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清泪诉故情,一声嗟叹话别离
秦归日没等到庄知蝶回来,这还是第一次。虽然他们现在不住在一起了,但庄知蝶每天回家,无论多晚,都一定会到她这里露个脸。两人同在一个单元,她也习惯了。可是今天有点不同寻常,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过了。平日里滴酒不沾的秦归日,一个人喝了半瓶Le Pine,终于有些醺醺然了。她摇摇晃晃步入卧室,一头扎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盯着台灯旁约二十厘米高的“飞天”泥塑仕女像,顷刻间就睡着了。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它好像六边形的蜂巢一样,只是所有的块面都由乳白色半透明的未知材料组成,每个块面上隐约蚀刻着雪花、冰晶的图案,每一片都不太一样。秦归日伸手触摸,却并不冰冷。通道比较狭窄,只容她一个人通过,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似乎有一只银白色凤尾蝶身影时隐时现,在引导着她深入。“知蝶,是你吗?”她感觉不到平日里的默契,十分疑惑,用心语发问。没有回答。难道是幻觉吗?
越往里走,“蜂窝长廊”就越宽敞。不知经过几次起伏、几个转弯,最后到达一个球形大厅。这个大厅非常深,无数的出口星罗棋布。她环顾四周,视线所及最远处的六角形块面都缩成了一个点。它的中心悬浮着一个半球形基座,好像一座祭坛——平坦的表面像镜子一样光滑细腻,上面好像平躺着一个白衣人。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是谁。她伸展出雨燕的翅膀,振翅向“蜂巢”中心飞去。快要接近时,她从空中俯望,看清了脸,居然是丁寒!他神色安详地卧于祭坛上,栩栩如生。秦归日大骇,难道他真的快死了吗?是他强烈的执念把毫无防备的她拽入他的梦境中了吗?如果真是如此,必须尽快打开梦道,离开这里!刚念及此,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秦归日定睛细看,发现这些“雪花”是从那无数片六角形块面之中飘出来的。秦归日望着它们轻盈飞舞的模样,不禁有些沉迷。她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雪花,竟然感觉到冰凉,它们精巧的结构倏忽即逝,融化在手心里!
雪花越来越多,慢慢地,开始旋转。由各个通道口吹进来的风,仿佛一束束透明的流体,将剥落的雪花全数席卷,最后在“蜂巢”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漏斗,围绕着丁寒躺着的半球形平台顺时针旋转,速度渐渐加快。即使秦归日知道这是在丁寒的梦里,也冷得簌簌发抖……
庄知蝶悠悠醒转,发觉周围一片昏黑,头部和身上盖着什么东西,他撩开衣物,慢慢坐起,才看清这是个电梯间。他还有点迷糊,一时没弄清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按了按电梯按钮,门开了。他直往里走,不料却撞了头。原来这是专门运送中小件物品的货梯。他俯下身,猫着腰钻了进去,蜷缩在梯箱内,面板上只有上下两个触摸圈,他不假思索地触摸了下面那个,所有的动作都像梦游一样。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电梯似乎运行了很久,才停了下来,门开了。到达的铃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庄知蝶,他从里面爬了出来,一片白晃晃的灯光扑面而来,刺得他的眼睛睁不开,赶紧举起手遮挡,人越发晕乎,差点跌倒。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巡视着想找到出口。但眼前出现的,只有一条长长的通道,圆弧形的、拱壁上整齐堆叠着一层层瓷白色、六角形的晶体结构。这是什么地方呢?不可能是一楼。庄知蝶跌跌撞撞地走在通道内,心里直骂那个陆桥真够狠,为了阻止他,竟然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暗算他,不过自己也没高明到哪里去,之前在知梦堂不也拦截了他的到访和晚会请柬。这么想着,似乎有点释然了。不过,一定得让那小子吃点苦头,如果他胆敢伤害秦归日。不知不觉,他已经沿着通道走了很深一段,无意间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起,脚下的道路也变成了瓷白色六角形材料组合成的结构,再回头看看,原先平坦的路面已经化成一根螺旋形细线,渐渐消失于头顶的空间里。难道自己会飞檐走壁了?
