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故事

  她叫宋蕊儿,一个花一样的名字。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偏到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远到汽车都走不通。

  她很难想象,在那个杜鹃花开了漫山遍野的季节,父亲是怎样用尽了毕生的浪漫,才给她取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她从小生活在那个小小的山洼洼里,吃在山里,住在山里,玩在山里,长在山里。在她小小的脑袋里,以为大山就是整个世界,那云雾飘渺间高耸的山脊,就是世界的尽头,可望而不可即。

  后来,上了学,是隔壁村的学堂,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寨的孩子都去那里上学。

  在几十个孩子中,她是幸运的,家住得近,离学校只有五里山道,徒步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她是幸运的,父亲不忍乖巧可爱的女儿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让她早早上了学;她是幸运的,一双对知识渴求而懵懂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灵光,让老师也不免多关照几分;她是幸运的,城里来的助教老师跟她讲了大山外面的世界,一个小小的伊甸园便在女娃的心里生根发芽;她是幸运的,因其俊美的外表和标准的形体,在县城上高中那年被老师选中成为了一名模特,让原本文化课程并不太好的她,踏上了艺考的道路,并顺利考入了鲁中艺大,来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城市。

  她是幸运的,冥冥中似有神明眷顾。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城市里也并非她梦里那般美好。

  这里缺少了宁静,充斥着喧闹;

  这里夜空满是霓虹,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这里人潮涌动,却并不单纯善良;

  这里生活丰富,然而高调奢华。明明可以吃得饱,却偏要吃得贵而少,美其名曰“精致”;明明可以穿得暖,却偏要穿得妖而娆,美其名曰“时尚”。

  她不懂,也不明白,花了大价钱去买那些毫无意义的衣服包包化妆品的舍友们心里究竟怎么想。

  她不想懂,也不想明白。

  一如舍友们看她的眼神。

  她把自己与外界尽可能地隔绝开,顽固而执拗地坚守着心中那一方小小的净土。

  行为举止的另类,让她在校园难结善友。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生得漂亮,却土得掉渣的山狍子。

  缺少了平日里的结交应酬梳妆打扮,她却有了大把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她付出加倍的努力练习钢琴和舞蹈,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纠正自己的步调。闲暇之余她又在校门口找了一份兼职,每月扣除预留的学杂费和生活费,总还能结余少许补贴家用。

  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充实,简单而温馨。

  毕业后如果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我要买套房子,把父母都接来。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奢求。

  平凡的人家怕什么?一怕地球爆炸,二怕房倒屋塌,三怕世界末日,四怕碎语闲话。

  其实,勤劳淳朴的中国人什么都不怕。有吃有喝,有亲人有朋友,足够了。

  然而,每个人都难逃轮回的诅咒。

  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

  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她开始拼命地打工赚钱,只想让病魔从父亲的身体里离开,让家里的顶梁柱重新站起来。

  面对高昂的治疗费,她手中寥寥几张钞票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躲在被窝里面对墙壁绝望地哭泣,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等她睁开眼睛,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有人戳她后背。

  转身,舍友一脸狡黠。

  她起初是抵触的,排斥的。然而终究没拗过摆在眼前赤裸裸的现实。

  初次陪酒,她身旁是个肥头大耳的小老板,头皮抹得锃亮,像个出家和尚。

  可惜这“和尚”外号姓花,一双小眼睛不住地偷偷瞄过来,手也不安分地时不时触碰她。

  桌上的人在谈一些她听不懂的生意。对面的年轻人似乎有求于他,不住低三下四逢迎拍马。

  小老板喝多了,红光满面笑逐颜开;小老板喝高了,签合同的时候竟不知廉耻地将手伸进了她的裙底。

  她惊叫一声跳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那秃头上甩了一巴掌,清清脆脆的一声响。

  一声更响的巴掌随即便有力地还击,紧接着是一杯红酒泼在脸上,赭红色的液体顺着头发和下颌滑落,一滴一滴浸湿她新买的衣裙。

  小老板还欲泄愤,被一只手钳住,动弹不得。孔武有力的年轻人满脸堆笑,耳语几句,小老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狐疑地望望两人,摆摆手,气鼓鼓地走了。

  年轻人走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她迟疑片刻,看着眼前陌生而真诚的笑容,缓缓伸出手去,放在他结实而温暖的手心里。

