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空气夹带的热烤干了人的喉咙。中考成绩放榜,则填了一把柴,推着这股火烧进了人心。
一则消息再次在家长圈中炸裂。
家长们盯着报纸上关于中考前十名的特别报道。赫然发现,前三名被一个学校包揽,且10名中竟有5名出于这个学校。如果一年的成绩还不足以说明问题,谨慎的记者们又翻出了以前的成绩,进行了对照分析;2010年,前十名中也有3个来自这个学校的孩子在榜,更重要的是,3是这所学校2010年的参考总数,也是2010年适龄的非智力缺陷儿童的总数;2009年,唯一的一名参考考生获得状元;2008年,2名考生进入前十;同时,2008年及2009年参加中考的两批人都已进入了国内外顶尖大学。
家长们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鼓励孩子,挤进这样的牛校”。但再仔细看过去时,发现这是一个拼娃、花钱、压关系都无法进入的学校。
“青苗孤儿院”第四次出现在媒体的视野中,稳固了它的中考神话地位。但进入学校的只有一个渠道——让孩子成为孤儿。
安心,一名职场女性,眼盯着电脑右下角,心里暗暗的走秒。“叮咚”,数字蹦到17:00整的时候,她自动脑补了闹铃音乐,装作从容的关上电脑,拿起包。“明天见!”一边热情洋溢的挥手告别,一边大步子逃离。她出了大楼门,一路狂奔,赶上即将要开走的巴士班车。
“好险,否则要再等20分钟。”吁——,终于轻松了。
她将自己包在座位里,照例打开手机。
催债风格的桌面,又一次唤醒她的记忆。她,不能放松。
“上学!”红色的大字占满了屏幕,安心瞥见字的右下角竟像是在流血,身体抖了抖。再摸过去时,发现,原来是反了身上红衣服的光。
她飞速的打开“升学圈”,千万家长的思想和呐喊声在在千分之一秒内,下载至手机里。
她快速浏览着,试图从一大片户口、学区房、私立学校、国际学校的信息中,翻出一个不同的、全新的方案。她年轻的时候,缺乏远见地将户口和房子都落在了大郊区,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看着没房没户的人能因着就近上学的政策,去好学区读好学校;而自家的孩子呢,改不了户口换不起房,只能读村小,那可是村小啊!她,不甘心。
她跳过那些早已变得不可能的方案,祈祷着上天给她一个全新的出路,和奇葩的灵感。这时,“青苗孤儿院”的文章出现了。成群的家长在留言区里叹息,“唉,真可惜啊,怎么就是个孤儿院呢。”
但,一个念头就在这堆积的留言中顺着缝隙,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她。她捂住扼喉的那只手,试图将它拽下来。但它变得细小又滑溜,顺着手缝又钻进了脑袋。逼得她摇头。
下了车,走到家门口。屋子里一个奶娃娃声,装作霸道地喊“阿姨!我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诺诺!”安心刚露出头,小男孩儿就像小鸟似的飞扑过来。安心将他搂在怀里,侧脸摩擦着他的小卷发,享受着孩子带来的温暖。这温暖融化了一切的不安与焦躁。
晚上,孩子睡了,安心仍然辗转反侧,当温情退却后,冰冷冷的想法又找回来。她想着“孤儿院”,“孤儿院”,“孤儿院”......
第二天,她不知不觉绕到了青苗孤儿院。它是在市区中的一栋四层小楼中,门口镶着金属锻的牌子,院子里也架着滑梯、攀爬架、篮球架,看似与普通的幼儿园或学校也并无二样。
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小婴慢慢走近。他到门前,将小婴放在地上,转身走了。她脱口喊道“哎,你孩子不要了?”那男人着急走,回头瞄了一眼铁门又看了一眼她,恶狠狠地说“别多管闲事。”转身,加紧了脚步,跑出视线。小婴似乎醒了,立刻放出洪亮的哭声,她循声看去,见婴儿的脸上覆着半面的烧伤痕迹,上唇与鼻子的一处粘连在一起。
是啊,带着孩子来这儿的,怕是不会带着孩子回去了。反而,这没带着孩子来的。突然,她听到人的脚步声。想到自己,便也跑了两步,藏身在绿化丛中。门开了,一个瘦小的女人把孩子抱起来,脸蹭着她的小手安抚着,“可怜的小东西啊”。小婴立刻停止了哭泣。这一大一小消失在门背后。这门背后,是一个她不知道的世界。
她无法想象自己像恶狠狠的男人一样,撇下年幼的孩子。她决定再努力一次。
她在中介挂出了自家房子,继续在市区里寻找能换得起的小房子,但不顺利。小户型出房本就不多,往往出了一套,就被财大气粗的人抢走了。别人或者全款,或者价高。总之,安心没有发言权。她开始恨自己无能了。她确实无能。