庄知蝶感觉脚下生风似地越走越轻松,莫名地有种快感,好像身处真空中一般。事实上,他很快就脚不着地了。一股强劲的气流将他卷起,果真像真空吸尘器一样,甚至将管道壁上隐藏的晶体状物质一起吸了出来,形成了无数亮晶晶的雪花飞舞。庄知蝶不自觉地张开了双翅,化作蝶人,顺着风向,向神秘的未知飞去。这时,他才确定,自己落入了他人的梦境。他闭上眼睛,挣扎着想要从这个诡异的梦境中打开梦道返回。可是,无论他如何行动,就是无法挣脱。完了!自己这回真着了陆桥的道了!他感到越来越冷,不得不拼命扇动翅膀。难道这才是对方的目的?将他永远锁在这个冰冻梦域之中?!
前方忽然闪现一朵银莲,与往日不同,这回它竟然闪烁着温暖的晨曦光芒。怎么会呢?自己在梦里也出现幻觉了吗?是秦归日?一丝暖意传入了他心里,是的,不会错!他用心语询问,然而,他的心声似乎被封闭在了无形的容器内,只在自己心里像回声似地来回传播,却无法传送出去。这还是头一回。但他很快镇定,因为他知道肯定有某种契机把他们两都拽进了这里。
庄知蝶被暴风雪卷进了一个硕大的球形大厅,眼前壮观的情景震撼了他。从球壁上无数个“风口”吸进来的风雪,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绕着躺在中央半球平台上的一个人旋转着。他也认出了丁寒,此时他仿佛沉睡千年的木乃伊般形容枯槁,看上去又冷又硬,毫无生气。但他并不关心,只投去匆匆一瞥,便四处逡巡寻找秦归日,可转了好大一圈,仍然没有她半点身影。而这雪暴龙卷风越来越猛烈了!
正在两人都不知所措时,雪的龙卷风突然静止了!一束暖光直射到丁寒脑门正中,光斑所及之处,仿佛天门洞开,黑逡逡的。秦归日眼见一缕彩光好像扭结在一起的麻花丝带,轻柔地拔出,向穹顶飘去,那彩光变幻着,膨胀收缩着,像有节律的音符,歌唱着忧伤的旋律……秦归日情不自禁地飞上前,伸出双手触摸它——瞬间,那光带就像游蛇,由她的指尖缠绕至她的全身,一股复杂情感扑面袭来,它们由巨大的失落、遗憾、不甘心、悲伤和少量如星辰般的喜悦、依恋点缀着编织而成,压迫得她透不过气来,她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庄知蝶却看到,原先围绕着他的纯净雪花汇合成了一道闪亮的烟花,直刺入丁寒脑门上那个黑洞里,丁寒突然大睁双眼,他漆黑的眼洞里,分别转动着一个螺旋形的星系。一层层薄雾似的黑暗渐渐弥漫于整个空间,也钻进了庄知蝶的心底……
秦归日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经更迭。那是一个仿佛静止的世界:大片稀薄透明的浅蓝色上划过几抹氤氲的落日黄,远处的交界处逐渐过渡到一线深邃的普鲁士蓝,冷灰与暖灰纠缠不清地向下铺展,精致的泥金色波纹、褶皱隐藏其中,近处凡戴棕色与宝石翠绿组成的貌似礁岩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少女背影,她的棕黑色长发拖在灰蓝色长裙上,她赤着脚,一丝殷红色从她的脚跟处绵延而下。她似乎在那里站立了几个世纪,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流泻而出。秦归日向她走近,惊奇地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灰色便褪去一点,露出鲜艳的橙黄色,好像投入死气沉沉深潭的石子一样,荡漾出层层斑斓的涟漪,整个世界都苏醒过来了!
色彩开始互相融合、流动、转换,风起云涌,鱼潜鹤舞。终于,那个沉默的少女也感觉到了周围的异动,转过身来。竟是凌兰!她平静的神情依然波澜不兴,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盯着秦归日看了很久,才开口:“你才来吗?”
