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拖着自己的鱼尾一步一踽向山顶爬着,乱石割破他的鱼鳞刺进肉体,荆棘从他身上滑过带出一丝丝深蓝色的粘稠液体,液体像岩浆般缓缓滴落在山间拖成一条深蓝小道,岛民们就是凭着这条深蓝小道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月缺之夜,没有一丝天光,乌云遮蔽风激电骇,海面狂涛怒吼,海底海妖嘶鸣,夜莺窜袭,力拔伏羲,风雷之变即将来临。
“月缺之夜,月隐风避,海妖肆行”,岛上的人无一不晓这句话,身后岛民们拿着火把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只等在他稍不留神的时候给他一个死葬,带头的人是岛上最负有声望的老人,还有他的父亲。他眼里禽满了泪花,深蓝色的粘稠液体不停的从身体流出,染蓝了他赤黑的鱼鳞染蓝了黑色森林,爬到山顶就好了那里也许收不到攻击,他这样想着,于是又奋力向山顶爬去,头上的角发出炫蓝的光线,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已经可以看到山顶了,他歇了口气,身上的鳞片慢慢垂了下来被深蓝色液体和成了一块粘稠薄片,那是他的血液,已快消失殆尽,身后的几百只火把愈来愈近,他顾不上驻足又奋力向上爬去,“我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不知岛一定要平安无事”,他喘息着肉体因难受而抽搐着。突然,一片荆棘从天而降缠住了他的头发,荆棘发丝做着殊死搏斗,谁也放不开谁,他嗅到了危险的来临,未来得及回头,一张大网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他在网中看到了火把的接近,一把,两把,无数火把,都来了。
二、
他被人们当做海神的谋逆者。
25年前,他降临到这个岛上,皓齿瞢眼,带着岛上居民特有的棕黄色皮肤从母亲的肚里穿梭到了这个世界,模样精灵,甚是惹人喜爱,作为家中第一个降临的孩子,父亲是爱不释手。日子安宁的细数了三年,一切安好,只是人们发现他十分怕水,不用说岛民们熟稔的游泳就是平时下水也是趔趔趄趄,父亲索性给他取名字叫阿干。阿干,是下不了水的。
然而三年后,这份安宁终被打破了。那是个月缺之夜,人人徨而恐之的夜晚,阿干一家习惯性的呆在家中,父亲坐在炉火旁剥数着当日海上捕鱼的收获,幸福洋溢在他黝黄的脸上,母亲缝补着残缺一角的渔网,一针带着一线,安静的房子突然被阿干的哭声打破,阿干躺在床上,年幼的孩子说不了太多话,意识到身体的异样和痛苦只能哭,父母放下手中活忙赶过去抚慰孩子,然而,眼前的一幕却震惊了他们,瞳孔扩大眼睛里只看见阿干的双腿慢慢交融拉长成一条白皙的长腿,紧接着,腿上几片闪着光的不明物体忽隐忽现,一片,两片,是鱼鳞,银灰色的鱼鳞密密麻麻遍布整条腿使之成为一条鱼尾,头顶上两处窟窿破皮而出,慢慢向上生长成为两只小角,笔直挺立在头上,阿干还在哭着,母亲被眼前之景吓晕过去,父亲不知所措连忙用被子把阿干盖住,只怕被旁人知晓。
“把这事告诉族长吧,”父亲一脸沉重。
“不,绝对不行,这是我的孩子,交给他们定会没了性命”。
而纸是包不住火的,每月的月缺之夜,阿干就会从人变成一个头角鱼尾的怪物,久而久之,岛上的居民都知道岛上出现了一个怪物就是阿干。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到他的面前,阿干不再哭,他笑了,投以最真诚的微笑,迎来的只是居民惧怕愤怒的口气。
在众多岛民的唾骂声中,唯独有一位不对他嗤之以鼻,那是岛上一位流浪老人,居无定所没有亲人没有妻儿,总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带着傻傻嫩嫩的笑出现在众人面前,有人说他活了一百五十年,有人说他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没有人会在意他。每当他看见阿干时,总是会突然严肃起来,向他鞠躬,并对投以最真挚的微笑。
流浪老人外,还有一个人,不顾忌外人的劝说甚至讽刺,义无反顾的就为阿干开辟出一片安宁天地。
