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15

汉赋兴盛的原因

中国文学进展到了汉朝,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显明的现象。这现象便是文学同民众生活日益隔离,而那种贵族化古典化的宫廷文学,成为文坛的正统。作为宫廷文学的代表的,是那有名的汉赋。

在现代人的眼光中看来,汉赋自然是一种僵化了的缺乏感情的死文字,然而在当时,他却有活跃的生命,与高尚的地位。在三四百年中,多少才人志士,在那上面费去了心血。狗监的朋友司马相如,倡优式的东方朔、王褒之流,我们不用说;即如司马迁、刘向、班固、张衡、祢衡们,无论从学问、思想、人品方面,都是值得我们景仰的,然而他们也都是有名的赋家。可知赋是汉代文学中的主流,正好像唐诗、宋词一样,任何读书人在那时代都不能不同它发生交涉。

我们要了解汉赋兴盛发展的原因,必得要注意下列这些重要的事实:

第一 文体本身的发展

春秋战国以来,四言诗的发展,渐渐由衰落而至于断绝。经过孔孟的宣传,《三百篇》一天天地离开了文学的范围,而入于圣贤经典的领域了。到了汉朝,这事实更趋于坚定化与神圣化。

战国时代,接着《诗经》而起来的是屈、宋的新体诗《楚辞》,荀子的短赋和诸子以及历史家的散文。汉代的散文,因《史记》、《汉书》的出现而更趋于完美。但到这时代,这些作品,只能属于历史的范围了。屈、宋荀子的辞赋,自然是《诗经》以后的中国纯文学的正统。

四言诗衰落了,五七言诗正在民间的酝酿中,《楚辞》的势力如日中天地影响整个的文坛,再加以荀子赋体的初步创作,正待于后代才人的发扬光大,一到了汉朝,正接着这个潮流,于是辞赋交互影响,而形成了那个贵族化的古典文学的大运动。就文体本身的发展上,汉赋的兴盛,实在是一种必然的趋势。顾炎武所说的,“由《三百篇》而不得不变为《楚辞》,由《楚辞》而不得不变为汉赋者势也。”他说的势,正是文体发展的趋势。

第二 经济政治的关系

秦帝国的寿命不到三十年便消灭了。接着起来的,是汉帝国。中间虽有吕后王莽的波折,因其根基稳固,毕竟维持了四百年的寿命。帝国一切应有的特质,在秦代未能完成的,到了汉代算是都实践了。

文景时代,采取政治经济的放任政策,扶助农业,减轻赋税,人民得以安业,国库得以充裕。汉朝在文景时代建立了汉帝国的稳固基础。武帝、宣帝称为雄主,他们继承着这一份丰裕的家产,自然不能不有所作为。于是对外是用军事势力去扩充地盘,东平朝鲜,南平南越,开辟西南夷,北定西域平匈奴,都是历史上的大事。

他们一面是好大喜功,想做一个英雄,同时是想到远方各地,去搜集那些珍奇的物品,供自己享受。对内是提倡学术,奖励文艺,因此文治武功,就名利双收了。有了钱有了势,在物质上的享受,自然是为所欲为。于是酒色犬马之乐,神仙长命之想,宫殿的建筑,田猎的好尚,巡游天下,祭望山川,这些把戏也就都来了。高祖时的长乐、未央已经是宫丽堂皇,武帝时代的甘泉、建章、上林更是雄伟壮丽得多了。

在当时有了这种高度的经济物质的基础,才能产生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他们那种富丽典雅的赋。同时他们所描写的题材,也就正是代表汉帝国的物质文明以及皇帝的生活思想最精彩的部分。

在那些赋里,活跃地表现了汉帝国的财富威权与皇帝们的奢侈淫佚的生活。那些文字不是想像的浪漫的作品,却是写实的历史性的作品。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便知道当日的物质经济的基础,便是汉赋的基础。汉代初年,因采取重农轻商的政策,商业一时稍受压制,惠帝、高后时,因天下初定,乃弛商贾之律,于是商业遂在统一安定的状况下,迅速的发达起来了。商业资本的发展,造成土地集中,剥削人民,交通贵族,操纵物价的种种现象。平民的生活日趋贫困,君主豪族的生活,就日趋于淫佚奢侈了。

