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有些妩媚,平日里奔跑的都了藏起来,平日里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的也冲好了咖啡,指缝里锁着一根上好牌面的香烟,猩红点点,在夜色的浑浊中像一群花火在飞舞,很多很多的梦被这样的活跃刺破,你看一片光亮的湿漉漉街道,来来去去换着不同的面孔,这叫“天上人间”。
一只没来由的狗穿过夜色,夜游神一样,一声汽笛,夜更沉了几分。
许多香色的女人出来,着一身夜不设防的裸露香装,五颜六色的包倚靠在腰肢的站台,香烟是细根的水果味,在指尖吸附着不使力,要的就是这样不经意的味道,烟恰当好给人陪衬。这种烟不浓,徐徐而散,从湿艳的红唇中放出,在嘴边幻化成妖魔的魅样。看,一只滑身狐狸溜出,在女人脖子上打转了三圈,就烟消云散了。女人回头抛以缠绵的笑,眼影的晕是夜留下的几抹痕。
她们的香烟也要燃尽,终于打开了包,放跑卧室里溜进去的居家空气,这里是靶场,是山林,只需要野性的枪炮,是破空的兽,所有的女人面色丝毫看不出睡意,肩带铁片的冰,凉鞋底子的冰,下裙敞开的冰,夜晚空气分子的冰,这世界在冰点之下。
在灯牌之下,地面的雨斑反射光,拥抱腰肢,拥抱细嫩的脖颈,拥抱香酥的胸峦,今夜不设防,除了灯光的老腔老调,还有男人的人面兽心。
下起了雨,雨幕将空间收起,人尽,闯入早已留位的酒吧,酒吧门口站着几个被金钱放逐的女人,轮廓看上去应该年轻,但神韵却透着年华散尽一样的老,廉价的化妆品被体温烘干后附着在表皮,脸变得惨白,眼睛被夜色打捞,一汪浑水盛满了老态,她们扭捏着,用比酒吧酒水还要虚假的魅力尽情摇晃,诱猎着什么。这些女人也夹着烟,和普通男士的一样,只是她们夹得更用力,看上去要更辛苦,因为上面挂满了生活的刺。尼古丁焦油混合着掏空她们脏腑的新鲜劲,终于,水做得也浊成了泥。作为这夜色里最被冷落的,她们可算作人,也可算作物件。
几个门女白了一眼这来来去去,晕头转向的客人。举着烟的手搭在横于腹部的另一只手上,从嘴里吐出早已无味的口香糖。
无味的糖,无味的人生。
相比外面,屋里要温暖很多。小说家赤木坐在电脑前,紧盯着电脑上那个人形的背身跃水摆件,摆件的蓝色泳帽已经在赤木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忍不住思绪分离,他想起以前大学时光的某个夜晚,在泳池里,外面的月光只有一半能投射进来,窗外的灯光发蔫,池水变得蓝黑,女孩的头发乌黑且湿漉漉,站在泳池里,身上的水珠贴着皮肤往下滑落,连体的泳衣泳裤。他顿时觉得身体很重就要潜入水里,于是他一头扎进水里,水涌向他的脸庞,像野生的郊外水库一样,他在池里看见女孩戴着泳帽滑进水里。赤木想不起自己的泳帽哪里去了,他眼睁睁看着女孩游远。
随后响起了铃声,桌上的时候手机来自编辑女孩的电话,又是来催稿的。弹出来的广告弹窗是浏览器上的垃圾广告,某个国外公司在人类轮回上得出惊诧的发现,这让他感到好笑,情不自禁点起一支烟,这已经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于此,烟盒就不再有重量,软绵绵的。
一旁的同行鲁迅先生,表情是一如既往地深沉,吃着烟看着这个正陷入困境的年轻人。
