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人和我的童年,原本,只是好脾气的不挑剔的野草。只想长成自己的样子。缠绕过痛和忧伤,后来,他们,都长成了橘子的样子。——题记
姑妈家的橘子红了,我想给姑妈,表哥,表姐和我的童年写点文字了。
一
那满树的橘子 ,黄橙橙,金灿灿 地挂满枝头 。姑妈就站在树下,朝我微笑。戴着她的帽子。
从我能记事开始,姑妈就永远戴着一顶帽子,是那种草绿色的男式军沿帽。姑妈的圆脸 ,浓眉,大眼睛,大鼻子,白皮肤,大个子我都很熟悉。我只是很好奇那顶帽子 ,大热天里,姑妈都戴着,不热吗?有几回她坐着时,我偷偷绕到姑妈背后,想趁她不备摘下她的帽子,无奈姑妈身材高大,我一直够不着。姑妈转过身,开始骂我,姑妈嗓子粗, 骂人的时候声音很大 。有时,她不仅大声骂我,还作势要打我。但我从不怕她,有一回竟然跳到她背上,流畅迅速的揭掉了帽子,但还没来得及看,姑妈就转过身来了,我赶快丢下帽子,撒腿就跑。我的撒腿就跑,于我也只是一种游戏。每一个小孩都有一种奇怪的本领 :知道谁真心爱他,对于真心爱他的那个人,就是绝对不怕的。不管这个人怎么凶他吼他吓他。但那帽子着实让我费脑 ,我曾想等姑妈睡觉的时候去偷看,可每晚她还未上床,我就早已经睡得像头死猪了。我又想半夜被热醒的时候起来偷看,终不可行。因为每个夜晚我都被姑妈搂在怀里,推不动的。
帽子背后的忧伤故事是长大很多以后才知道的。我那连我母亲都未曾见过的地主爷爷每天都在酒馆狂饮烂醉;(据说他是醉死的)我那踩着三寸金莲的个子高大的地主婆奶奶,每天被那五个不听话的儿子烦得焦头烂额。对唯一的乖巧女儿反而不管不顾不问。姑妈头顶长了毒疮,发炎,奇痒,抓破了,流出血水。只有自己一遍遍地到门口的小溪边用溪水冲洗。后来,后来,毒疮终于好了,可头发也没有了,从此,不再长出来。从此,我恨上了奶奶。她摸我的脸,说:“这张圆脸,饱满,好看。”我却只感觉她的手好扎脸。忙不跌地一跳就躲到一边,顺便还白她一眼。奶奶就直咕隆:“这孩子怎么了?跟我像有仇似的。”但姑妈好像很喜欢她。她常来看奶奶,给她带很多好吃的来,当然也有我一份。
在姑妈家的日子里,我就是公主。虽然这个王国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我此生的傲娇,柔软和温暖与姑妈有关。记忆中的第一顿饭,是每人面前一碗玉米面疙瘩。表哥表姐三下五除二的就解决了,我拿着筷子发呆,眼里灌满泪水。小表哥说:“你不吃哦?给我吃吧。”我嘟着嘴,把碗推到他面前,他却不敢吃,拿眼睛直瞟姑妈。从第二顿开始,我的面前就换成了“玉米饭”。白色的大米饭里加入了金黄的玉米粒,黄白相间,色泽很诱人 。大米饭温暖柔和,玉米粒咬起来有点玉米的清香和嚼劲。
十多天后,当我全神贯注地蹲在旁边看小表哥用烧红的烙铁粘塑料凉鞋断掉的带子时,他举起的烙铁忽然烙到了我的脸上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姑妈从里屋冲出来 ,用凉水和蛋清给我敷脸。那夜,她对小表哥又打又骂。我一生都没有看到姑妈发过那么大的火。长大后回想这事 ,我老犯狐疑,很想问问小表哥,他当时的一烙铁是否故意?为那日日只有我面前才有的“玉米饭”。不过和小表哥感情太好,就不好意思问了,何况脸上的疤痕早就没有了。何况晚上睡觉时,姑妈又总把我搂到怀里,姑妈的怀抱,很温暖。我就原谅了小表哥了。被面补了一层又一层补丁 ,棉絮也盖了多年。可我喜欢那些补丁 ,各种图案,花花绿绿,在我看来非常有趣 。棉絮虽实,但常被翻晒,也还是软的 。我睡到半夜被热醒。一推姑妈,推不动,她正打着呼噜呢!再推,还是不动。再推,还不动。罢了!翻个身,睡吧!