秦归日一惊,低头看到自己上身穿着的,却是一袭敞开着前襟的杏仁色衬衫,衣襟随风飘舞;墨绿色的男式长裤紧贴在腿上,双脚一样赤裸着!她摸了摸后脑,自己的长发不见了。此刻的她,已经不是秦归日的模样,而是她的委托人——丁寒!她还苦恼着如何应对,脑海中自动闪出那道神秘的彩光,她甚至无需苦苦思索,就脱口而出:“是啊!让你久等了,兰——”
“你还来做什么?”她的语气仍然冷冰冰的,但丁寒能察觉出微微的颤音,愤怒、迟疑、委屈、留恋……这些幽怨的情绪游丝般从字里行间喷射出来,他挺起胸膛承接住它们的重击,又轻轻将它们放下,“兰,我不能请求你的原谅,当初的事不提也罢,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懦夫,当你向我敞开心扉时,我却逃跑了!所以老天爷才惩罚我,令我一辈子都在对你的思念和忏悔里挣扎吧!如今,还让我渐渐陷入疾病的绝境……”丁寒的眼泪被风带了出来,凝聚成一串串晶莹的冰花,还有无比心痛的感受。
凌兰仍然兀自而立,不为所动,但她的嘴微微张开了些,胸膛上下起伏着,“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是这个病,你还会继续躲吧?!”
“倘若相思无用,何须岁月蹉跎!你看看我吧!当年的年少轻狂已不复,即便如此,你还爱我吗?”他的黑发刹那雪白,细密的皱纹爬上他的脸庞,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乘着风分明传入了她的心里。
凌兰的泪水刷地一下奔涌而出,她慌忙转身,不想让他看到,几十年的积怨、自己费尽苦心打造的心的城堡,怎能这么轻易崩溃失守!丁寒却飞奔过去,紧紧抱住她,呛然道:“我不想在最后的关头,仍然迟疑不决!我爱你!永远——”她仍想抗拒挣脱,但自己的双手却一样环保住他。她无数次幻想过要投入的怀抱,跟想象中一样温暖啊!早知如此,何必等待!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几簇银丝显露了出来。他们都为自己的犹豫胆怯和骄傲任性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再没什么顾虑了!他闭上眼,吻上她的唇,她没有拒绝,彼此感受着柔软和温存,希望这一刻永存。这迟到的亲吻,裹缠着爱与恨的表象,深深烙印入他们的心头,她脚下纠缠的殷红色线条卷曲起来,化为朵朵玫瑰花蕾,缓缓绽放,弥漫醉人的芬芳……
夕阳如血,白鹤的羽毛也被染成了落日余晖的金粉色,它在这对情侣头顶上空盘旋着,忽然仰着脖子嘶鸣起来,声音凄美悠长,丁寒猛然放开了凌兰,纵然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可是告别的一刻还是来了!他握住她的手,一脸不甘心又决然地呼喊道:“兰,记住,我爱你啊!好好保重,再见了!”他松开手,双脚已离地,蓦然向上浮起。
凌兰惊恐地拼命伸手,想抓住他的脚踝,却扑了个空,跌倒在地,她立即爬起来,跟着他越飞越高的身影狂奔着,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就这么走啦!又要抛下我吗?!你别走,别走——我也爱你呀!”