纸上得来终觉浅,键盘敲掉了几个帽,还是写不出得心的文章,赤木烦躁得紧,随意翻看书架上的神明,个个都是名满天下的家伙,他们写出让人望而却步的作品,却又诱惑着年轻的写作者前仆后继,再沮丧,进而怀疑自己,怀疑生命。理想被倒退回去,他们再次思索人生的外壳,那个载着他前进的依托。
那支烟压根没来得及抽,挂在嘴角就已经燃尽。
赤木来自北方偏远的小城市,小到一顿早餐只要三块钱就能吃饱,温吞的生活像行道树的叶子,不知道哪天就凋落了。大学毕业以后孤身一人留在大城市,站在十楼的窗户看着楼下的红绿灯,每晚都是不同的行人经过这里再停下来。他不爱出门,称这为“俗世”,楼越高人越浅,恨不得够到月亮了,果然更觉几分凉意。
赤木越看越觉得人生凄苦,明日就是交稿的日期,打电话来的编辑小姑娘,总是揣着一口南方软绵绵的口音,“哥哥,哥哥”不停地叫着,似乎赤木欠她的不是稿子,而是情债。他不明白那些带“宠”字的小说怎么就这么欢迎。
掏了掏烟盒,忘记已经空了,丢弃。拐角整齐地堆着许多乌苏的酒瓶,那是入睡之前的圣水,每当接近交稿日赤木就难以入睡,偶尔平日里也会,反正睡眠是乱七八糟的,赤木没有料想到荷尔蒙没紊乱,睡眠倒先紊乱了。没有烟,缪斯女神就不会光临,痒痒挠心,文档字数停滞不前。写稿抽烟在这一行里是常态,地球上一半的烟卖给了艺术创作者,另一半可能卖给了酒吧。事实上,很多时候点了烟并不一定会抽,更像是在召唤。就像现在没有烟了,肚里的反胃也被召唤出来。
寺庙里的和尚抽不抽烟呢?赤木突然想到。
无奈,赤木只好穿着拖鞋下楼,目标本是24小时便利店,却看见灯火辉煌的酒吧,屋里的缪斯不出门,外面的缪斯全部夹道欢迎。看着边吐边被男人拽上车的女人们,夜光流进她们的胸口,到小腹,直到目光不可及的深处。
百花深处是放荡的春光,欲望的尽头是无边的黑夜。
赤木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拖鞋,上面的小熊已经失去性欲无精打采,黯淡得如同自己。
男人带着醉女驾车而去,风月袭人,车尾烟尘。
看着眼前的酒吧,赤木突然升起好奇心,它在楼下开了那么久,自己竟一次都没有来这里喝过酒,即使自家没酒了,也都下楼去24小时超市购买,突然的兴趣使他想要知道里面的世界有何不同。
没准对自己的写作还会有帮助呢,赤木心里想。昨晚看见父亲的朋友圈,他又在工地里跟工友喝了一瓶啤酒,想到这里,赤木就把舌尖死死抵住口腔里的脸肉。父亲还是笑起来有点僵硬,沉默得像一碗过夜的面疙瘩,他们之间的感情有种难解的复杂性,并不吵闹,却又明显隔着什么。
喝起酒来,父亲只有一瓶的量,一喝多就头痛,躺在床脚缩成一个被子的形状,他的瘦骨嶙峋使他躺在被子里如同无物。他们照常很少喝酒,偶尔喝也并不碰杯,碰杯的时候总要对眼。
伴着雨丝,赤木将头发整理成精神的模样,径直朝着酒吧进发。嚼着口香糖的门女随着里面渗出的迪厅音乐摇晃,盯着赤木。她们似乎从他的T恤上看出一个久而伏案的灵魂,正褪去一个阳春白雪的外壳,开始寻找刺激。赤木对她们微笑,他看出这群姑娘们很久没有见过有弧度的面孔,除了醉醺醺发胀的脸,要不然就是悄然逝去的客流和青春。
赤木三十岁了,身形算不上矮小,尽管接近中年男人那油腻的一站,但老实讲迟暮得不算猥琐,除了印着宠物头像的T恤在舞池的灯光下看上去有点愚蠢,从外形上,赤木对得起自己的小说家的职业。
昏暗的舞池里像是在上化学课,由无数对男女组成的催化剂,将整个现场熨热,而空调的冷风又忙添一道,冷热交际是夜晚酒吧的跨季度常态。
顺着人群的缝隙看,几个裸着大腿的女人,像人工汉白玉的大腿在舞池中央扭动,失电一样僵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央空调吹出的风太过赤裸裸。