那是在微薄凉秋,阿干躲在一块礁石后,苦海翻起巨浪冲刷到海滩上,礁石前五六个小孩结群捧着手中的石子砸向礁石后的阿干,“怪物,讨人厌的妖怪!”“快点滚出我们不知岛!”,一声又一声的谩骂弥天而来,苦海巨浪越反越涌,天色渐渐暗沉。
“走开,不准你们欺负他”,突然,一个稚气而又愤怒的声音传来,阿干伸出头一看,一个穿着小裤衩打着赤脚的小男孩站在那群孩子前面,身形虽然弱小却毫无畏惧,捧着细沙向他们扫去,一晃,五六个孩子就不见了踪影。
“你为什么不反击”?男孩无奈而又愤懑的问着。
“没关系的,我身上有奇怪的东西,我不想伤害他们”,阿干抬头答道。
“你是谁?谢谢你。”远处海水渐渐归复平静,归复碧海蓝天。
“我叫多木,是岛上不远处一户家的孩子”。
两张稚嫩的脸相遇,远处海水渐渐归复平静,归复碧海蓝天。
日子如此半惊半乍几年,然而阿干难逃命运,日积月累的厌恶开始汇聚成一股恶灵之气,人们要开始有所行动了。
“这孩子留不得,他下不了水,这是对海神的触犯”。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屠杀举行了,岛民们用火鸡祭天,以黍稷拜地,法师在道场中央做法,木桩上捆绑着年仅十岁的阿干,流浪老汉拍着手凄惨的喊着:你们这是违抗天意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众人只是嘲笑着,将他赶出场外,多木站在围场外哭着,没完没了的哭,他的父亲用手捂住他的鼻子凶狠的斥骂他,阿干眼含泪花看着父母,可父母救不了他。突然,一道闪光霹雳而下,击碎了祭品,法师倒地而亡。
岛民四处乱逃,怕极了这年仅十岁的阿干,从此,阿干是海妖的传言在岛上传开了,他们知道,这孩子,他们杀不了。
“阿干者,十年前为岛户所生,惧水,三岁现其真身,头冒黑角鱼尾肆摆,乃上古海妖也,唯望海神大人通晓我意,除去此等妖孽”!族长手持三根香柱向身前的海神庙祭拜着,一叩首,二擎地...
三、
海神,即海岛的守护之神;海岛,因与世隔绝名为不知岛,上古时期曾有一海妖祸害海上居民,令海啸频生岛民所剩无几。海神是上天派来守护海岛的,海神一出,海妖镇压海底,不知岛再得安宁。
千年后,安宁再次被打破。先是一个居民饮食过滤后的海水口吐白沫而死,再是海水中出现各种扭曲的小蛆,岛民无奈只好上山取水,然而,灾难一波又一波的来了,这一次不是小蛆,而是成片的虫子从海面飘荡过来,海水不再是海水,水上方是一片臭油,油水中浸泡着的是一堆又一堆的小蛆,那是尸油,几千年以来积存的尸油。
岛民死后会放在海水中浸泡祭天,然后高温炉制浸出尸油,尸体干瘪下葬入土才免得身体长满虫子而被咬,尸油直接入海,这是不知岛的葬俗。
“这是海妖受不了尸油要来报复我们啊”,岛民们哭诉着,看着不知岛被一望无际的尸油小蛆包围着,整片岛乌烟弥漫,恶臭熏天,人心惶惶。“海神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吧”,岛民的呼喊声一波接着一浪,传到殚精力竭的海神耳里。于是,海神再次出现了,他吞吐万物,怒吼一声,一阵霹雳从天而降,一道白光充斥黑压海面,这道白光持续了一天一夜,白光殆尽,尸油消失,海面恢复一片碧蓝。
自此,不知岛多了一座海神庙,他是不知岛的信仰。
四、
岛民将网中的他拖到海边,感谢海神,终于让我们捉住了这只海妖。
海浪愈来愈肆无忌惮了,拍打得礁石疼痛,狂风嘶吼,真要与岛民来个你死我活。
他在网中啜泣着,深蓝色血液已快流失殆尽,头上的角已然失去了光环,头发还被荆棘缠绕着,他只能蹩着头看着网外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父亲恶狠狠的盯着他,恨不得马上将它处死。
人是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的,可他有,临死前他想起了儿时父亲抱着他嘻戏的场面,父亲的笑声越来越远,母亲出现了,带着她苍老的皱纹绽放着笑容向他招着手而来,接着是多木,还是那一张无邪的脸痴痴的看着遍体鳞伤的自己,还有流浪老汉每次的庄严鞠躬,还有族长,岛民们一一向阿干招着手。
流浪老汉在海边嗤嗤的念着:天要亡我不知岛,天要亡我不知岛...