丁寒的脸上浮现出欣慰又残酷的笑容,骄傲的女人啊!终是我抛下你了!你也尝尝这相思之苦!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我们这样彼此折磨?罢了!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别时。他最后的意识化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凌兰一直望着丁寒的身影,直到他最终与天空融为一体。她跪倒在地,呆呆地愣在原地,整个世界也如冰冻了一样,一片青灰。许久,她突然掩面痛哭。世界跟着呜咽,刮起狂风,下起暴雨,天崩地裂……流星自天而降,落到凌兰的手心里,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感受着它的温暖,它微微浮起,仿佛安慰她似地,在她眼前转了一圈,又落回她的左手,慢慢拉长成一条细细的光带,缠绕在她的无名指上,围成一枚铃兰花形状的戒指,她的一滴泪滴落在花骨朵上,它竟慢慢绽开了!这暖意汇入她的心头,融化了坚冰,她的脸上浮出了些微的笑容,周围的一切也慢慢安定下来……凌兰长长吐出一口气,从梦里悠悠醒来,瞥了一眼钟,刚刚凌晨3:33。
庄知蝶胸前的灵珀护身符放射出温暖的光,护住他的元灵。他张开缚魔八卦网,将自己裹在其中,抵挡着越来越深的黑暗和寒冷。他强迫自己镇定,必须找到秦归日,打开回去的梦道。正在此时,一道亮光刺破这沉沉黑幕,一朵银莲在黑暗中徐徐盛开,莲座的孔洞里喷发出无数颗莲子,它们和母体一样晕染着温暖的荧光,代替了原先漫天的雪花,占领了整个空间。有一些落到丁寒脑门上,生根发芽……
秦归日终于从凌兰渐渐崩塌的梦域中出来,打开梦道穿越到丁寒最后一刻的梦境中,用尽力量点亮丁寒将要寂灭的梦域,终于见到了庄知蝶!
“少总,我们找到他了,怎么处理?”一个黑衣执勤人员指着智能巡逻车上载着的庄知蝶问道。
“把他送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陆桥挥挥手,命令道。
“是!”黑衣人输入地址后,巡逻车立刻发动,驶入黎明前的夜色中。
陆桥口袋里的袖珍药盒轻轻震动起来,他取出它,倒了一颗白色小药丸进口中,吞了下去。“虽然梦里的世界很有趣,不过,现实更好玩儿啊!是不是啊,白鬼——”
“你是玩得痛快了,我呢?只能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周围并没有他人,陆桥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忽然又尖又细,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不就是鬼嘛!怕什么鬼地方!”他哈哈大笑起来,又放低声音安慰道:“嘘——别急,快了,很快我们就都自由了!”
他站在“极光”天台上,极目远眺,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他接通了秦归日的通话,她似乎宿醉未过,但显然并没深睡,声音带着迷惑和慵懒,“真可爱!”他叹道。
“你说什么?”
“秦姐姐,庄知蝶喝多了,我只知道你的地址,就把他送你那儿了,五分钟后收货哦!你欠我一份情啦!想想怎么还吧!”他暼了一眼远处海关大楼楼顶大钟,故意拖长尾音道,不等她回答,就挂了线。
凌兰次日接到了丁寒的死讯,她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他所有的讯息。他没能挺过那个实验性新疗法,死在了手术台上,正是在凌晨3:30左右。她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甚至没掉一滴眼泪。她拿着丁寒的泥偶——那个唯一的男偶,在院子里紫藤树下挖了个浅坑,把他埋了进去。“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来陪你的,到时再相见!”她轻轻说。当天夜幕初临时,她又收到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那个梦里的铃兰戒指!是他为她手工做的,生前一直藏着没敢当面送给她。她边摇头,边将它戴上左手无名指,居然正好扣住手指,不大不小。“你真是个羞怯的男人啊!我也太好胜。这辈子就这么较着劲过去了。下辈子,幸福会回来吗?”她凝视着小小的铃兰,它们随着她手指的动作轻盈地滑动,她凑近耳朵,听到细弱而清脆的铃声。
一颗流星突然划过西方的天空,倏忽即逝。
“什么?有可能会苏醒的迹象?不行,在冷冻前必须保持这个‘Level A’的深度沉睡,加大‘修普诺斯’的剂量,可以超越最大量!”一个戴着防护头盔、全身上下穿着防化服的女人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
但智能医护助理拒绝执行,因为这已经超过她的执行范围。对方似乎非常恼怒,爆了句粗口,“妈的!愚蠢又刻板的机器!我是commander!任何事都由我来负责!实验绝不能中断,不能失败!”她一把扯下高分子聚合物手套,拆出一个无菌针头,刺破食指,挤出一滴血,滴在执行器感应区,原先的警示红灯立刻转为绿灯,她在提示音过后迅速输入“超剂量”指令,注射管里注入了又一管蓝色药液,缓缓滴入躺在封闭式茧形生命维持系统中的“Level A”手臂静脉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