音响的炮声袭击赤木的耳膜,赤木在吧台站着,要了一杯酒,没品的喝着,喝起来就像这里男女的底裤,恍若无物。整个场下区域被无数个吧台交织而成,手术台一样,上面琳琅满目的酒水和酒气,出于严谨和热心,赤木担心如果喝醉闹事,实在方便至极。
音乐放着《喜羊羊》的DJ版,一双双眼睛张望着,脑袋都此起彼伏,纯真的儿音在摇滚乐器和电子音的挟持下,仿佛黑化了。旁边一对男女靠着,是个沙发,进而那男的俯身趴在女的身上,然后就各玩各的手机,荧光散出来,他们就像机器人在充电。
男的突然笑着把手机送到女的面前看,女的捂着嘴笑,两人对手机里的内容达成一致的笑意。接着两人又恢复原状,面无表情地刷着手机。不一会儿,女人也笑着将自己的手机送到男人的面前,两个人意见一致地笑。
一个服务员一样的人端着一个盘子从赤木的面前走过,盘子里是烟,而且是赤木没见过的那种。赤木招了招手,服务员走了过来。赤木从里面拿起一根黑身的细烟,叼在嘴里,正低头找钱,再抬头服务员已经不见了。
顺着场下溜达,赤木审视自己就像大型宗教活动外的卫兵,而当走到不远处,一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女人一把抓住赤木的胳膊,站在了赤木面前。头顶的一个尽职的闪光灯从女人的脸上扫过,像一只在夜晚活跃的彩色蝴蝶,她的头发很长,喘着奔跑遗留的粗气,手上还微微抖晃着。突然她抓过赤木,开始一个美妙的吻。赤木像是掉进了水中,无法喘息,那女人的腰肢柔软,他进而寻找她的背,她的背真凉,他想到这里嘴唇吃痛。
过来几个男人,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为首的一个试图将头探向两人的正面,却被女人表示禁止的手遮挡。女人拉着赤木后仰,完全将女人遮挡住,为首的男人露出微笑,几个人走开了。
他们穿过人群走向台前。
女人停下,残留的温度和感觉附着在赤木的嘴唇上。
“这么开放?”赤木看着她。
“什么?”女人疑惑,“情非得已。”
这一般更像是男人逃避的借口。
两个人进到刚刚那对玩手机的情侣沙发的尽头。
有烟吗?女人问。
男人拿出一根烟,就是刚才和服务人员要的那根。
“你抽这个?”女人问。
“这烟很差劲吗?”
“倒也不是……你抽了吗?”
“还没”,赤木回答。
“上顶楼吧”,女人拉着他。
女人拽着赤木往顶楼去,赤木连忙拿起两瓶酒。
在楼顶,新的世界,赤木看向自己住的房子,也很高。赤木习惯性大喊起来,女人问他干嘛,赤木说电视里不都是这样吗?去到高处都要喊一喊。女人翻了个白眼。
女人扔了赤木递给她的烟,从怀里重新掏出一盒,“这种烟不能随便抽,抽完会有女人过来缠着你,是真的‘缠’你。”。
“喏,不就是你。”
“不信算了,你是雏儿吧?第一次来。”
“来个酒吧也排资历?”
“这里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好多东西你看不见。”
“确实,比如你,我就看不明白,你是舞女?”
“亲你就是舞女?那要是睡你,我岂不就是妓女?”
“说不准,不过看你也不是很风尘,你到底干嘛的?”
“跟一个陌生女人这么刨根问底?你也挺像嫖客的。”
“有我这么寒酸的嫖客吗?”赤木穿着一身短裤,短袖和小熊凉鞋。“我是写小说的。”
“挺像的。”
“夸我还是损我……那你呢?”
“我的故事说起来可长了。”
“有多长?”
