起这一段就想着是什么让一个小脚女人这么有力量,有干劲,我们不得而知,是对生活的热爱么,是对孩子的无私付出么,是对她自己的挑战么。好像都有,又好像不够全面。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她瞅了瞅空空的米罐儿,又看了看挣开皮的高粱窝窝,她忍不住叹气。丈夫去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说是看看周围有没有野菜可挖,给孩子加一些青头,可大冬天的,哪里来的青头,就算有也已经被人们挖地三尺地挖出来吃了。至于那些晒干的萝卜叶子,地瓜叶子都成了抢手货。烂在地里的菜叶子,这时候也成了香饽饽。要说人可以多么节俭,大概是你真的没有吃的时候才明白那仅存的一点点可以下肚的东西都是救命稻草。金花在家里发愁,丈夫在地里发愁,他想一直耗着,以为这样真能找到一点吃的,但天色越来越暗,根本看不到任何,只是这种熬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找,从未耽搁过。丈夫想起来之前在厂里带着孩子们吃大锅菜的时候就经常说你们如果不珍惜食物,让你们尝尝吃不上饭的滋味,你们就知道了。不成想,一语成谶,人可能在贫穷困苦饥饿难耐的时候更相信命这东西,也就更加的迷信。他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清醒,也对刚才的迷信而感到羞愧难耐,他不是一个粗人,读过很多书,也见识过很多事儿,不曾想时代给了他一些重创,如果他能够活到今天的话,一定能够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吧。

吴俊英娘仨儿赶到金花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当金花看到母亲和弟妹推着一车东西来家里的时候,手里的刷锅扫帚滑落了,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一股热流涌上眼睛。这时候丈夫也回家了,他看到岳母带着这些东西过来也泪如雨下,作为知识分子最后的一份矜持已经当然无存,他跪在地上磕了响响的三个头,他说,娘,自此我跟金花好好过日子孝顺您。吴俊英赶紧扶起女婿,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对他说,娘不图你们回报,你们只要好好的,我这心里就得劲儿。在那样的一个特殊时代里,人们巴不得离周勇两口子远点儿,周勇的家人都跟他断了关系,因为过多的联系与参与就会被认定为斗争派。不但会影响自己的工作,还能够牵连到后代受影响,周勇太了解这种事情的危害以及自己的现状了,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岳母能够这样为他们一家做一些事情。那天晚上,金花一家吃了一顿比过年吃的还好的饱饭。灶上有了煤渣的助力,更热了。吴俊英本想着带着传宗和玉香再赶回去,但金花两口子死活拉拽住不让走。那夜,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躺在炕上,孩子们睡得香甜,金花跟吴俊英聊得深。金花说,娘,这炕像极了我刚来家的那晚,你烧的炕,一直暖到心里。吴俊英也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想起来金花第一次来家里的样子…….

第二天,吴俊英带着传宗和玉香早早地就出发了,出发前还给金花一家熬了一锅玉米面粥。她一边烧火一边流眼泪,会感叹人得都多累才能睡得这样沉。她忍不住用袖子擦这眼泪,不想让孩子们吃到掺了眼泪的饭,用老人的话讲那是苦饭,不是甜饭,她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吃甜饭。

回家的路让吴俊英异常感到轻松,不仅进是因为推车上没有了那些重物,而是她觉得心里像是卸了一大块包袱。她还会要求要推玉香一段儿,看着玉香坐在推车上,两个小辫儿忽闪忽闪,吴俊英也开心起来,她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无忧无虑过。

自此以后,吴俊英就带着传宗和玉香捡煤渣,捡的煤渣多了也可以换地瓜面,更可以卖钱。吴俊英满足的不得了,因为她觉得既能养家糊口,还能接济金花一家,这就是最好的营生子。去往金花家送粮食送煤渣也成了固定的事儿,虽然周勇多次强调自己要来半路上接应,但吴俊英就说不肯,吴俊英说遵守组织给你的规定,咱只要没犯错,组织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别因为这些接送的小事儿让组织抓到把柄,让你自己有理说不清。就这样,吴俊英一送就送了两年,两年后,周勇被组织重新任命了,职位比之前更高了。金花一家又搬回了厂里的宿舍去住,眼看着金花一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吴俊英心里美得不行。