一大早,我就外出撒野去了。每一顿饭,都要姑妈扯着嗓子从村头喊到村尾。她喊我的声音,很好听,音拖得很长:“霞霞,你在哪儿,回家吃饭”,有时是“霞!”有时是“霞儿”,有时是“霞娃”,仿佛我是一个多么值得她骄傲的女儿。为了这好听,我就常常故意不支声儿,等她多叫上一会儿。姑妈一字不识,更不懂什么教育艺术,却能把孩子的名字叫得风生水起,叫出温度,叫出爱意 ,叫出柔软。因了姑妈的这温度和柔软 ,她的三个儿女后来都有比较幸福的婚姻和家庭。姑妈也不和左邻右舍闹矛盾,能让就让吧。落魄贫穷的日子也总能被姑妈打理得一丝不苟:表哥表姐衣服上补丁的针脚 ,永远那么细密工整;衣服洗好,晾晒在院子里的两棵老柳树之间,整整齐齐,飘着皂角和肥皂的香味;(洗衣粉买不起,肥皂也要省着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常扫净无苔”;屋角,灶前,干柴被姑妈一把一把挽成小矮人的样子,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小矮人的山。直到今天,我都认为那是贫困生活中的美学;寒凉时代的诗意 ;也是我从生活中学到的最初的优雅。
姑妈喊我时,我就跟她捉迷藏。明明刚才别人还告诉她我在辘轳井那里;一转眼我就跑到玉米地里躲起来了;有时我睡到花生地里,把花生也压死一大片 ;有时我又故意举起竹竿,对满树橘子一阵疯打 ,然后享受果子雨,那时没人买,每家都吃不完;有时我一溜烟跑到小河边;有一回,我甩开膀子一直往大河边跑。姑妈就在后面跳着脚,边骂边追我。我回她的,是一窜银铃般的笑声。
二
橘子红了,那满树的橘子,是一个个红艳艳的大灯笼,在风中,摇摇摆摆。这是大表哥用家畜肥精心照料出来的橘子。他站在树下,等着,眺望他远方的表妹,任性淘气的表妹 ,来摘橘子。
在我的记忆里,姑父永远都躺在床上,咳嗽不止。有时他也起床,那是大表哥用独轮车推他去镇上的医院看病的时候。姑父穿很厚的衣服,浑身裹得像个粽子,他坐在独轮车上,两只手扶着车轴,人看上去显得更小更矮。从医院回来,就是不断地熬药,喝药,然后又是不断地咳嗽 ,再上医院。
因为姑父的病,大表哥初中未毕业就辍学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他不说话,栽秧时栽秧 ,打谷时打谷,种玉米花生和收玉米花生时更是成天看不到人,他在地里忙活呢。表哥的背,就是那个时候累弯了的吧!农闲时他就种他的橘子,细细的修剪嫁接他的柑橘苗。那时我就看出他是个种橘子的好手了。表姐和小表哥偶尔也去帮忙,但他似乎不太看得上他们的水平。他这一德性延续至今。摘了他一树橘子,然后你说:“表哥啊!你的橘子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他就露出他的两个大板牙得意地笑了。并且说“明年我给你留新品种,更好吃,早点来。”
本来就有一个病人,家里又忽然白白添了我这样一个吃闲饭的人。我虽然小,但也已经知道要看人脸色了。可我观察了好久,他只是每天忙碌,眼里并没有嫌恶我的神情。空了还会笑着逗我几句。渐渐地,我也不怕他了。他翻田犁地的时候,我就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 ,捡田螺,捉土木虫,放在姑妈给我缝的布袋里。晚上他有本事把它们变成一道美味,吃得我恨不得连手指头一起吞进去。收稻子的时候,表哥给我一根树枝,捉到的油蚱蜢都串起来,绿油油的,活蹦乱跳。有时我捉着捉着就跑到别处玩去了,油蚱蜢也弄丢了。晚上回家,却总发现表哥又给我捉了一大窜,而且就着火烤好了。那个香啊!