  他领着她去美发厅洗了头,还自作主张地给她烫了个发型,又领着她在商场里逛,买了两身漂亮的新裙子,价格高得令她咋舌。

  双手莲摆急急推辞。他抓了她的手,玩笑说你今天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必须得听我的。

  后来她知道,他在原本就被削得惨不忍睹的利润上,又让出了百分之十,这才救了她。

  当改头换面的她出现时,惊艳了整个校园。

  流言蜚语散播得比瘟疫还快,各种类似于小三、包养的恶意中伤之词总有意无意地被她听在耳朵里。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想,随它去。

  但有时候她又盼那些传言是真的。

  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童话故事,哪怕她扮演的不是公主,而是灰姑娘,她也知足。

  只是天壤之别,两人怕是再也无缘结识。

  灰姑娘包起水晶鞋,仔细地收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

  医院的催款单像一张张索命符纷至沓来,母亲背地里几次打电话哭泣,说父亲一直在动着轻生的念头。

  母亲哭,她也哭。面对残酷的病魔,除了哭泣,便无能为力。

  一天,再次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除了讶异,更多的是惊喜。

  账单上平白无故多出五万块钱,母亲不放心地问,是不是别人存错了账户。

  这也是别人着急救命的钱!

  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远远看见门口树荫下,他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对她笑。

  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有力的治疗,很快便痊愈出院。

  而她,幸运地被丘比特选中,一箭射住了心跳。

  他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表面风平浪静,水面下却奔腾翻涌波涛流动。她只是站在河边,脚下一滑,便沉溺其中难再自拔。

  或许,也从未想过自拔。

  他也来自农村,相似的童年经历让两人同病相怜,更有了总也聊不完的话题。他喜欢讲他创业的故事,讲他如何一步一步开创事业摸索前进,经历多少磨难才取得今天微不足道的成就。讲他今后还会如何开疆扩土,建立他的商业帝国。谈笑间,似已是雄踞的君王,指点江山傲视群雄。而她,也喜欢听他讲,托着腮看他激情澎湃的样子,总也看不够。

  像是古书里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愿今生都做你最忠实的听众。

  但女孩的矜持让她难以启齿。

  所以毕业典礼当天,在全校师生面前,当他掏出戒指,单膝跪地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又哭又笑。

  他拥她入怀,环视众人,是对流言最有力的回击。

  我的女人,岂容尔等欺凌!

  婚后的生活平凡而充实,简单而幸福。

  烛影摇曳里,他将一纸合同拍在桌面上,哄骗她签了字。而后他才说,这是那头曾欺辱她的肥光头的公司,他给收购了下来,做为结婚一周年的礼物。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每日在家做后勤部长的她,从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情,竟不知他已做得这么大。

  连连摆手,张牙舞爪地想将那卖身契一般的东西夺回来——她哪里懂经营的事情,别让他辛苦挣来的钱打了水漂。

  他却一把收进了提包,坏坏地笑。

  经过解释,她才释然,原来公司并不需要她去打理,只是挂个名号,他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他怕她在家闲得寂寞。

  公司经营得相当成功,年底拿到分红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按照平日里的花销,这些钱足够她消费五年且绰绰有余。

  夜里,他将她环在怀里咬她耳朵。她试探着说出自己的小心思,他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下来,她很开心,他也很开心。她很欣慰自己找到了毕生的依靠,觉得为他做出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两辆大货车满载着文具和书籍驶上弯弯曲曲的山路,看着孩子们欢欣雀跃,她脸上也绽放如初的笑容。红衣素裹,一如山间最美的杜鹃花。

  一个伢子情难自禁地在地上打滚,她伸手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一重一重的补丁印入眼帘,她一拍脑门,回去要再买点衣服。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时光如水般静静流淌过几个春秋。

  她挺喜欢小孩儿,在小区里遇见白白胖胖瞪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小家伙总忍不住上前逗逗,口中夸赞好可爱,心里在想自己的宝宝肯定比这还要漂亮。

  可她的肚子总没动静。

  即使丢掉了家中所有的计生用品,她的肚子仍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

  也去医院检查过几次,她身体好得很,除了有些贫血。他的身体也不赖,只是长期饮酒熬夜,血压有一点点高。

  医生说放松心态,顺其自然。

  她心里却总迈不过这个坎。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进了赵家的门,却续不上赵家的香火,她总觉得对不起他。即使他再无所谓的态度,她还是觉得自己挺没用,只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变本加厉地讨好他,甚至因为他的不感兴趣,而放弃了弹奏钢琴这平日里唯一的喜好。