金花丈夫安排好家人就来吴俊英家送钱送粮,吴俊英拉着金花丈夫悄悄地说,树大招风,你现在刚回来,很多事情需要特别小心,我有吃有喝的,不必担心我们。你呀,好好搞你的业务,也好好地跟金花过日子。以后没啥事儿,多带孩子们常回来看看就好。金花丈夫送来的东西,吴俊英让他一样样的都搬上了车,一样不留。村里有过往的人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吴俊英是傻的,有这么好的女婿,不知道跟着享清福。吴俊英听了之后只是笑笑不说话。

金花一家的事情安排妥当了之后,传宗也到了思量着是该考学还是要进工厂的时候。传宗想着尽早养家,所以决定要进工厂。吴俊英没有过多地干涉他的想法。吴俊英想着家里的房子确实该翻盖一下了。人啊,哪能没有个像样儿的家呢。有家才有根,有根才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自此,传宗被作为村里积极分子的孩子选送进工厂。那怎么得来的这个积极分子的称号,但让是吴俊英的努力。自从金花一家出事以后,她虽然不知道政治和时代是什么,但她知道一个根正苗红对一个人的前途是有影响的。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让自己从零开始,把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她不但要背,而且要背的滚瓜烂熟。煤油灯的油也是一些劣质油,燃烧起来,黑烟滚滚,又呛。吴俊英的气管炎大概是那时候得的,后来小女人玉香每每回忆都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最伟大的女人。每次村里举行什么会议,她必定参加,她跟村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不仅仅是人们对她的歧视,觉得她是一个年纪轻轻就时守寡的人,而是她不参与村里的七嘴八舌,反倒对男人搞发展的事情感兴趣。别人都说吴俊英是男人婆,扎在男人堆儿里不肯走,但吴俊英知道,在男人堆里听到的消息比在女人堆里听到的东西值钱。男人们想搞的运动,她也想参与,男人想做的事情,她也想做做看。大字不识的她被毛主席语录永远是头一份儿。她说我不懂什么国家,什么政治,我只知道我稀罕我现在住的地方,我珍惜现在的生活。

运动下的传宗进厂工作了,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全部交到吴俊英手里,让她为家里的房子买材料。这时的吴俊英要决定盖房子了。她虽然不舍得这个曾经跟丈夫有过共同生活痕迹的老房子,由租到买,见证了他们生活的改善与变迁。传宗和与玉香这老房子里出生,长大。可下雨天那挡不住的瓢泼水也是真的浇透了生活的信心。吴俊英有了盖房子的心就开始想着联系家人和街坊先估算物料再确定动工日期,而后再确定人员,准备好饭菜和家伙什。

风风火火的吴俊英向娘家的哥哥们求助,想让他们来家里领着干活,哥哥们毫不推辞,平时那些跟吴俊英一起开会的男人们也都纷纷领了自己能干的活路儿。找到附近的泥瓦匠师傅。打地基,夯实,拉线,摆石头,一道道工序有序进行着,打地基的石料是吴俊英在山上找到并一点点滚下来的。手磨起了一个个的血泡,也没有觉得疼,只要是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的,她从不觉得累。吴俊英的哥哥们招呼着大家干活,吴俊英就做起了伙食工,还不定时地给大家递烟卷儿,送茶水。盖房子的现场热火朝天的,不知道这家什么来头的人经过的话,以为这家肯定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灶间的女人们忙着蒸炸煎炒,像忙年夜饭一样。带头的大婶子提醒吴俊英要节约,不能这么造。吴俊英说,大家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大家能来给俺家干活就已经是尽心尽意了,我出点东西一点也不亏,心里高兴。大伙儿听了干的更起劲了,灶间的女人们也更热情了。盖房子是好事儿,值得庆贺,大家在捧着碗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吴俊英这个女人真的了不起,虽是个女的,但办起事儿一点不小家子气。每个人的碗里都漂了几块猪头,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儿。而用吴俊英的话讲,好东西,外人吃了传名,自己吃了填坑。她不肯让传宗和玉香吃的肉全部拿出来给了来帮忙的每一个人。就冲这点儿,大家改变了对这个寡妇的看法,觉得这才是个人物。