“大半个地球这么长喽”
“知道我写什么小说吗?网络小说。就是不怕长。”
女人在赤木旁边坐下喝着酒,一只眼睛的余光透出来,开始说:
我的童年生活很幸福,当然与我后来无关。危机像昨日的星辰掉落在我20岁那年,在此之前我生活的家庭算得上富足,事实上一个做房地产的小老板父亲可以给我大多数想要的东西,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与母亲离婚,他经常不在家,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纱布,纱布越来越密,父女之情在这层纱布之间被慢慢阻隔,我的属于我的,至于他的我从来没见,就算他是热情而温暖的。我很小的时候就睡在金钱的安抚之中,任何想要的东西都能据为己有,我跟别人争斗,慢慢像混混一样呈现出面貌,我们总是流连于一个个夜间场所,灯红酒绿的颜色将十几岁的我衬托得万分成熟,那些来自于钟鼎之家的男孩子,和我混迹在一起,我们办了一整条商业街的VIP,购买一切不费吹灰之力欲望。
听说人孤独的人死去会流连于她经常驻足的地方出不来,直到有人将他们带走。
那时候年轻又稚嫩,站在街道的尽头我们放肆嘲笑所有卑微的路人,那些朴素的像群鸡一样的人民斥怒我们,我们将钞票砸在他们的脸上,骑在摩托车之上扬长而去,你知道吗,我们那时候拒绝接受一切,拒绝一切的抚慰,那些官宦富家子弟,他们都是些傻逼,我们还是不同,他们兴致盎然的眼睛里写满了骄傲,这种骄傲将他们年嫩的痕迹打扮得如同婆娘一样。
我总是恍然我的父亲好像出去打仗了一样,我在心里将他描绘成一个烈士,我向往贫穷的家庭生活,一个钢枪一样挺立的父亲和擦亮钢枪的母亲。在幸福的生活面前,钱就像吃撑的乞丐嘴角溢出的饭粒,和幸福的饱腹相比,这个米粒就变得多余而乏味。他大概不知道我的那些光荣事迹,每次回到家他像宣布圣旨一样要夺回他的父权,这个时候他似乎想起自己是一个父亲,一个贪婪的掠夺者。他盛气凌人地站在我的面前,让我喝汤,斥责我染的头发,嫌弃我的衣服太过乖张,等到看到我胸口的纹身,他更像被踩了一脚似的暴跳如雷。
我只是悻悻地微笑,那碗汤像热浪,在我的嘴唇上流动,割裂我的喉咙。
后来我被送出国外,在洛杉矶,美国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像一颗丢在异空的星辰,那里也有很多的同龄人,出国留学,夜晚的音炮跑车划过街道,我整夜整夜失眠,那些街灯照在我的房间里,我的灵魂毫无波澜,我痛恨那些如我一样来自国内的人,他们的父母也离婚了吗,或者他们也有个狼狈不堪的童年。我在那所学校,爱上了一个画画的男人,他是个欧美人,我没尝试问他的来处,也没尝试与他交往,我每天最爱的事情就是和他一起到一家艺术机构代课,男人叫米克,孩子们爱围在他身边,至于我,一个板着脸的东方妖怪,拒人于千里之外。米克喜欢给我画画,即使我拒绝了这个要求,他还是会选择在我教授音乐课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给我画画。
我穿着黄色针织衫,变成一抹色彩,画作上的我孤孤零零,学生们被模糊成了一笔笔淡痕,果然音乐是看不见的,他在画面里很孤独。我承认从艺术上他画得不差,甚至得到了很多画廊的青睐,但从情感上,一张张的自己张贴在国外不知道什么做成的墙上,伴着难以言说的气味,好像一种束缚。
一年之后,我父亲破产,外面欠了很多债,他将家里剩余的钱打到我的账户上,准备跑路。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话声簌簌,苍老了很多,威严消失殆尽,只有一个落魄的的男人在和我交流。他年轻时候太盛了,招惹了很多人,那些年也不太平,做工程的个个都像是给黑社会盖楼的一样。那个秋天我没有等到父亲,树就那么黄下去,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加厚,我望着卡里的那些钱,就像什么外星人给我的礼物一样。终于冬天也来了,洛杉矶清冷,对于外地人来说更是这样。
我等不到我父亲也联系不上他,就给家里当时的阿姨打电话,知道父亲死了,死因不详,阿姨说她听到的说法是被债主找了黑社会弄死的,一个人被砍死在巷道里,在巷子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他被黑暗按住,挣扎不开。被人发现时,身上全是血,衣服黏在一起扯不开,凝结成一幅新的画作。
辨认不出来,你说他那晚穿的什么衣服呢?我记得他以前喜欢穿灰色的西装,像知识分子的装扮,但偏偏他大腹便便。说到这,女人冲着赤木笑。