  他有次半开玩笑地说,听她弹首钢琴曲的时间,够他挣好几万。

  她听后咧嘴大笑,表现出一个听众应有的恭维。

  即使察觉到他神态举止一点点地变化,她也没有声张,更遑论责问。

  意识到他的变化,也是从夫妻间不易为外人道的那件事开始。

  最初的他,是那么温柔感性,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双臂都充满了热情,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撩拨地她浑身火热,瞬间便融化在温柔乡里。

  渐渐地,他开始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她克服了心理的抗拒,仍是努力地迎合他。即使那双曾饱含柔情抚摸她全身的手现在常会弄疼她,让她身上出现些或青或紫的伤疤,但当他大汗淋漓地躺在自己怀中喘息时,她仍然坚信他还爱着她。

  即使换了一种方式,他的爱仍是永恒。

  她坚信。且从未动摇。

  楼上新搬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长得还算顺眼,但油嘴滑舌,一副痞子腔调。她很不喜欢,所以尽量地疏远,可奇怪的是却总能碰见。

  他跟自己打招呼,出于礼貌,礼节性地回应。但从他那副嘴脸,她就知道他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便匆匆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一次,从自家电子猫眼的访客记录里,看到了他鬼鬼祟祟的身影,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小子,不是个小偷就是个流氓。

  偏偏流氓打倒了流氓救了被流氓调戏的自己,这让她开始重新揣摩他的用意。

  或许真的只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平日里风流倜傥惯了,身上难免沾点痞气。她为自己先入为主的自作多情感到汗颜。

  一来二往两人熟络起来,他也愈发讨她喜欢。她在这边没有亲人——老人在城里住不惯——也鲜有好友,她便把他当成亲弟弟般看待。

  今年底公司的红利久未发放,她本花不着钱,但替山里的孩子们心焦。一想到有多少充满希冀的目光望眼欲穿地盯着崎岖山路的尽头,她就坐立不安。多少次打电话询问催促,财务总监总是推三阻四,再三逼问下才透露是赵总挪用了资金,足足一千三百万。

  咋听之下大吃一惊,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困难,火急火燎地赶到公司,一路上已做好了风雨共济、大不了重头再来的打算。一打听才知道,他派员工外出,路上出了意外,那些钱,一部分做为死亡赔偿,一部分用来抚恤家属。

  长出一口气安心下来,并且为他的勇于担责体恤下属倍感欣慰,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什么赔偿要用一千万?

  不过他做事一向沉稳,如此也定有他的道理。她安慰自己。

  这件事她本想就此作罢,但一想到孩子们那一双双灼热期盼的眼神会转为失落和黯淡,她就百爪挠心坐卧不安如芒在背似鲠在喉,直急出一身冷汗。

  索性将心一横,吃过晚饭,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她万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他暴跳如雷地摔碎了手边的烟灰缸,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辩驳了一句哪里需要这么多钱,他便如一条疯狗般彻底失控,两步便向她冲了过去。

  一脚踹在胸腹间将她打倒在地。

  那都是老子的钱,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老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如一头狂野的蛮兽般嘶吼——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女人。

  顺手操起身旁的实木座椅朝她砸了下去。

  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神志模糊不清,想不通如何会这样,只愿是一场梦,醒来便一切如常。

  他仍不解气,骂骂咧咧地摔了些东西,自顾自洗澡去了。

  夜里,他鼾声大作,她辗转难眠。也许是被疼痛的呻吟吵醒,他的手臂倏尔环上她的腰间。对不起,我这两天太累了,他喃喃道,没有控制住情绪。

  一声简单的道歉,她听在心里仍是感觉甜甜的。其实压根不需要道歉,她知道他日夜忙碌心力交瘁,所以早在入睡之前就想好了一百种理由说服自己为他开脱,并且在那只手臂抱住自己时彻底沦陷。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习惯了对他的屈从。

  所以当她感觉到他身体一点点变得坚挺时,便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

  事毕,她腹中一阵阵绞痛,蹲在马桶上发现下身流出血来。许是亲戚前来拜访,她例假一直不太正常。

  第二天楼上的小伙子竟然来家里找她,她犹豫再三还是给他开了门。她当他如亲姐弟,不怕他看见自己的糗样子。而且,她那一会儿,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与寂冷,内心的空虚如浮萍般漂泊无依。