后来我的不怕,又演变成了放肆,叫我少去河边,我偏要去。涨大水时我也拽着后院的小姐姐一起去,在大水中捞花生,捞莲花,很是刺激。捞着捞着人就到了水里。醒过来时听说是大表哥把我捞上来的。大表哥在大河里捕鱼,我在岸上提个桶跟着狂奔 ,一筋斗又栽到了河里,人事不知。每一次死里逃生后,睁眼就看到姑妈和表姐的泪眼,我怯生生地不敢说话,等着挨骂。表哥就会说:“妹妹今晚可以不用吃饭了,因为水喝饱了。岷江的水味道还不错吧?我都还没喝过呢。”大家都笑了,我难为情地滚到姑妈怀里。他又转身忙他的活去了。
这些年每次要去看姑妈之前总要先给大表哥打个电话,他喊我的名字时总是很大声。然后声音就低下来,轻声说:“你姑妈总是小病缠身,赶紧来看她吧。至你离开后,每一次我们说起你,她总要偷偷抹眼泪。”电话这边的我,就泪落如珠。
三
橘子红了。亮晶晶,一个个挂在枝头。像天空的星星,对我眨着眼睛。那是表姐和小表哥的脸,在向我欢笑,邀我一起奔跑。
表姐只比我大七岁,可谁让她是表姐呢?每年她要负责送我回家三次,没有自行车,也不会骑。走路,专抄近道,翻山越岭,爬坡上坎,也有三十多里土路,五六岁的我,哪里走得了。连哄带骗地赶着走一段, 就歇会儿。翻过几个高坡 ,我就赖着,再也不走啦。背吧!辛亏我还不太重 ,可那么长的路,也背不了多久的。于是 ,在那个最长的"七里坡”前,表姐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妹妹!你爬上这个坡,山顶有很多李子树 ,姐姐去摘李子给你吃!”我用孩子狡猾的眼光看着她:“哪有李子,姐姐骗人的!”:“真的,妹妹!这个坡都叫李子坡,不信你待会儿看到人问一问。”我的眼睛亮起来,好长时间没喝水了,想到水灵灵的李子,我来了劲。当然,累得跟狗一样的我看到路人也忘记了问这里是不是叫李子坡。只记得爬上坡之后没有李子,李子树倒是有一两根,但没有果子。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发出受骗上当后的嚎啕大哭。
多年后,我和表姐走过“李子坡”,我问:“姐姐,你还记得李子坡的故事吗?”表姐和我都哈哈大笑。看着这个长坡,心里好亲切。我愿意,永远叫它李子坡。那几年里,老实的表姐,不知背着我走过多少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背着一个更小的小姑娘,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小河边。她背着表妹,翻山,过河 ,那是一幅让人疼惜的爱的剪影。这剪影,一直镶嵌在我的脑海里,永不磨灭。有时,她还要对付那些冷不防从农家冲出来的恶狗。因为那个长着黄色卷头发的小妹,永远只知道尖叫。累了,她就到路边喝口井水,然后我们继续前进。橘子成熟的季节,她就给我装上一口袋橘子,挂在脖子上晃荡着。有橘子忽悠着,我就情愿多走几步路。
我不知道小表哥怎么有那么大的捉虫能耐,一根长杆,上面绑个小钩,钩上挂个纱布袋,在竹竿顶部和小钩周围缠上蜘蛛网。院子里有两株大柳树, 夏天,无数只蝉栖息在上面,开着昏天黑地的音乐会。姑妈常常嫌太吵。小表哥的“粘蝉神器”基本百发百中,一会儿就粘住一布兜 。庄子笔下的“佝偻丈人 ”我想也不过如此吧!我抬头仰望,脖子发酸 ,对小表哥的敬仰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被烙铁烫伤的痛也早就忘了。有一次亲见小表哥一会儿功夫就粘住了一大盆,被摘掉翅膀在盆里乱爬,都是又大又肥的黑蝉。晚上大表哥洗干净用油炸了,一家人打牙祭。捉九香虫,也是小表哥的绝活,可惜我总嫌搬石头累 ,又怕搬开石头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长虫,所以很少跟他去。也不吃,因为嫌它放屁太丑。
我更喜欢跟着他去偷花生,至少那马上就可以吃到嘴里,虽然我常常吃得满嘴泥沙。有时没有偷到,小表哥就会把我带到自家花生地里 ,到中间花生密集处给我扯上几株。扯完他会用脚把翻出的泥土踏平,再用手把周围的花生叶拢过来,填补那一片绿色空白。然后我们奔向小河边,洗干净,大嚼一顿 ,花生藤扔到河里随水飘走,虽然,平时它是要用作猪草的。小表哥的这些举措充分证明他小时候就是个耿直灵活的人。所以后来他的生意做得很红火。
隔天,姑妈会说:“地里的花生好像被哪家淘气的小孩扯走了一些呃!”小表哥就看看我,埋头吃饭。而我则看向别处,嘴里还哼起歌来。可不是,那些年的我是很聪明的啊!只是后来才慢慢变傻了。
橘子红了。远处, 岷江河边的夕阳醉了。那是我的家园落日。当年,原本是要逃难的我却遇见了最美的童年。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姑妈,表哥 ,表姐,还有我那一生被病疼折磨的姑父。如今,我们,都挺好。姑父 ,您在天堂会微笑的。对吗?
我望向远方,橘子,江水,夕阳和天空已连成一片灿烂。那里,橘子在笑,夕阳在笑,姑父在笑,连同岁月和我们,都在一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