尸首没人认领,还是母亲知道后找阿姨埋葬的,给了她一笔钱。我听着消息,远隔重洋,就好像我小时候听别人说一件特别传奇的故事,我坐在桌前恢复,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悲伤,这以后连吵闹的机会都没有了,门被彻底关闭了。母亲说这是她最后的情分了,她也有自己的家庭,并且很幸福,我看过她的两个混血的孩子,眼睛很大,在上海的花园洋房里浇水。她也并未过多问及我的情况,好像我是不存在的,现在的家庭才是她的头婚,至于父亲,可能是年轻时候的某个爱人,仓促之间死去,而我在故事里是多余的。
家被抹除了,我再次完全等同于孤独。
那几年,我看着洛杉矶的天,偶尔一个人在校园里逛,依然喜欢米克,依然沉默不言,我们像国际交流大使一样,总是简单问候,却也不多聊什么,我变得越来越孤僻,常常不出房间,然后有一天,我一个人在房间发呆,看着窗户外面不认识的外国品种的树,下面走着那些卷发的老外,变得很惶恐。我约米克一起出去玩,那晚我们在一起,像两个壁虎一样牢牢地贴在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温存,也会产生怀疑,这种时而疏离时而聚合的感觉,像还未粘牢就被强生生撕开的鞋跟,恢复丑态。
那次之后,米克经常来找我,把我当成恋人,可我并没有过多的理会他,事实上,米克在我脑子里的印象一直是模糊的,他好像有张藏在迷雾里的脸,除了大体上欧洲人的轮廓,其余的都是模糊的细节。日子继续过,毕业那天,我们很多人在一起聚会,一下子涌过来的众多脸庞,碎片一样穿过我的拘束,我看见米克,试图问他之后的打算,但又觉得这样怪怪的,但他看见我了,朝我走过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女生的手。
我并不认识那个女生,可能因为我总不混迹于人群吧。我们拥抱,交谈,成为一个群体,那是米克的女朋友,外国女友的脸上挂着很灿烂的笑容,属于洛杉矶的灿烂。问及以后的打算,米克说他们准备回到男孩的家乡做一个画廊,女友似乎可以找一些别的工作,简单而舒适,顺便提一下,米克的父母很欢迎女孩的到来,为家里增添多一份的热闹。她当然也看过米克给我画的那些画,但她更多是欣赏,西方人在这点上确实要简单很多。
那天之后我带着简单的物品,揣着账上剩余的钱,告别洛杉矶开始游历世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听有的人说当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可以前往北极,没有来由的说法,但我依旧前往。来到北极,站在外围往里看,并没有想象中的全是冰原,在等待生命划过的时候,时间仿佛被锁住。
我甚至一只北极熊都没有见到,问当地的人,他们说我只是站在了北极的边缘,要很深的深处才有,但去了那里就没有工具能带我回来。我想这不是跟看外星人一个道理吗?也要去到宇宙的中心,我们站在地球上看见的弧光,顶多只是外星人撒的尿。
我不顾劝阻,只身穿着护具往深处穿行,去的时候天还没亮,那里没有高楼大厦,长长的天有点不真实,我想为什么没有鸟呢?这样沮丧的天光,如果有飞鸟可能还会快活些,突然想起来,这里是北极。我举着灯,顺着冰层,不知道是路还是冰河,太厚实了。慢慢地,我回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昨晚住的房子也消失了,四周看不见方向。我饿的时候就吃一口随身带的干粮,是在当地买的一种肉干,脱水了,不会冻住或者再变温。嚼起来就像在吃石头,但能量却很足,超过了它们活着的时候。晚上搭着帐篷睡下,即使带了睡袋,但依旧冷的吓人,透过帐篷缝隙看外面的世界,就像在大海上,冰冻的大海,风声呼啸。
终于,倒在了第三天的雪川上,奄奄一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可是还是没有看见北极熊,在直线远离中国5583公里的北极,想象我的家乡,空旷,悲悯压住我的心脏,眼皮沉重的无法抬动。我幻想我死后的样子,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腐烂,那么会到哪里去呢?会被北极熊吃了吗?假如不会,我就这样冷冻着存在于此不知道什么时候,顿感恐惧。
我裹紧我的睡袋,像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拼命地缩成一团,眼前越来越黑……等我醒来的时候又重新躺在北极外围村落的床上,当地人看着我,我喝着热汤,那汤如同药液一样,却是那样暖。他们说这就是用北极熊的肉熬制成的,我透过窗子看外面的世界,白炽得如同宇宙初生的样子。
我在想这个地方的生命会因为寂寞而等待别的生命的光顾吗?