  正好,他敲响了房门。

  她鬼使神差地开了门,又饶有兴致地弹奏了一首钢琴曲。虽然胳膊很痛,但她很开心。

  她对他,或许多少还是掺杂了一些不同的情感,她也说不上来,但那绝对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感,最多......最多只能算红颜。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弹奏贝多芬那首《致爱丽丝》,或许是因为这曲子相对简单,且众所周知。

  而且从第三部分,她故意放缓了曲调,慢弹了一个节拍,原本欢快的曲风刹那间充满了哀怨。

  她想象着自己静坐在一片竹林里,近旁风吹竹鸣,远处流水潺潺,孑然一身独立,世间知己难寻。

  一曲终了。她既盼他能听得懂,却又怕他能听得懂。所以当他摇了摇头,她心中一阵怅然,随即便又释怀。

  公司的法律顾问发来了几则消息,她曾委托其调查那起交通事故的详细信息,不过貌似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好奇心驱使下,她还是点开了那些消息。一瞬间的错觉,让她以为看到了蓄起披肩长发的他。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她颤抖着手回复消息,委托律师再查查女孩的家庭情况。

  很快便有了答复,她这次真的看到了他,只是照片中更年轻一些,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但那白净的面皮,细长的眼廓,棱角分明的口鼻,毫无疑问肯定是他。

  突然间她就想通了,家里散落的烟灰、品牌长短都不一的烟把,马桶圈外的尿渍、怎么都打扫不干净的毛发、每次来都会借用厕所的奇怪表现,以及他对自己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突然间便有了合理的解释。心细如丝的她早就有所发觉,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是被人精心布置的一个又一个圈套。

  怀孕的女孩,交通意外,母子双亡,巨额赔偿和抚恤金,他的出现,他说的话,他的变化,他的反应,他和他的恩怨情仇......巨量的信息如一道凌厉的雷电劈进了她的脑袋,让她醍醐灌顶,却又难堪其重。

  剧烈的头痛让她紧紧捂住了脑袋。

  比头更痛的是小腹,仿佛有把嗡嗡作响的电钻在里面搅碎了她的肚子。

  温热而腥红的血很快渗透了裤子。她咬着牙换了衣服,开车去了医院。

  大夫的话让她一阵晕眩,地球如同颠倒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大夫让通知家属,她凭借仅有的一丝意识坚持着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术后实在虚弱至极,无计可施时才拨通了他的电话。

  她着实感觉愧对于他,但就是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不然还能跟谁去说呢?

  奇怪的是,跟他说话的时候肚子并不感觉到怎么痛。而且通过交谈她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是他的报应,也是她索取后应该的付出。

  那位医生怎么说?放松心态,顺其自然。

  如若不从医,必然是位伟大的哲学家,或者得道高僧吧。

  但从他决绝的神色,她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件事,还不算完呢。

  是啦,还欠人一条命呢。

  不要再来往了,她婉转地正告他。

  不然以他的人力、财力和能力,若知道身边有如此一枚定时炸弹,必然会对他不利。

  还有,他欠的债,就让我来偿还吧。

  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肯定听懂了,她望着他的眼睛,通过眼神传达。

  一如他之前义无反顾地拯救了自己,她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以生命做为报答。

  割腕?太血腥,她要去得漂亮;

  上吊?太狰狞,她要走得从容;

  安眠药?又太安静,她要归去得清醒。对这凡尘俗世总还是有些留恋,那就在走之前再多看一眼吧。

  她想到了天然气,又担心会引发爆炸,伤及无辜。

  他还在楼上呢,万一再有个好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了。

  前思后想,终于有了万全之策。

  拖了笨重的煤气罐进了电梯,竟然又碰见了他。推脱不下,看他拎起煤气罐率先下了电梯。她心说也好,这样对自己的死,他也算间接为之,这件事如若能就此了结,那么这样也好。

  门窗闭紧,窗帘拉严,又费尽心机地拧掉了所有的电闸。收拾妥当,关闭手机前,她看了一眼时间,以记住自己的忌日,免得死得不明不白。

  呀,今天是与他结婚的七周年纪念日呢。

  近来一直忙着寻死,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拉开橱门拿出那件婚纱。

  落地的婚纱洁白素雅,收腰抹胸的设计将她修长的身材展露无遗。

  她在镜子前来来回回地看,时光像是回到了七年前,她正躲在闺房中,焦急地等待着他把她接回家。

  又画了一次淡淡的妆,不然那些化妆品岂不是要浪费啦。

  她关好房门,换了红艳的床单枕套,将婚纱下摆小心地铺好,轻轻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瞧着天花板。

  听着煤气罐发出“嘶嘶”的轻响,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逐渐将她缠绕。

  味道有些臭臭的,她皱了皱鼻子。

  楼下有人在吵架,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热闹极了。

  其实有什么好吵的呢?再大的事情,放到生命面前,都会微不足道吧。

  可惜我们总是懂得太晚了。

  眼角有什么滑下来,弄得脸上痒痒的。

  哦,是眼泪,我怎么哭了?