当她将孤儿院的想法彻底搁在脑底时,关于“青苗孤儿院”的新闻却不断地凑到她面前。第一则报道,详细介绍了青苗孤儿院,从基础设施到教育配套,以及它能让每个孩子都幸福满满的同时成绩优异的秘诀。本该是启发教育界思考的一篇文章,却只带来了奇怪的广告效应。一个孤儿院,让人心生向往起来。
接下来是一则报道“为上名校,家长制造虚假孤儿”,原来是一对父母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孤儿院,谎称是捡来的孩子。希望能领养孩子,但是要求上孤儿院的学校,但因谎话太过拙劣而被拆穿。另外一个消息是,有人成功的把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出来分享经验。最后一则是孤儿院声明,呼吁大家不要采取这种方法来骗取上学资格,对孩子的健康成长,“这种抛弃孩子的行为对孩子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
安心看过去,心里又惊又笑。原来邪恶的想法在那么多人的心里啊。
一下子,她释然了。
这夜,安心睡了。她梦见了诺诺爸,诺诺爸温柔的问“你和诺诺过得好不好?”她回答,“很好,诺诺很乖很健康,我重新工作了,也很顺利。唔,就是,诺诺不能按咱们的计划上好学校了。”“没关系,你们能一直在一起,愉快的生活,我就安心了。”“那怎么行,你是那么厉害的人,本来都安排好的,都怪我......都怪我......我都在你坟前承诺了,一定让诺诺得到最好的教育,长成像你一样优秀的人...”诺诺爸消失了。
她醒来,擦去了脸上的泪。继续去睡,无眠。 她想,不该说“坟”的。
接下来,坏消息接踵而至。她薪酬不够,无法做大额贷款。小户型房子都别盯着的人抢光了,即使有,她卖掉房子也不足以付首付。借不到钱,找不到关系。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她都试了,只剩一个。
她横下心,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一个阳光特别刺眼的日子,安心对诺诺说,“诺诺,妈妈等会儿带你去一个学校,这个学校特别好,里面的老师很慈爱,同学们都很有趣,还有一大屋子你最喜欢的书,你愿意去么?”
诺诺点点头“愿意!”
“但是这个学校是要住在学校的,妈妈不能一直陪着你了!”,“妈妈每周都会去看你的,好么?”
“呜呜呜呜,我不要…我不要…”
“诺诺是个乖孩子,是不是?”“妈妈真的会每周都去看你的,好么?”
诺诺止住哭泣,不情愿的答应“嗯。”
“诺诺!”你还记得妈妈的电话么?
“177-”诺诺努力回想,“不记得了”。诺诺低下头,仿佛是犯了什么错误。
“好。”
“那诺诺记得我们家的地址么?”“也不记得了。”
“好。”
“那诺诺知道怎么从这里回家么?”诺诺直摇头。
“好。”最后一个好落地,安心的心似是一下子僵硬了。她还算一个母亲么?
车已经开到了青苗孤儿院门口。安心领着诺诺下车,跟他说“在门口的花坛等着妈妈回来,我去对面给给里面的小朋友买些吃的。” 诺诺就在门口的花坛等啊、等啊、等啊….等到天黑下来,他开始小声哭泣,等到孤儿院开了门,将他领进去。
安心撇下诺诺,一路小跑,跑到另一条街道上。她一边挥着手叫车,一边挥着泪。他会平安的,安心想。天黑下来的时候,阿姨发来短信说“诺诺平安进去了。”
“好。”安心似乎已经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了。
没有警察或孤儿院的人找过来。
整整一星期,安心都在盘算周末要怎样以志愿者的身份,去看望诺诺。
她画了平时不画的妆,戴上了假发,架了一副能遮盖半个眼睛的眼镜。打了照面的邻居阿姨,一脸惊异,以为自己换了邻居。
安心忐忑得跟着志愿者队伍进入孤儿院,见到了所有等待着他们的孩子,其中一个闷闷不乐的,正是诺诺。
安心的心咯噔一下,但她告诫自己不能挪动,不能出声。只见诺诺低头踢着在他面前的石子。他的小伙伴推推他,似乎跟他说,“开心些,这些叔叔阿姨很有趣的,说不定里面会有以后的爸爸妈妈呢”。 诺诺瞪了一眼这个小伙伴,愤恨的看向这些大人,心里想“大人都是不能相信的”。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带着黑卷发,驾着黑框眼镜,画得脸上都是斑的女人,露出了灿烂的笑。
“妈妈!”就像安心每天回到家的场景一样,一个小男孩儿像小鸟似的飞扑到她怀中,她下意识的将他拥在怀里,用侧脸蹭他满头的细小卷发,享受着男孩儿带来的温暖。
安心领着诺诺坐上出租车。诺诺低声的问“妈妈,我不用来这里上学了?”
“嗯,不上了。”
“为什么?其实除了想妈妈,我还挺喜欢这里的。”诺诺笑嘻嘻的回答。
“因为你爸爸说的对。没有什么比我们两个在一起愉快的生活下去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