建宫殿,打田猎,求神仙,溺酒色,是上层阶级生活的主体。当时的赋家,恰恰是这一个阶级的歌颂者与代言人。加以君主贵族饱食之余,还要附庸风雅提倡辞章艺术,于是一般文人才士,乘机献媚,竞以最适宜于歌功诵德铺张扬厉的赋体,来描写那些宫殿、田猎、神仙、京都的壮丽伟大的情状,由此衬托出帝国的富庶与天子的威严,皇帝以此取乐,作者以此得宠,因此这种文学,完全离开实际的人生社会而都变为皇帝贵族的娱乐品了。

第三 献赋与考赋

唐以诗取士,诗人盛于唐。明、清考八股,制艺盛于明、清。汉代考经,经师盛于汉,这理由是非常浅显的。

班固在《儒林传赞》内说:“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馀年,传业者寝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盖禄利之路然也。”“禄利之路” ,真是说得一针见血了。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得上利禄的力量的。

汉赋的发达兴隆,利禄引诱的力量,也要居其大半。开始是封君贵族们的奖励提倡,如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淮南王刘安皆折节下入,招致四方名士。一时如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淮南小山、公孙胜、韩安国之流,都出其门下。枚乘赋柳,赐绢五匹,相如赋长门,得黄金百斤,这都是有名的故事。

到了武帝,他有很高的文学天才,所作的《李夫人歌》、《秋风辞》,都很有文学的价值。因此他更重视文人,如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诸人,都以词赋得官了。其后如宣帝时王褒、张子侨,成帝时的扬雄,章帝时的崔骃,和帝时的李尤都以辞赋而入仕途。君主提倡于上,群臣鼎沸于下,于是献赋考赋的事体,也就继之而起了。

第四 学术思想的统制

汉代初期,因战乱初平,疮痍未复,经济破产,人民穷困,在这种情形之下,人人需要安养休息,在政治上自不能有所作为。在这种环境之下,主张放任无为的道家思想,自然就乘机而起了。第一个把这种思想应用于政治的,是相国曹参。

“曹参相齐……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曹相国世家》)”后来萧何一死,曹参继为汉相,他的政策,是:“择郡国吏木诽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吏。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曹相国世家》)”其馀都依照萧何的成法遗制,没有什么变更。他这种办法,使得惠帝觉得奇怪,为什么当宰相的人,这样安闲静默,不勤治国事,然而他这种无为而治的政策,却收到很好的效果。“萧何为法,讲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静,民以宁一。(《曹相国世家》)”这是当日民众对他的歌诵。在政治上能作到清静与宁一,小百姓自然是要歌声载道的了。曹参以后,一直到武帝初年,道家思想成为政治上的主潮。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史记·外戚世家》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史记·儒林传》

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不悦魏其等。——《史记》本传

在这些记事里,我们可以知道道家思想在当时是占着压倒一切的势力。窦太后作了二十三年的皇后,十六年的皇太后,六年的太皇太后,先后共四十五年,在这几十年中,是汉朝黄、老思想的全盛时代。一切反对黄、老的均遭排斥。因此辕固生几乎被猪咬死,魏其失宠,田蚧免职,赵绾、王臧也都逼得自杀了。政治思潮是如此,学术思想也是取着一致的步调。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淮南子》的宣扬道术,可看作是当日学术思想界的代表。在这种时代,描写富贵繁华的赋,是不容易滋长的。

窦太后一死,田妢这一派在政治上得势,于是儒家由此抬头。于是立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于余人,到了东汉,大学生有三万多了。这样一来,儒家定于一尊,其它的思想,都在若存若亡之间,在这种文化建设的空气之下,建立了思想统制的伟业。

汉代的儒家思想,已非孔学的本来面目,我们只要拿《论语》同《春秋繁露》对比一下便会知道,但那种徵圣、宗经、原道的观念在读书人的头脑里,却树立了稳固的基础。在这种情状下,这种观念下,便成为文学理论的标准,大家都以此指导文学,批评文学。抒情的浪漫文学,是无法发展的。唯有赋反带着歌颂与讽谕的美名,古诗的遗意,一天天的滋长发育起来了。在《史记》、《汉书》里,各家的赋都是整篇的保存在那里,他们自然是把那些东西,看作是一代文化的精华,除了尊重的意念以外,是决没有其它的恶意的。就只由这一点,也可看出汉人对于辞赋的态度与赋在汉代文坛的地位了。

一种文学的发展,因而成一个时代的主流,这决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自必为种种复杂的环境所造成。汉赋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环境中兴盛的。这说明虽非尽善,然而在上述的那种情状之下,我们可以知道,汉赋的兴盛繁荣,实是一种必然的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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