阿干不再流泪,他笑了,面对父亲,闭上眼睛,一根根银扎刺入身体各处,搅动着他的血肉,深蓝色肉稀化脓而出,沙滩闪着一片亚蓝。他被抛向了大海,这辈子,他也没学会游泳,海水无孔不入灌入他的伤口,灌入他的嘴里,流进他的眼里,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一片碧海蓝天,他微笑,呼吸慢慢变得微弱,直至消失。
巨浪狂风戛然而止。
五、
“阿干,来,喝点粥,别管别人怎么说,你不是怪物,你永远是妈妈的好儿子”,妈妈弯着腰背,几簇银丝缠弦在她脸上,皱纹在她脸上绽开了花,阿干笑着看着母亲日料衰老的脸庞,接过粥,边喝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证明我自己,我不是怪物,我一定要让母亲安心。
“喝什么喝,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我们家吗?说我生了个怪物,15年了,我每天都活在他们异样的目光里,我真的忍无可忍了”,父亲进门时的呵斥夹杂着瓷碗的摔碎打破了难得的安宁。
“谁说阿干是怪物了?我自己生的我还不清楚?他是人!”。
你还狡辩?就是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蒙了羞还不讲理?给老子生了个怪物还当个宝贝养着”。一声鞭斥打响了家庭的不睦,母亲在地上蜷缩着躺着,父亲知道自己伤害不了阿干,于是狠劲的将长鞭落在母亲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紫黑色的伤痕,阿干在一旁嚎叫着哭着求父亲不要再殴打母亲,可年幼的他抵抗不了身体力强的父亲,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饱受折磨。海面狂风大作,海浪嘶鸣,长鞭落在母亲身上也刻在了阿干的心里,深深浅浅几道痕。
月缺之夜狂风呼啸,黑云积压,几乎无人外出,而阿干,会在每个月缺之夜,登上山顶,集天地之精华,汇雷电之霹力,以己之身释放山间最纯净最雄浑的而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使日月凋敝,使山河失色,使海浪归宁,使狂风归顺,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可以使不知岛的月缺之夜恢复宁静,就够了,他不奢求岛民可以不再视他为怪物,只愿岛上和平安宁,就够了。
阿干活了二十四年,也躲了二十四年,岛民对他恶语相向,小孩子跟在他后面用海石砸他用木棍打他,他却从不抱屈衔冤。
他只有多木,多木不在意他是怪物,不在意月缺之时他的双角和鱼尾,阿干笑,多木笑,阿干哭,多木哭,阿干被打,多木挡刀。多木是唯一一个不是不知岛的人,他是被多木父亲在捕鱼时捕到的,当时他正奄奄一息,是沧海的遗珠。多木说:“阿干,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于是,多木开始遭殃了,岛民大肆传播多木的谣言,说他其实也是一个怪物,与阿干狼狈为奸,是不知岛的毒瘤。
不久后多木死了,尸体横躺在海滩上,素面朝天,身体被海水泡的成了一个人体气球,双眼惶恐的睁着,嘴角却挂着微笑,他死的前一晚,是月缺之夜。
偶然间阿干听到岛民无意的交谈,是岛民处死了多木,不管多木父亲的苦苦求饶,他们割断了多木的脖子,鲜血向外淌着,从多木身上流入了海洋,鲜血归洋,他们将多木抛入海中,多木归根。
阿干愤怒了:你们竟是如此凶狠将多木处死,有报应的,天神定会处罚你们的!然而天性使然,不管如何委屈如何愤怒,他也绝不会肆意伤害岛民,他决定不再登上陡峭山顶,不再管月缺之夜的险恶困难,他开始躲在家里,终日不肯出门见日。
多木死了,然而,这只是开端,一场灾难史无空前的来了。
月缺之夜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安,一开始只是鸡鸭凭空消失,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的岛民,有的横尸荒野,有的杳无音信,于是,谣言开始传开,有人说在月缺之夜看见阿干在山顶吸噬着岛民的血液,鱼尾发出刺眼的光芒,这些血液使他愈加强壮。阿干百口莫辩,所有人开始抗议他的存在,流浪老汉整日奔波,阿干杀不得,这是违抗天意的,杀不得啊,人们只是无情的将他赶走,只有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还在做生死挣扎。
岛民决定反抗了,不顾上天惩罚,不顾天意如何,这个海妖,一定要将它逐出岛外,于是,数百把火把聚集在一起,奋起直追往山上潜逃的阿干,杀!杀他个片甲不留!
六、
人们是在将阿干抛入海中的那一刻后悔的。
阿干流尽了他最后一滴血液,鱼尾摆触着,在抛入海的空中,白光突闪,鱼尾挺伸成龙尾,双角愈发挺拔,眼睛凸出,耳朵稍尖,鱼鳞变成金鳞,双手长为爪,口携明珠,堕入大海。
这时,人们想起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关于海神的记载: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爪似鹰,掌似虎,其身遍金鳞,其嘴缷明珠...
阿干,是海神的转世。
巨浪狂风戛然而止。
一阵死寂之后,突然,一阵黑风袭来,一股漩涡逼近,海底怪兽狂吼,夜莺四窜飞逃,乌云翻天滚地,疾风肆卷,掣电霹雳,海神逝,海妖出。
灾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