三个月的时间,从初春到初夏,吴俊英家的新房建成了,亮堂堂的五间大瓦房,一排立正儿的。吴俊英摸着还没有干透的墙不仅感慨万千。她跟孩子终于不用再因为下雨而恐慌了,也不都用担心冬天吹进来的风是带着雪的还是不带雪的。她的话,老百姓是什么,穿衣吃饭,吃饭穿衣。可这些的基本就是你有一个能遮蔽风雨的房子。就像心有了归属感一样,她是这个村子里名副其实的一员了,再也没有人说她是外来户了,也再也没有笑话寡妇的日子就是难。她买了两把新锁,把大门里外都锁一遍。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吴俊英想看你怎么干。她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别人说什么。

有了新房子的吴俊英想着把父母时不时地接来住一段儿,房子有了,家的温情也有了。传宗已经开始工作了,生活的压力减少了很多,玉香还在上学,吴俊英也给自己安排了事情干。她积极参与村里的事宜,已经成长为一名村干部,东家长西家短在吴俊英的调解范围内,但吴俊英绝对不是以一个家庭主妇的眼光去调解,而是用了一种平衡术。至于这种平衡术是怎样的模式,后人各说各有模样。

转眼几年过去,玉香也到了参加工作的年纪。吴俊英也想让她留在传宗的单位,这样姐弟俩有个照应,但是玉香不是金花,怎么样安排都可以,趁着吴俊英睡着,偷偷收拾东西就走了,她报名了市里的工厂,离家几十路,却让吴俊英凉了心,她觉得自己的一片苦心不被认可。金花回家也就着妹妹的事情跟吴俊英聊一些心事。不知道吴俊英年纪大了还是舍不得孩子,硬是因为这个事情哭了好几天,一个从来不为生活磨难掉泪的女人竟为了孩子的远离而哭泣,也是一种沉重吧。

玉香走了,金花离得远,吴俊英的身边只留下一个传宗,这是她的老疙瘩了,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传宗到了找对象的年纪,每次带回家,吴俊英总是不满意,反倒是看中了街坊家的外甥闺女。吴俊英觉得儿子找媳妇要找一个能伺候的人,老实,本分,听话,脾气好就行,至于长相没有那么重要,而传宗被介绍的几个对象模样十分出挑,也是有文化有知识的进步青年,但一个没有入吴俊英的眼。吴俊英一边张罗着传宗跟街坊外甥女的相亲,一边抵挡着传宗的那些女朋友们的攻击。传宗不同意吴俊英介绍的这门亲事,想自己做主自己的婚姻,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传宗的婚礼日期大约订在初秋。传宗到婚礼的前一天都不肯看一眼自己的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儿,新娘子是吴俊英街坊的外甥女,街坊是跟吴俊英一起在村委搭档的大姐,因为有了很多交集,所以格外聊得来,大姐家好几个挨阶儿的孩子,照看不过来就找了自己的外甥过来帮忙照顾。大姐的外甥女名叫桂兰,人长得白白净净,两条乌黑的大麻花辫儿长到腰间。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实诚人儿。吴俊英越来越喜欢,还偷偷地在院子外面瞅了半天。不等传宗见面,吴俊英就已经跟桂兰搭了几句话,她说我就想找个伺候好儿子的,照顾好孩子的,勤快,脾气好就行,我看你行。年少的桂兰听了以后羞红了脸,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慢悠悠地点了好几下头,麻花辫儿随着头来回蹭了她的小碎花布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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