外面走的那段时间,不算很长,可是风光劝人,久而久之也变得柔和起来,一个人看过很多的景色,它们都只悄悄说给我一个人听。我时常觉得自己在北极之行时已经死去,感受不到自己与大脑的交流。当我结束旅行,突然决定回到家乡,看一看,再定居下来,我看《美丽中国》的时候发现,我们国家真美啊,远离城市,像诗一样,这么美的地方我小时候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呢?
我一下子生起了兴趣,不知道是强作欢喜,还是真的转危为安。当天买了机票,激动地看着票号上面的目的地,就像插上了血管开始回流,我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其实我知道,我终将与孤独为依,所有曾经肆意的都消逝了,所有曾经痛恨的也入土为安了,同一个人离去,归来就像从内到外换了一个人。
下了飞机已经是傍晚的四五点,城市的天际线将一整片城楼染红,散晕将建筑之间彼此推的很近。我找到之前订好的酒店,放好东西,一个人在房间里拿出烟来,房间的标识牌上用汉字写着“禁止抽烟”,是在中国了啊,于是一个人拿着烟跑到卫生间的马桶上抽,马桶的对面是一整面镜子一样的墙,觉得好笑,谁会欣赏自己拉屎呢?但是镜子里那个瘦削的女人笑得那么吃力,恍然间也将近三十岁,我再次尝试微笑,一次,两次……慢慢升起的烟雾陪伴着我,即将燃到根部,那里是柔软的棉絮,像此刻我的心一样,乱麻,繁复又努力过滤病毒。
抽完烟,又洗了个澡,水温刚好,所有的灯都亮着,连台灯也参与进来,水声哗哗,浴霸开着不用,仍它水自流,躺在浴缸里,音乐催人慢慢睡去,慢慢老去。
故乡,说不上是故乡,都是城市围墙,打眼全都一样,城市人没有故乡。这里的夜晚灯火辉煌,有人骑着哼哼响的摩托走街窜巷,路边商店里叫卖着新上季的衣服,很多人逛街,很多人牵手,无数种味道宣告这里就是中国。
我走到肚子饿了,转身看见旁边的一个面馆,用雨布搭成的临时场所,在一个纵向上很多家的小吃店都是这样的构造,原来这里是一个小吃街,鲜香或者刺鼻的调料味钻进我的鼻孔里,不远处一对年轻男女已经点了很多份的东西,都是些签串之类的已经烤炙得失去原来样子的东西,这种东西似乎卖的很火热,很多人都选择它,尤其是一伙叫嚣的男人们,正靠着它喝得酣畅淋漓。
两边的篷布将夜晚的天空遮盖得只剩下一条缝隙,使人忘记现在是在夜晚。牛肉面的热气跳在我额头的头发上,我下意识闭了下眼睛,然后闻见香味,诱起我的好胃口,我也学着周围的人要了几根签状的烤味,我猛烈地在唇间一划,疼痛伴随着孜然味,血顺着我的嘴唇滴到牛肉面的碗里,我舔了舔嘴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连着面汤一起下肚,打了一个饱嗝。摊位前的牛肉面阿姨忙前忙后,旁边是一个大眼前的男孩子,看样子应该是她的儿子,我们俩互相看着,顿时觉得他很可爱,我冲着他笑,他接收到,回了我一个微笑,接着腼腆地低下头,去忙别的事情。
接着我闲来无事去酒吧喝酒,新世纪的酒吧,装修辉煌,可是在黑夜里哑然。周围人暴露着,酒精催熟着小姑娘们的身体,油腻大叔贴着这些祖国的花朵们跳舞,想要拔苗助长,到处是哼叫声,到处是喘息声,人们的鼻息像是成精了,自顾自地游走,酒吧变成了战场一样。
调酒的男人很年轻,它自顾自地认真对待手里的每一杯酒,从不会抬起头看看周围一眼,好象那些一片白的大腿和他毫不相干。他抬头递给我调好的菜单上叫做“落日余晖”的酒,酒色通红,可男人却面无表情。
我正回味于这酒的名字来历,试图探知每一款酒背后的意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了我的旁边,他并没有点酒,只是坐着,看看灯光又看看人群,然后他朝我说话。他身上的灰西装格外熟悉,有着某种割舍不掉的味道,我并不认识他,但他却有意跟我说一个故事,而且匆忙着似乎赶时间,想快速告诉完我这个故事,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值得玩味和狐疑的地方。