  这可不行,会花了妆的。

  她对右手做出抬起的指令,却发觉它怎么也不听使唤。

  她想转头去看一看,却发现脖子也脱离了控制。

  哦,看来我快要死了。

  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

  一层黑蒙蒙的雾气慢慢爬上眼帘,屋内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

  赶快闭上眼睛吧,不然别人以为自己死不瞑目呢。

  失去了生命的眼神没有光彩,那样就不漂亮了。

  她用最后的力气闭上了双眼。

  他在干嘛呢?她突然想起来。应该还是在忙着应酬吧,之前他说有个重要的客户要来洽谈。

  希望他不要来得太早,哪怕让这毒气稍微散一散。

  弥留之际,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想起了炊烟袅袅的老屋,田间耕种的父亲,灯下织补的母亲,还有那漫山遍野的红杜鹃。

  他回来时已是午夜。

  他就像个散发着浓浓烟酒腐臭的不倒翁般一步三摇地打开了房门,重重地将司机关在了门外。

  即便已经不省人事,他在下车前还是记得谨慎地检查了一下口袋,以免留下任何证据。

  上次的事仍让他心有余悸。

  那次也是深夜归来,他一下车便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他记得这个小玩意儿昨天明明丢掉了,怎么落在了这里。

  怀疑她?他可从未这样想过。

  因为他,是个如此成功的男人,家财万贯,英姿飒爽。还有什么样的男人会比自己有吸引力?他相信,并且坚信,所有他看中的女人,都会为之倾倒,怀着仰慕的心情为之折服,并且忠贞不渝,至死方休。

  比如她,比如他的行政秘书,比如那个女大学生......

  唉,如果当初不是那个女生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他也不会一时糊涂出此下策,酿成如此惨剧。

  算了,都过去了,想它做什么。

  他赶紧将那只脏兮兮的避孕套踢到了一旁。

  开灯,没反应。再按两下,依旧漆黑一片。

  他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该死的,搞什么!

  他踉踉跄跄地摸向卧室。

  她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一惊。

  不要进来。她大声喊。那声音在她脑海里来回飘荡。

  他碰上了房门,撞伤了鼻子,忙用手捂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腥酸刺鼻的胃容物喷涌而出,溅了满身满脸。

  他气冲冲地推开门,看到光影绰约下她在床上睡得安静。用尽全力关上房门,他希望那声重响能让她警醒到自己的归来与此刻的愤怒。

  然而响声过后是长久的寂静,她甚至连动也没有动。

  身上的酸臭味更重了。

  他酒醒了一半,突然意识到她的反常必是有大事发生,正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向前走了两步,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她的装束。

  对啊,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日子,难怪她会闷不做声。心里暗骂着自己混蛋,他走到床前,俯下身,轻声唤着她的小名。

  她睡得好香啊,一点也没有反应。

  是啊,她太累了,这么大的房子,她一个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要每天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正是因为她在背后默默的付出,才让自己得以全身心地投入事业中,才能有了今天的成就。

  就让她安安稳稳地休息下吧。

  今天着实亏欠了她。明天,明天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推一推,好好地陪陪她。

  她心灵明镜一般,甚至能在黑暗中感知他的一举一动。

  她拼命呼喊,让他离开,可他偏偏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她心里很痛苦,可却连眼泪也流不出。

  他蹲下身,捧起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

  曾经葱白如玉的手指,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粗糙了?

  他坐到了地上,感觉头一阵阵眩晕。

  怕不是喝了假酒吧?

  困乏涌上脑门,让他直打瞌睡,想换件衣服都没了力气。

  索性就在这里睡吧,脏兮兮的就别往床上爬了,再弄脏了我的新娘。

  他突然有了个调皮的想法。

  对不起,我爱你。他吻了吻她的手背,喃喃低语。

  宝贝,你愿意嫁给我吗?

  抬头,是光明的归宿。有人正在那里等她,怀中抱着两个可爱的娃娃。

  “我愿意!”

  她低下头,幸福地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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