他跟我说了一个男人的故事,这个男人生长在很贫困的家庭,小时候就是个聪慧且坚韧的孩子,吃了很多的苦,似乎慢慢明白人生中物质的重要性,后来挣了很多钱,娶了一个女人,再破碎,有了孩子,再相互陌生,最后一无所有,一个荒落的游魂在人生这条路上憔悴,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他想起了母亲,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的身边很冷落,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但觉得亏欠,只敢偷偷的想。眼前这个男人慢慢说着,像公园里面接受电视台采访说起从前故人的大叔。
他的身上再发抖,似乎很冷,一个劲地在拉那条灰西装的袖子,希望可以将手也包裹住,我从柜台的的角落里找到开水瓶,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我看见他接过水杯的掌心,上面很光滑,没有任何掌纹,我惊然。
“昨天那个男人见到我,说他要很长远的离开了,希望我见到他的女儿能将歉意带给他。”眼前这个男人说,然后他抬头注视着我,“所以,你听见了吗?”
看向他的眼睛,能看到一条很长很长的黑路。我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变得不能自已地呆呆的。
“对不起,爸爸爱你。”眼前这个男人说完立马快速地跑掉,像是在摆脱什么东西。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突然觉得他说的那个男人好像就是我爸,我急切地想要追出去看看,这个时候一群男人从我身边跑过,途径我的时候为首的男人转过头来看我,眼神不解其意。
我紧跟着追出去,无目的地追寻着,他们带领着我穿越街道,最先的那个中年男人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踪迹,只有前面那群男人像黑夜的碎片在狂奔,我追踪着黑夜,追踪着迷途。红绿灯在凌晨时分拦住出租车,他们坐在车座上百无聊赖地望向我,我的脚步渐渐乱了,我的心神也渐渐乱了。我感受到一种醉酒的感觉在包围我,我似乎被一种迷障遮住。
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在一个新的街口,我险些发生交通事故,但一个女人似乎造此横祸,红色的轿车停在那里喘息,我愣在原地侥幸。车里下来一个男人,我们从两个方向去探头,观察那个不幸的女人,此刻她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男人并不理我,他只是在试图呼唤以验证女人的生死存亡,一声声叫唤在夜晚飘荡,女人毫无反应,男人见状转身上车逃去,似乎无我一般。我惊诧于现在人的歹毒和猖狂,视我如无物。我靠近女人去看她,却发现那人竟然是我,她身下一大片血晕开,像一幅画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凄凉万分。
我惊恐且无助,这时那群奔跑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远远地朝我冲过来。
“就是这样,我们每日在追踪和逃离之间度过,今天是第三日。”
女人像是说完了别人的故事,添了一口酒,巴巴地看我。
“你也是一个作家吗?”赤木伸手示意。
“你当然可以不信,随便你,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故事而已。”她喝了一口酒,楼顶的风撩起她的头发,很好看。
“挺好的,就是时间跨度太大,前面太过文艺,中间太过意识流,结尾太过超现实。”赤木说。
女人笑着没说话。
赤木被她的笑而弄得有些狼狈,“那我们去问问之前跑过去的那几个兄弟。”
“一定要验证真伪吗?”她说,“你就当个故事听。”
赤木耸耸肩,大体与她刚刚的笑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看着城市的夜景多么好看,像驯化的一样”
几秒后,女人转身离去,“走吧”。我们坐着电梯下楼,穿过人群往门外走去,台上,音响在咆哮,那群奔跑的男人此刻正在舞池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